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按她家人的说法,说一开始中魔是程母。程母六识不清已有半月,不思饮食、不睡觉,时常出现幻觉。但是阿茵回来之后,魔鬼便舍弃了程母的躯壳,附在了阿茵的身体。”
赵逢药:“这未免也太离奇了,难到程姑娘的头也是‘魔’砍的?”
说到这个,魏清然失了分寸,“是她哥……说是为驱魔,但我不信,这件事情背后一定另有主谋!”
“驱魔……”难怪整个屋子恶臭熏天。
“赵逢药,只要你能帮我查清案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什么都可以!”魏清然无拘无束,一贯自诩“求人便是低人一等”,如今低声下气,可见他的确尤为在意程茵之死。
赵逢药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走到正中,将房间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起居物件应该是在“驱魔”仪式之前就被收起来了,符纸是房内的唯一“装饰”。
南向修有一方壁龛,雕刻精致,供有一尊神像。污秽也好,符纸也好,唯有此处一尘不染。
“火尖枪……”此神像天绫缠绕,道童化身,赵逢药很快领悟,“‘太子庙会’说的原来是‘三太子’。”
末白镇处处挂经幡,家家烧香烛,赵逢药人才刚到这里没多久,就看得出此地信巫奉神,大行其道。
而他也注意,这尊神像姿态微斜,表面供奉的虽是三太子,实际在他身旁,神龛的视觉中心却紧紧围绕着一只青色鸾鸟。它喧宾夺主,羽翼丰满,说是它代三太子收受香火也不为过。
赵逢药恍悟:“青色……难怪这里的符文用墨如此奇怪,我记得镇上经幡分两色,炎红之中糅杂着靛青,想来都应跟这只神鸟有关。”
魏清然在此已有数日,太子庙会锣鼓喧天,神鸟之事即便没有专程打听,耳濡目染也听到了不少。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院子里就传出程父的一连串叱骂:“我呸!那只野鸡,怎么能跟我们的迦南神君相比?不过是装得个声势浩大,骗得外人稀里糊涂地给去他上香罢了。”
程父不知在什么时候吐出了口中布条,堵不住他的嘴。
赵逢药正好走出去,“‘野鸡’?,莫非就是挂红色经幡的那位?让我想想,和三太子有关……总不是青鸾和火凤吧?传闻它们神器化身,原是西王母座下的一对神鸟。”
提起这茬,一家子似乎每个人都有话想说。
赵逢药干脆挨个替他们取下嘴里的东西。
程母神思涣散,但说起有关青鸾火凤的来历头头是道,“你不要平白拉低了迦南神君的身份……从始至终……相伴在西王母左右的只有我们迦南神君。明辉……早之前……不过是区区一个司命星君而已……”
其妹道:“要不是为了凑齐风火法器,明辉哪有机会沾上三太子的光,位列仙班。”
三妹也道:“位列仙班也不安分,霸占功劳,处处踩迦南神君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三太子的右护法。”
这么一听,明辉神君的做派实在是小人得志。
程父咬牙切齿,“连香火也让他给骗去了,无知百姓只识香火,不知真相。要不是我们极力为迦南神君添香加火,恐怕那厮早就赶在我们神君之前功德大乘、开府立观了!”
说到两位神君之间的恩怨,一家人滔滔不绝,三天三夜不休。可他们似乎把房间发生的惨案忘诸到了脑后,且惨案之中的受害人,还是他们的至亲。
对比一家子的疯狂,长子程锋沉默寡言。
赵逢药蹲到他的跟前问:“程姑娘的头,是你砍下的?”
院子刹那之间安静。
赵逢药转向程母,“刚才在里面我随意看了一眼,三太子的神龛干净整洁,想必都是大娘您打理的吧?大娘供奉神像,应当知道神灵有方位禁忌,以坐西向东最佳。可是好端端的太子神像,向南向西也就罢了,怎么能向着屋内阴暗角落呢?那不是折煞了全家人的福报吗?”
程母脸色唰得一变:“我只是打理的时候不小心挪动了下,不是已经还原了吗?为此我还辟谷十余日,潜心诵经……”
赵逢药观察入微,随口一诈,没想竟真和神龛有关。
“原来如此……大娘可知道,人三日不饮伤身,七日不食,致心慌气短、幻觉从生。你幻听幻视,神思恍惚,仅仅只是‘不思饮食’饿出来的,和冒犯神灵无关,更不是中了魔又或者中了邪。”
程父争辩:“前些时日,家里的确到处都是不干不净的东西,老大老二所有人都看见了,难道我们也饿疯了不成?”
赵逢药:“你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个人魔怔,其他很难不受影响。三人成虎,疑神疑鬼,没有也会变成有。程姑娘常年在外,她本是你们之中唯一的清醒人。只可惜,她道破真相,反而成了你们眼中的异类。”
程母:“我写信传她回家,说好了全家祈福驱邪,是她心不诚……当着三太子的面却总口出狂言、大逆不道,被邪魔钻了空子……她、她青面獠牙,邪灵入侵,根本就不是我女儿!”
程氏姐妹也是心有余悸,“阿姐变得十分可怕,叫也叫不醒,她还想放任魔鬼去冲撞紫宸宫,幸好被阿爹关住,没有酿成大错……我们用尽办法为她驱魔,鞭笞、火烤,圣水和秽物依次灌进她的肚子,没想到竟毫无作用……魔王最终仍然吞噬了她!”
赵逢药看向程锋,这个家中唯一知道什么叫做“后怕”的人,期待至少能有一个正常的说法。
“母亲……”程锋浑身抖动,强作镇定,“母亲说,不能放走魔鬼,必须身形同灭!”
作为挥刀砍下长姐头颅的人,程锋双手沾血,相较其他人,惨景造成的震撼首当其冲。
赵逢药观察他良久,对比方才验尸的结果,起身对魏清然道:“他没撒谎,程茵受虐至死,腹中有物,的确是他们杀的。”
“你说什么!”
时至今天,纵然这个答案听了千百遍,魏清然依然难以置信。
他们都是程茵的亲人,程茵之所以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全都是为了清贫度日的她的家人。召她回乡的本应该是家书,怎么会就变成了杀人书。
可他同时也很清楚,赵逢药绝不会拿凶案随便开玩笑。
他能够如此断下结论,只能说明程锋乃至程氏一家并非冤枉!
“你们……”
魏清然几度张嘴,话到嘴边,却觉得无论哪一句,分量都实在太轻了。
“你们简直一群莫名其妙!”
他不太懂得说话。
但是程茵独自在外,所吃的苦所受的冷眼,他有目共睹。至少他清楚一点,程茵挣来银子是为父母安享晚年,是为兄弟姐妹学技傍身……谁曾想他们不仅用来烧香拜佛,还直接挥刀向程茵,普天之下,岂有此理!
魏清然难以想象程茵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冲动之下,他愤然拔剑,剑锋直抵程锋的脖子,血迹转眼顺着刃锋渗出。
程锋慌足错乱地看向赵逢药。
“我……我也只是……”他也只是冲动之下恍惚杀人,事情发生后,他没喝过一口水,更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懵懂无知,也很后悔为什么是他那起了那把刀。算起来,他鬼迷心窍,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才对啊!
愚昧——魏清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可救药的愚昧。
“滚!”魏清然一脚踢开程锋,冲进屋内,对着神龛神像横劈乱斩。
然后没过多久又冲出房门,手提长剑杀气腾腾。
院子里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几个,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魏清然,你干什么去!”赵逢药希望他能够有所冷静。
魏清然头也不回:“杀神去!”
程母听罢,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吓得直接晕倒在地。程父程氏姐弟各个后怕得嚎啕大哭,院子哭天抢地,简直乱成一锅粥。
赵逢药干脆将这些人打晕,可等到追出去的时候,魏清然早已消失在弯七拐八的各种巷子里了。
时间将至黄昏。
巷子没了魏清然的踪迹,但却涌进了几乎整个镇子的老百姓,他们都奔着同一个地点。赵逢药随便拖住一个人打听,从他口中得知,他们要去的,正是“太子庙会”的举办道场,紫宸宫。
程女方才说过,因为害怕“魔鬼冲撞紫宸宫”,程父所以才将程茵关在屋里。
魏清然既然口出狂言“杀神”,想必应该也是找紫宸宫算账去了。
想到这里,赵逢药避开人流,从小路轻功而起,飞檐走壁捷径取道。
半盏茶过后,香雾重重环绕的旷达宫殿赫然屹立在前。
末白镇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在这里了,宫内香火鼎盛,信众如织如梭。青红两色的经幡悬挂在道场、宫殿、香阁左右两侧,熠熠生辉,引得无数百姓争相膜拜。
两侧对应的信徒,分别系有同色臂带,甚至连手中持有的香烛包装也严格契合了青红两色。
表面上看,他们各个虔诚有序。但是细致观察,便能从他们的锚定目标、乃至敬香速度之中得出,这些人暗暗较劲,双方无论哪个方面、谁都不肯甘落下风。
赵逢药正要再去找人,不料这时却见紫宸宫正殿上的天空霞云涌现,呈现出了凤飞九天、祥瑞普照的一幕。
信徒们很快发出惊呼。
“神光出现了,明辉神尊显灵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明辉神尊显灵了!”
持红香的信众们一时间热泪盈眶,纷纷下跪求拜。
而另外一侧的信众们,见此神迹如坐针毡,绞尽了脑汁交头接耳。
总而言之,有人欢喜有人愁。
冰火相不容,水火两重天。
此情此景,赵逢药爱莫能助。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魏清然为要。
后殿的惜字亭前,云开雾散,别开生面。
两个头目穿着的人正在无人打扰的火堆边,一边烧纸一边谈笑风生。
赵逢药躲进不远的树后,听见二人对话。
一人问道:“师兄一再让明辉‘显灵’出尽风头,就不担心迦南麾下的信众心有不甘,在‘太子庙会’大动干戈?”
两人所着法衣一青一红,对应着青鸾火凤二色。赵逢药推测,两人大有可能就是本次法会的教会主持。
红衣教主漫不经心:“心有不甘,烧香焚纸才会更为卖力。只要不出人命,就算不上是大事。”
青衣教主问:“那师兄打算什么时候让迦南也‘显显灵’?”
红衣教主说:“‘太子庙会’之后吧,至少让我们先收割完眼下这一波。届时安排‘青鸾’显迹,也给另外一边松松土,让他们莫要忘了迦南随时都有可能取明辉而代之。你且看到时候,账上又会多添一笔香火钱。”
青衣教主竖起大拇指:“师兄真乃神人也!”
两人开怀大笑,与殿前的势不两立根本截然不同。
而也就在此时,石林长廊忽有人破门闯入,教众武功不敌,被踢飞两个正滚到惜字亭前。
两位教主随之大惊:“什么人?竟敢在紫宸宫来撒野!”
来人自然是魏清然。
他挡掉那些喽啰,用剑分别指着他二人喝道:“你们两个……不是说你们两个关系不和吗?怎么,原来你们竟然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青衣教主似认出了魏清然,赶紧附耳对红衣教主说:“师兄,就是这个姓魏的,也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为程家那事找过我好几次。榆木脑袋,说不通也甩不掉,武功非常之高,只怕难以打发。”
红衣教主听闻来龙去脉,端起掌教架子。
说:“程家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可程女之死,人证物证确凿,一切都源于她母亲捕风捉影、走火入魔。而我们,既没有危言耸听,也有没有从旁教唆,你找紫宸宫作甚?”
魏清然哑口无言,无以反驳,只道了一句:“妖言惑众!”提剑便杀。
两位教主这才如临大敌。
“你好大胆子,无端行凶,藐视王法!来人、快来人……”紫宸宫教众无数,可多是从末白的百姓演变而来,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人敢上。
红衣教主抵挡两招,远不是对手,“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快,随我一道前去紫宸宫,自有明辉和迦南两位神君显灵庇佑!”
紫宸宫人多势众,以他们的身份淌进人海之中,姓魏的总不至于把所有人都杀干净吧!
说时不迟,两位教主脚底抹油。
哪料魏清然横剑一揽,竟将青衣教主以一剑之差拦截。青衣教主立即拂尘斜挑,钻空逃命。可魏清然银蟒缠身,高举下砍,掠杀四通,常人实在难以抵挡。青衣教主很快就被抵在了剑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赵逢药顾不得处境立刻现身救人。
不过他所救并非青衣教主,而是一名不知从那里闯进人群的、不知死活的普通布衣。
可惜的是,赵逢药依旧迟了一步。
此人忽然窜到青衣教主身前,竟不惜以肉体凡胎之躯,迎头替教主挡下了魏清然的剑。
剑从腹部直穿往下,血液不值钱地溅了魏清然满满一脸,场面触目惊心。
然而尽管如此,此人却做了一件叫众人无不震惊错愕的事。
他脸带“虽死犹荣”的笑,手握着剑刃越往五脏六腑里送,并道:“……以我残躯,求换迦南神君功德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