哪怕是被拼死保下的教主两人,听到这番话也无不骇然失语。
世上或许信徒很多,可虔诚到极致、为心中信奉甘愿赴死的人,仍远超他们的理解。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慈悲为怀、无所不能的“神明”,仅仅是出于敛财目的,虚构编撰而来的。
魏清然血渍蒙蔽双眼,至此才终于恢复冷静。
众人慢慢缓过神,青衣教主当即盖棺定论道:“你、你滥杀无辜!”
这里毕竟是紫宸宫的地盘,青衣教主立马号召说:“你们都看见了,紫宸宫与他们素昧平生,这厮贼喊捉贼,恼羞成怒居然对末白百姓痛下杀手。大家如果不能团结一心,放任禽兽……”
事已至此,两位教主为保性命,也只得煽动民意沆瀣一气。可当他撞见魏清然眼底晕开的血沫时,青衣教主瞬间吓得闭住了嘴。
赵逢药走上前唤:“魏清然?”
魏清然仿佛丧失了理智,忽然之间又吐出一口气。
他满脸不解,看着剑下这张视死如归的陌生面孔,以及团团将他包围的这些蒙昧教众,不知怎的,认知绷然瓦解。
“赵逢药,我不懂……”他矛盾不已,可是想到阿茵的死,悲愤盖过所有,“我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杀谁报仇?”
赵逢药设身处地,只觉很难回答。
这件案子中,杀人者为械……然而杀人的动力,却源于一个虚无缥缈、以俗世善恶构建、又因愚昧衍变而成的复合体。它并非具体的某个杀人凶手,而是一句话的解读、一组动作的剖析、一个表情的猜测——
它让人人都变成了潜在的为“正义”而战的恶人。
可以说,人人都是恶人,而人人也都是可怜之人。
“我魏某向来自诩名门正派第一,瞰云宗唯一传人。惩奸除恶,祛恶扬善,乃是我行走江湖终身信条。”他发出一连串的低沉自嘲,“结果时至今天,原来我连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没有弄明白……却总还想着,所到之处必为江湖主持正义……”
他回怼青衣教主:“要是真能做到‘滥杀无辜’就好了……不然今天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走出紫宸宫!”
青衣教主怯懦又嘴毒,在看出来魏清然是个道德感极高的对手后,他忽然觉得未必不能豁出去。
便道:“好哇你……瞰云宗是吧?瞰云宗恃强凌弱,虐杀无辜百姓,我这就让全天下的人给紫宸宫评评理!”
魏清然气得发抖:“你!”
“我怎么?即便我双鹰教是有收受香火的嫌疑,但普天之下,大家都这么做。就算不以为耻,那也该衙门来管,由得了你在这里草菅人命!”青衣教主狡辩完还补了一句,“你杀的可是面饼摊的老张,家里五口人都指望着他,上个月他刚添一个幺女,你道孤儿寡母如何活下去?你要是问心无愧,就跟我辨一辨,‘惩恶扬善’,‘惩’得究竟应该是谁!”
青衣教主句句诡辩,而魏清然铸成大错,无论说什么都辩解不了事实。
“……我现在才算明白,为什么邪魔外道往往活得更为逍遥自在一些。假若‘一视同仁’,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凡不痛快,统统一杀了之……是不是,赵逢药?”
魏清然身形一晃,垂头丧气道:“不对,师兄提醒过我了,应该叫你‘赵晏师’。”
本来魏清然当师兄临行前的旁敲侧击只是危言耸听,可是赵逢药方才表露出的身法、内功,的确都非常人所有——
七星诀,这就是七星诀。
原来他深恶痛绝、追寻了大半辈子的七星诀,居然就在他的身边。
可笑的是,此时此刻,魏清然反而像是在迷茫之中发现了唯一的光。他问赵逢药:“作为一个魔教首领,处理这种状况没人比你经验更丰富吧?你通常是如何杀人的?是有仇必报,还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赵逢药……赵晏师,假如你是我,我该怎么做?”
赵逢药于心不忍,其实今日的困局,他也未必能立刻想出二者兼得的办法。
当然一杀了之,也绝非是上上之策。
“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有冷静下来才有办法。”赵逢药虽然这么想,可是老张陈尸在这里,事情恐怕会越来越麻烦。
魏清然环视四周,忽然豪爽地大笑一声说:“赵晏师,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把你的手借给我?”
“把我的手借给你?”
魏清然忽然上前一步,凝合掌风,将丹田之本源连根拔起,悉数传向了赵逢药。
赵逢药反应迅速,拂袖一挥,二人雷击一般弹开,当即终止。
“你又怎么了?”魏清然想不到赵逢药竟会拒绝,“供奉七星诀,你就助我一臂之力……赵逢药,我把武功给你,你代我出手,给阿茵报仇,这不好吗?”
说是轻松……可按照这个案子的逻辑,害死程茵的,除了程氏一家五口,还有罪恶之源左右教主两个,甚至紫宸宫里一切无知作恶、助纣为虐的人。
然而这些人的初衷与动机,未必出自于他们的本意。偏偏是阴阳交织,每人都往熔炉里添了一把火,最后才共同造出了一支杀人刀。
真要为程茵报仇,杀一人无功,浇了那烈焰熔炉方才有用。
赵逢药吓唬他:“虽然你的请求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可你认识我多久,请我代你报仇,万一我屠了整个末白镇怎么办?你不是以为锄强扶弱己任吗?如果尸横遍野,只怕到时候只剩后悔。”
“后悔?”魏清然举剑向他,“那我就杀了你……”
接着他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地说:“然后再自裁!”
赵逢药没想到他心内折磨至此,善意提醒道:“魏兄,过刚易折,得不偿失。”
魏清然似哭又似笑,“是啊,可惜我永远都无法明白了。”
他猛然收剑,再次出手。
而这一次赵逢药没有拒绝,他忽然明白当年天玑老人为何要立下那么不近人情的规矩。
人固然有这一辈子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无论是能力还是道义。倘若舍得一身武功,便能把一切诉诸于“天意”,达成夙愿,对他们而言,未必不是绝佳选择。
而对于魏清然,无论报仇于不报,他更多都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想明白这点,赵逢药决心成全,替魏清然做个了断。
是以方便之门大开,魏清然瞰云宗内家功法立刻不谋而来,源源不绝,汇聚于百川。
而这门功法亦是赵逢药吸收过的内功之最,精炼罕见,至纯至性。即便没有及时炼化融合,赵逢药也能感应到体内萎靡之气尽扫,浩然正气澎湃不绝。
余波将紫宸宫诸众瞬间震翻在地,飞沙走石,七零八落。
待功力传尽的一瞬,魏清然顿感体力不支,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要是师父知道我这么做,黄泉底下不知会不会骂死我。”他凄惘地笑了一下,“……阿茵还在等我……这里就交给你了!”
拾回无量剑时,魏清然好有几次差点没能握住剑柄。
赵逢药看着他的背影,忽道:“虽然过刚易折,可世间正因有魏兄这样的抱薪者,方知侠义为何……能够认识魏兄,赵某三生有幸。”
魏清然停驻脚步,看不见表情地笑了一笑,这才慢慢远去。
而承了他的武功,他所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自然而然就归结到了赵逢药的面下。
紫宸宫教众好不容易才从地面爬起,对魏清然和赵逢药两人所说所做简直一头雾水。
他们只觉得眼前此人或许不太好惹,却难以确定究竟有多不好惹。
“赵晏师,你叫赵晏师?究竟想干什么?”
赵逢药回过头来面对他们,本性暴露,“二十年前,我在阴峰谷开宗立派设总坛,严格来说此地是我的地盘,你说我要干什么?”
即便他眉眼有笑,红衣教主仍然觉得汗毛直立,“淮左十三盟!”
阴峰谷地处偏远,在这里开宗立派设过总坛的,就只有这么一个门派。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红衣教主深知他们的厉害。也就是说,比起魏清然,赵晏师此人或许更麻烦!
“不好,快走!”
红衣教主扒开众人,率先出逃。
所有人等见状,顿时也跟着抱头鼠窜。
但是赵逢药挥洒自如,弹手一挥,便将无关紧要的教众一并震晕。
青红两位教主连滚带爬,赵逢药便不疾不徐跟在其后。过路假山池林时,他踢飞两粒碎石,以为暗器,眨眼之间就将前头一路狂奔的二人击倒在地。
两人脸膈在石子上,痛得差点说不出话。
赵逢药走到二人身边,打晕了青衣教主,对红衣教主道:“听起来你像是知情人士。昔日我有一封书卷留在此地,你随我走一趟,帮我找出来。”
红衣教主鼻青脸肿,脸变得比戏子还要快,“我知道我知道,就在紫宸宫的地宫里,我带您去取!”
红衣教主忽然现身正殿,惹得紫宸宫上下蓬荜生辉,跪地祈祷。
不过因有赵逢药的挟持,红衣教主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早早宣布“太子庙会”因吉时已过,正式闭会,将络绎不绝的香客信徒通通赶出了紫宸宫。
“这样可以了吧?”
信徒们唯恐冲撞神明,转眼之间道场清空。
红衣教主自认为态度端正,讨好赵逢药说:“赵大侠,我叫侯长金,小名金子,您叫我金子就可以了。”
赵逢药白他一眼:“还是叫你侯教主吧。”
侯长金冷汗津津,难以形容。
一进紫宸宫,殿堂庄严和肃穆的氛围扑面而至。
高大的三太子神像矗立在殿宇,左牵火凤,右擎青鸾。二者羽毛丰满,雕工惟妙惟肖,与神像等比例身高,护卫左右。
赵逢药端详殿中央作为支撑红木巨柱,挂满了红青两色的经幡,人气鼎盛,便问:“这里一直叫作‘紫宸宫’?”
侯长金满头大汗,回说:“大侠容禀,此地原本叫作‘问天阁’。二十年前,我带着千仞帮的帮众逃难到此,发现了这个废弃的无主之地,所以就占阁为宫,改头换面。用三太子的旗号创立了‘双鹰教’。”
赵逢药:“你打着三太子的旗号,实际供奉的却是青鸾和火凤。你挂羊皮卖狗肉啊?一份不够,还卖两份?”
侯长金:“这……说了您可别生气。实不相瞒,这普天之下,信奉三太子的神庙实在太多了,我们紫宸宫纵使九牛二虎之力也排不上名号。后来我请高人出谋划策,他说‘斗则生财’,只信奉三太子一人远不足够,需得为三太子树立一位劲敌,用凡人视角叙事镀金,以方便百姓感同身受。”
“可我们委实不敢冒犯三太子,所以就在风火法器二物上大做文章,塑造了明辉、迦南两位神君。稍加编排故事,添以各种君子与小人、贵胄与草根等等世俗差别之设计,挑动情绪……嘿,没想到老百姓还真就吃这一套!为了让他们所支持的神君修得大乘,焚香烧纸一掷千金。基于此,寄在我们名下的香火铺子赚得盆满钵满,这才在末白站稳脚跟。”
“大侠,我们只是想高枕无忧的挣钱,不想惹麻烦上身。所以双鹰教主旨,也是引导人和气向善,从不主张以武力解决矛盾。镇上发生的那些事,完全不在我们的可控范围,是人心叵测呀……您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镇上打听打听,程家的事情发生后,我们也送去过慰问金,该做的我们真的都已经做啦!”
侯长金拿上九莲灯照明,扭动香坛边的瓷器开关,机关通道自神像背后开启,进入地宫。
“还有刚才您也看到了……我大难临头,也根本想不到那位信徒会以命抵命,挡下一剑。苍天可鉴,很多时候,真的是他们一厢情愿,我们同样也是被架在火上烤!”
侯长金嚼舌了这一路,是唯恐赵逢药听信了魏清然“妖言惑众”那四个字——他既许诺帮下魏清然,便是站在了后者的立场。侯长金想要活命,至少先得推翻魏清然这一歪理。
“大侠……”进地宫的一路,赵逢药只听不进,沉默得让人发毛。
赵逢药停步乜了他一眼,“书卷在哪?”
侯长金双目有神,“在这在这,请跟我来!”
侯长金当年占山为王,想必是早将此地宫摸排得清清楚楚。地宫格局基本未改,只是囤积了尤其多的香烛纸钱。
其中还有几间暗房,一间为兵器仓,一间修为临时避难场所。还有一间,关卡重重,柳暗花明,无数的金银财宝堆砌在砖墙之内,明珠蒙尘,璀璨生辉。
以侯长金之贪财程度,他本可以遮遮掩掩,贪墨糊弄。
可是赵逢药意见不明,所以他拿不定主意,金山银海也只能大方奉上。
“大侠所说的书卷一直都在金库中间的宝箱里。当年我携帮众逃难到到此,地宫躲过一段时间,见到宝箱本以为是救命稻草,谁知取出一看,竟然完全不懂。没想到,竟然是贵盟的宝物,真乃天意呀!”
侯长金将室内灯盏点燃,打开柜案之宝箱请赵逢药一览。
内置有一令牌。
令牌之旁,便是敖隐之前提到过的,淮左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