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礁石,赵逢药只觉眼前忽然一黑。
流沙赶紧上前扶稳,“盟主还在想奉剑山庄的事?”
赵逢药伸手摸了摸眼角两边的泪痕,由于毫无征兆,又在方才愁云惨淡之后,的确像极了伤心欲绝所致。
“奇怪,夜蓝衣的内力致臻化境,为何还会如此?”
体内真气似乎并没有因为第三道内力的灌入而被压制,相反,崖山消沉过后,赵逢药的情绪触底反弹,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想杀人止愤。
流沙:“盟主若不嫌弃,可以取走我的内力暂作压制。”
赵逢药自顾思考,摆手道:“不必,问题不在七星诀上,而在万鹤松的‘赤月仙功’。我有种感觉,万鹤松的赤月仙功也许不光模仿了七星诀,很可能还是七星决的‘催化剂’。”
流沙:“盟主的意思是,万鹤松的内力不够精纯?”
“非也,他早已将多股内力炼化为一,只是……太过巧合了,巧合到就好像专门针对七星诀而设计。”赵逢药的直觉很难出错,“对了,我让你去查见南别院,查姓赵的故人,可有什么眉目?”
奉剑山庄化为尘埃,可凌云台的事提醒到他,当年的“对手”未必就一定殊途同归。
赵君献指挥正气盟对付十三盟,自己北上封禅。倘若三十年后,天子复姓轩辕,那身负天命的赵献王又去了哪里。
以他当年的实力,不可能屈居人下毫无作为。
千丝阁占据江湖要害,连自己都能想到重回江湖必须在此基础之上大做文章,赵君献怎么可能想不到。
据他观察,见南别院就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见南别院我亲自去探过,那是六扇门前门主施居逸的私宅,里面守备森严,听闻除了千丝阁阁主李禅因,以及六扇门的轩辕止,很少有人进出。施门主醉心于求仙问道,宅内常年有方士真人作伴,至于有没有姓赵的人,目前很难查到。”
“施居逸、李禅因、轩辕止,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流沙:“江湖上,传言李禅因乃是施门主收养的故人之子。而轩辕止执掌六扇门,是施门主的接班人。黑煞中有人了解过内情,除了这一层关系,李禅因和轩辕止还均是施门主的徒弟,二人是同门师兄弟。”
赵逢药:“原来是这样。千丝阁和六扇门以见南别院作为纽带,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本质上走的是一条道。见南别院……稳坐幕后,看来来头不小。”
流沙补充说:“施门主有创业之功,国之砥柱,被封做万户侯。身退之后,平日里修身养性,嗜好莳花弄草。”
莳花弄草还能不忘程湖庙堂——越是如此,里面的故事越不简单。
“你再去盯着见南别院,尤其是施居逸身边的人。有任何消息,飞鸽传书给我。”赵逢药如此交代。
流沙:“盟主要去哪里?赤月仙功和七星诀的事情不先解决吗?”
赵逢药:“我去一趟阴峰谷,去取故人留下的一物。七星诀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取完东西,我会尽快赶回来。”
流沙抱拳:“那盟主一路小心!”
赵逢药点头,此番交代之后再无其他。
十里坡稍作停留,赵逢药当即扬鞭快马,迅速赶向十三盟南迁后的总坛所在,阴峰谷。
如果一切已成定局,那么揪着过往毫无意义。
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赵逢药有责任和义务成全十三盟当年的遗憾。而有关这个遗憾,敖隐字写得很清楚:“留守圣坛,以待时机……淮左玉卷,见卷如令…”
如果这是被敖隐截获却没有发出去的情报,说明当年崖山海战之外,邢舟另有指令藏在了阴峰谷。
也许是绝地处境的求援信,也许是峰回路转的关键计划。
一想到它跨越三十年、或许仍被搁置在原地,赵逢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放任不管。
所以接下来,找到阴峰谷、淮左玉卷,照邢舟的计划推进到最后,就是他对十三盟唯一能做的弥补。
林海山丘,阴峰谷。
这是一座藏在丛山峻岭之间的隐秘山谷。
马程算不上远,但是星罗棋布,找起来要花费一些时间。
多年以前,散落山谷的村庄进行过一次大合并,这为赵逢药省去了一一排查的功夫。因为偌大的山谷丛林,唯一还被称作“阴峰谷”的地方,只有一个叫作“末白”的小镇。
末白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规模与了荫镇相当。
老百姓以采矿、种植为生。因交通闭塞,地理条件略逊于后者,所以镇子萧条简陋,相对清贫。
不过这并不妨碍末白镇经幡飘飘,青红斑斓,香火不绝。空气四处弥漫着宁静祥和的氛围,百姓们各个神采英拔。
赵逢药牵马而至,沿途不少目光投来。
他随意坐进一间红稠旌旆装饰的茶摊,老板娘贴近张罗,热络地问了一句:“这位公子,你也是来烧香的吗?”
赵逢药想了一下:“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阴峰谷,眼见附近多废弃,就找到这里来了,只是不大记得他住在哪里。”
“啊……来找人的呀?”老板娘满眼遗憾。
正再开口,不想赵逢药屁股还未坐热,便就放了茶钱铜板起身,说:“我想起了,他姓魏,多谢老板娘款待。”
“哎……”茶还没喝呢,客人就走了,老板娘懊悔得直拍大腿。
告辞茶摊,赵逢药牵着马匹继续向前。
拐了两道巷子,又穿过一方枯桥,终于来到镇子的末尾。
尾间的院子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院主人前脚迈进,赵逢药后脚跟入。冷不丁地、带着调侃的意味问说:“原来你住这儿呀,魏清然?”
赵逢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清然,看到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一度以为眼花。
而他一路尾随过来,魏清然居然毫无察觉,种种反常使得赵逢药即便玩笑也只是开了一半。
很快赵逢药就笑不出来了,窥见院内的情况,他反手便关上了院门。
“怎么回事?”院里麻绳捆住了四五个人,口中塞着不让说话的棉布条,整整齐齐地被码在茅草棚下。
其中一个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枚瓷瓦片,努力又小心地切割着束手的绳子,结果被魏清然一脚踹开。
人是他绑的。
见身后来人是赵逢药的那一刻,魏清然惊喜交集,可惜不知为什么,后会有期的情绪却转瞬即逝。
他将每个人嘴里的布条扯掉,喂水之后又重新塞住,然后才对赵逢药说:“你来得正好,里正说他们家的事情没法管,你来帮我看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清然推开前方一扇门,恶臭和血腥味扑面而出。
黑黢黢的房间像一座没有尽头的深渊。
魏清然引导赵逢药,麻木地走进,然后撩开四面左右用来避光的黑色布帘,将里头情形暴露无遗。
“这是……发生过命案?”赵逢药直觉问道。
房间的地面和墙壁尽是秽物,粪便、内脏,泔水,泼满每一个角落……当然,更少不了血迹。
这些污秽之上贴满了青字黄底的符纸。
房间正中的地上还摆放着一副菜刀案板、一只盛血的铁盆,另一鼎铜制香炉。
每件物品的用处都让人细思恐极。
魏清然自己也说不清,将赵逢药带进房内唯一收拾干净的角落处。那里停放着一副崭新的棺材,装着一个妙龄女子,头颅和身子有被针线缝合拼接过的痕迹。
女子遍体鳞伤,已经死了有些时间了。
赵逢药观其腹部,并在其上轻轻摁压,发现胃脏似还塞满了什么东西。
“她叫程茵,当年我初下瞰云山,因为水土不服,是她给了我一把香葶草。”
魏清然本不想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在提到程茵两个字的时候,胸臆难抒,所以打抱不平,不由自主。
“她独自在外,靠采卖药材为生。当时我身无分文,她便哄我打下借条,告诉我千丝阁可以挣得银两还她这笔账。我以有要事在身进行协商,可她却不予通融。所以我只能找到陵溪,挣钱换回了她的那张借条。”
“这个麻烦按理说应该就结束了,结果她说她的药材天生地长、干干净净,需得证明我的银子并非来路不明方肯划清。所以我又只能折回千丝阁,抓了李禅因为我签字画押……”
“麻烦堆麻烦,一顿便饭、两杯茶水,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我的债主,欠条越滚越厚。我当然记得下山的首要之重,可每当想到那笔欠账,隔三差五我就得去找她,证明我没有赖账潜逃。”
魏清然费解之中带着一丝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锱铢必较,但我却讨厌她不起来。”
“我知道她出生在末白镇,青年壮汉不愿走出大山,她就已经独自背起行囊走遍了五湖四海。她沉得住气,也吃得起苦,把赚来的血汗统统寄回末白,只为赡养父母、供兄弟姊妹三人念书。”
“其实我并不反感她在我身上分斤掰两,因为很多时候她完全可以不用管我,打架留没留伤,穿的体不体面。她甚至还跟我打过一个赌:赌我根本找不到‘七星诀’,如果我这辈子真能找到,那她就把我在她那儿的欠账一笔勾销。”
“我问过李禅因她到底图什么,李禅因告诉我说,‘图什么不知道,反正不为钱。’”
赵逢药想起邢舟,“每个人所走的路程进度不同,她也只是对症下药,叫你少走几条弯路而已。”
魏清然当时初出茅庐,宁折不弯,一夫之勇。如果不是“中了程茵的圈套”,不可能走进千丝阁大门,也更不可能厚着脸皮去结识李禅因。
“每当我出一次远门,找没找到‘七星诀’,都会回她那里进行一次‘消帐’。上次凌云台送走师兄,我便是去找了她。但是到了她经营的药材铺子,我才听到伙计们说,她收到末白送来的家书,要参加什么太子庙会,已经回老家了。”
赵逢药:“太子庙会?”
“回家探亲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信中又写,说最她母亲神智恍惚,已有半月。我觉得事出古怪,就四处打听,寻到末白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谁料刚到镇上,就看到她成了现在这个样……”
魏清然郁愤不平,怒捶手边,“他们当我是外人,居然骗我,说阿茵邪魔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