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道别
唐玥2024-09-18 10:514,686

  告别幽罗岛,赵逢药和唐三应回渔村找到当时的两匹马。

  唐三应伤无大伤,但在海上颠簸下来,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十有七八次,每次都想躲开人群大吐特吐。

  “你还好吗?”赵逢药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以往见你遇事总是畏首畏尾,趋利避害,但见你这次登岛,不仅毫无怨言,还在关键时刻上去和敖隐硬碰硬。早知道,昨天不该这么安排,应该让你第一时间通知夜长生。不然有个万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父母做交代。”

  “我当你真被海岛上的毒风给吹哑了呢……”唐三应半开玩笑,“听你这话,竟不知道究竟是夸我还是在损我。”

  赵逢药呢喃:“是在夸你。凌云台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唐三应也道:“是啊,以前是为碎银三两,有些事情知道就够了,何至于呢。但是在凌云台,我偶然发现了一件别人不能、而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什么事?”

  “你啊!”

  可能连唐三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在案子之中形成的默契,调查凌云台案的每个环节,我居然多多少少猜到了你行事用意。特别是万鹤松那会儿,如果当时我没有听懂你的弦外之音,又或者明明听懂却仍不管不顾,那我等同于成了害死你的帮凶。”

  “人就是那么奇怪,到达一定能力限度的时候,选择也会随之增多。可每一次,你都没有太安逸的选择留给我。在你以身犯险,选择‘信任于我’的时候,我实在做不到选择‘放任同伴去死’,所以还不如是奋起一搏。幽罗岛的事又一次证明,你我强强联手,当真可以做到有惊无险、所向披靡!”

  赵逢药温温吞吞的笑了笑。

  “信任、同伴……你说的这些词曾几何时,真是太遥远了。”

  唐三应知道他是在说从前炼作傀儡的日子,立刻劝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江湖路远,不用拘泥于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赵逢药讷讷点头:“但愿吧。”

  唐三应兴奋之余,肺腑具痛,忽然间便咳出了一口血。

  他这才对昨晚的事情感到后怕,果然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一夜之间痊愈的神迹。

  “也不知道端木老头有没有什么特效大补丸,能让身体快速复原……”

  赵逢药调侃:“我算知道你的银子都花费去哪里了……小唐,听我一句劝,欲速则不达。你伤在内里,还需以静养为要,不要急于奔波劳累。”

  唐三应:“什么意思啊?”

  赵逢药:“养身体哪里都是养,出来这么多年了,要不要回家看看?”

  唐三应忽地一愣,赵逢药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个想法。

  当然了,段灵玉和夜蓝衣被迫分隔二十年的遭遇摆在眼前,换作任何人,尤其是他,应该有更多的同情感慨。

  “还是算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了说不定又是鸡飞狗跳,不得善了。”唐三应念头刚起,便被打消。

  赵逢药黯然垂眸:“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待父母百年,你便是想回,也都不知道该回哪里。趁现在还有得选择,不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让自己将来后悔。”

  “赵逢药……”

  唐三应与唐家堡纵然打碎牙齿也是血脉相连。此刻让他担心的,更多还是赵逢药的状态。

  “你到底怎么了?幽罗岛之后,你好像一直魂不守舍。是找到你家人的线索了吗……莫非……”

  赵逢药强颜欢笑,“是我想通了,这么多年过去,有我无我,他们的日子终究还是在继续往前。找不到的结果才是好结果,我也当他们长命百岁便是。”

  “是吗?”唐三应热心提议,“要不这样,你跟我一起唐家堡得了?”

  赵逢药一愣,无缘无故,竟想到了当年好心收容他的奉剑山庄。

  那时的他好歹是流亡江湖的皇室后裔,而今……

  只怕会给唐家堡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还是不要了。其实沿路过来,我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许多问题。好大喜功,沽名钓誉。我想借此机会看看大江南北,磨砺磨砺自己,沉淀心性。”

  这些话全都是一早唐三应用来纠正他急功近利的。可在现在的唐三应看来,赵逢药明辨是非,根本志不在名利,这么形容他实在犯了先入为主的糊涂。

  “还在挖苦我呢?如果你有顾虑,可以不去唐家堡,但得回千丝阁里待着。算一算,几个案子下来,你至少也累计有两万多的声望值了,折银二百两,够你在陵溪逍遥快活好一阵的!”

  赵逢药避开不谈:“好,我考虑考虑。”

  唐三应:“不是考虑,是必须这么做。如果你对折银不感兴趣,也必要待在陵溪,那至少还有李阁主能替你做主。你别忘了之前林朝身上发生的事——两万点,你已经摸到千丝阁‘更进一步’的敲门砖了,对江湖很多人来说,这不光是银子的问题。”

  连续几个案子下来,不知不觉,赵逢药已攒足了江湖声望至少两万点。

  以千丝阁的惯例,此时的他但凡有丝毫野心,谋个开珠手的职位不难,之后效仿林朝、晋升明侦阁主事只需顺理成章。

  可千丝阁历来僧多肉少。江湖之大,什么鱼龙混杂都有,倘若有人暗地相争,又或因案子无端惹到了什么难缠的人,譬如聂元川之流,赵逢药很可能无从招架。

  唐三应的话是真心为他。

  “算了,要不还是送你回千丝阁再说吧,回不回唐家堡,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唐三应还是平生如此放心不下一个人,何况他对赵逢药的判断,是江湖之中最易被针对的弱势群体。

  赵逢药:“真的不用,现在是你需要疗伤,半路要是伤情复发,我叫天天不应。放心吧,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个三岁小孩,我比你更相信人性本恶。经了这么多的案子,但凡有危险,我一定是第一个知道。”

  这话说得也没错。

  赵逢药对危险的敏感的确远超常人。

  唐三应想了一下,明明是他自己泥菩萨过江,却不知为何还要替赵逢药多操一份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赵逢药,自了荫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起,我就深刻地感觉到,你跟现在这个世界存有隔阂。这个江湖对你没有什么约束力,当然,我不是说道德约束,而是……好像很小的一场风暴来袭,你就会突然之间消失了……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

  这些话说出来,连唐三应自己都觉得胡言乱语。

  “罢了……你说的没错,论直觉,你胜过我认识的所有人。你也注定会成为江湖之中的一粒……那么,唐家堡还是千丝阁?等这阵子过后,我们在哪里汇合?”

  赵逢药怔怔想了很久,久得让唐三应以为,今日一别,也许就是后会无期。

  “还是千丝阁吧……”赵逢药不像是随口一说。

  “小唐。”他忽然又道,“好好想想,自己要的是什么,清醒的认知永远比对错重要。”

  唐三应不懂他前不着村,说的又是什么胡话。

  总觉得还有很多话要作交代,但是赵逢药牵来马匹,系好干粮,竟直接将他鸭子上架推上了马鞍。

  “去吧!”赵逢药在马背轻轻一拍,催他上路。

  “那你记得,别贸然掺和什么案子。”

  “嗯。”

  “花钱的时候,注意物价折算。”

  “明白。”

  “自己要小心。”

  “知道啦。”

  唐三应勒缰打马,赵逢药站在原地挥了挥手,二人终于就此别过。

  送别唐三应,赵逢药的心情哀寂到了掀不起一丝涟漪。

  他孤身上马,任由马背驮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深一下浅一下,漫无目的地走。

  告别渔村,信马南下。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赵逢药终于停在了一处绝壁浅礁处。按夜蓝衣的形容,这应该就是多年以前崖山海战的旧址,十里坡。

  三十年前,三十年后——赵逢药有关这个世界的认知错位,终在这座毫不起眼的礁石上得以重叠。

  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崖山海战的那一天。

  他所熟悉的人、所熟悉的风声,都在此一刻毅然决然地投身进了大海。海上浮尸数百,浪花朵朵绽开,他甚至可以看到它们一具一具被推向波涛汹涌里的画面,凄美得好似滇南泸沽的水杨花一样。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纪念那场海战的功绩丰碑,也没有会高凌绝顶的波澜壮阔之感……站在礁石之上,目光所及的距离甚至不过十尺。

  所以它才会被遗忘,遗忘得合情合理——也好像是它们根本不打算让任何人记起,哪怕来自当年的故人。

  “阿晏哥,海水很冷的。”

  赵逢药脚下踩空的一瞬,邢舟幽灵般的声音忽从海上传来,警示他接下来的动作。

  赵逢药慢吞吞地回神。

  邢舟又道:“海上东去有座无主的荒岛,正适合奉剑山庄落地生根。阿晏哥,我带人先去探探路……”

  赵逢药没有“回话”,此时的他忽然意识到,奉剑山庄当年所求,也许不一定是王权之下的输赢和公平。

  是他不甘心,是他竖起了和正道武林抗争的大旗。如果不是他替所有人做出了选择,奉剑山庄不会走出淮左,也不会沦落到后来无家可归。

  如万鹤松所说,一颗头颅就能解决的事,偏要引得江湖动荡,民不聊生。一切还是因为他赵晏师,太自负了。

  此情此景,赵逢药回顾过往方才明白:为奉剑山庄争取所付出的,除了奉剑山庄自己,别无他人。

  “盟主!”

  邢舟的声音淹迹于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十里坡前多出了些许人影。

  赵逢药之所以放任他们靠近,因为为首的人正是流沙。

  青面黄婆案后,流沙听命于赵逢药,领着白煞成员努力寻找邢氏一家三口,以及奉剑山庄的下落。

  时间过去将近一月,既在十里坡汇合,想必十三盟遭遇过什么,都不用流沙细细道来了。

  “参见盟主!”

  一并前来的组织人员百十来人,着装统一,训练有素。恍惚之间,赵逢药好似见到了当年奉剑山庄诸人。

  “不必多礼,起来吧。”越是触及当年,赵逢药越是悲观情绪蔓延。对比这些人,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领袖。

  “盟主,这些都是‘十三盟’新收在编的兄弟。”流沙谨守自己的身份,“这些人和我一样,因各种缘故,终身难走阳关道。我已将盟主的身份告知,他们都心甘情愿追随盟主。除了眼下这些人,阳川和卢江还另有两个分舵,以如今的规模而言,盟主若想在江湖重树‘十三盟’的大旗,可随时随地一声令下。”

  白煞早在遇见赵逢药之前就已形成规模,碍于特殊原因,他们终身或许都只能游走在正邪两道边界。

  至于他们为何转投到赵逢药的麾下,赵逢药或许也能猜到……

  除了报恩或良禽择木,更为重要的,是赵逢药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是江湖“扶正黜邪”的急先锋。对于有过同样经历的这些人而言,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孤勇者万里挑一。

  既得利益者可能会分道扬镳,活在底层的人更懂得如何报团取暖。

  “重塑十三盟……”看着一张张斗志昂扬的面孔,赵逢药自惭形秽,“流沙,我问你,你觉得真相和正义重要吗?假如证道的最后换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面对为之付出的斗争和牺牲,会不会有一瞬间的后悔?”

  流沙:“盟主说的是奉剑山庄?”

  赵逢药:“我所处之地便是崖山,多年以前,我也坚信天道不公。可曾想这区区崖山,终是给了求道者沉重一击。其实摆在奉剑山庄面前的也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找一方无人的岛域,远离是非,重建岛业,说不定现在也是物阜民安、家给人足。”

  流沙:“敢问盟主,摆在他们面前的,当真有远离是非的净土吗?”

  赵逢药想起夜蓝衣那句“此地往东,再无栖息之所”,没有正面回答。

  流沙谦卑有力,“如盟主刚才所言:长刀倾轧下来,引颈自勠就好了,利剑刺穿胸腔,负伤逃离便是‘胜利’……盟主以结果定因由,忽略了一切起因本是他们无路可走,无奈进了死局。自古委屈不一定就能求全,施舍也换不来真正的人心正道。盟主当年至少还能带领他们走向一条明路,若连起码得生死抉择都做不得,只活在权利的博弈之下,恐与草芥无异。”

  流沙年纪虽轻,但因经历使然,认知深刻,令人刮目。

  “你恨当年的雪庭大劫案吗?”赵逢药问。

  流沙:“恨,但是光恨没有用。如果明知有恨、却还将苟活在世当作唯一底线,相较而言,我会更恨我自己。”

  流沙这番话并没有让赵逢药好受多少。相反,假如邢舟他们当年的心境与此一致,赵逢药只会为自己半道失约,没有和他们并肩走到最后而抱憾终身。

  流沙又道:“雄关隘道,本就逾越难走,谁都不能保证没有意外发生。对于奉剑山庄而言,既然他们到死都没有屈服于正气盟,说明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后悔。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许并不在结果,而是在漫长的证道之路上就已经得到过了。”

  知道流沙的话安慰居多,可赵逢药仍然会想:十年对抗,驱使奉剑山庄走向崖山最后一刻的,究竟会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看着眼下翻手能云覆手能雨的一群人,思考良久。

  “不一定是‘十三盟’了。”赵逢药收拾心情道,“开帮立派的事容我仔细想想。在这之前,所有人听从流沙的安排,等待指示。”

  底下的人纷纷抱拳:“谨遵盟主指令!”

  

继续阅读:068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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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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