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逢药沉浸在过往回忆之际,夜蓝衣突如其来荡出一股掌风,将体内汇聚内力毫无保留地输向前者。
天降甘露,不请自来。
七星诀甫一捕获,便自然而然地后发制人,掠夺至枯竭。
可赵逢药得之却毫无欢喜之意,“夫人这是做什么?”
只见夜蓝衣的容貌随内力流逝骤然衰老,眨眼之间,发丝银灰,皮肤褶皱的道数几乎超过了花甲之年。
“赵公子昨夜拈花飞叶,境界至臻化境。润物无声,逆转乾坤,可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若我没有猜错,此一法,明曰‘七星诀’。”
夜蓝衣洞悉天下武功心法,赵逢药自知瞒她不过。
夜蓝衣:“三十多年前,家父有幸在天玑老人处见识过此神功之威力,昔时我待字闺中,深究天下武功心决,所以略知一二。赵公子那日在幽罗花下施展招式,我便看出此法出自‘七星诀’。所以便认出,赵公子是天玑老人的传人。”
赵逢药:“原来夫人早都知道。”
夜蓝衣:“我不会武,当年困于岛上,为了能在日后做点什么,便择了一门养容修身的功法潜心修炼。女人爱美,人之常情,只有这样,纵然敖隐期间有所察觉,也只当我是争风吃醋,不会刻意阻挠。此法修己身,对人毫无威胁,但我一心想着,即便能让我多活一天,多见一日天明的太阳就是胜利。好在我日复一日坚持,终于在今日等来了七星诀。”
“世间万物,阴阳消长,否极泰来。七星诀逆乾坤定律,功高噬主,用七道内力压制则是神功,若放纵,便是魔功。天玑老人深知他和江湖武林之间的关系乃是‘有所取必有所失’,所以为长久之计,天玑老人曾立下一规矩:凡自愿供奉七星诀者,七星诀可圆其毕生心愿一件。”
“赵公子助我解救灵玉,此法理当归你。”
夜蓝衣传尽内力,精衰力竭,气色一落千丈。
早些时辰,赵逢药正因七星诀的反噬稍感不适,而夜蓝衣的内力至真至纯,由它填补,情况便大有好转。
木已成舟,他心有歉意,“其实夫人不一定要如此,我此行目的主要是来寻找崖山以及当年幸存者,救人是顺道。何况幽罗岛蒙遇不幸,我此时夺夫人的内力,与落井下石何异。”
内力散尽的后果转眼显现,夜蓝衣脚下一晃,幸有段灵玉从旁搀挽方才稳住。
她深呼吸一口,良久才道:“赵公子不必自责,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交换了……满天神佛,有求无应,既救灵玉,内力何足道哉。便是拿我这条性命作交换,死一次、死千次,那也是值得的!”
赵逢药既非神佛,可冥冥之中,却因世人唾弃的“七星诀”做了这替天行道之人。说起来倒真是可笑。
然而他却到底笑不出来,他想到当年叫天天不应的自己,也想到没有七星诀的庇护,只能以命换命的乔语堂和邢佑疆。
他忽然问:“夫人,灵玉小姐二十年来杳无音信,夫人有没有想过,假如即便坚持、也未必能够等到‘七星诀’,夫人该如何?”
换而言之,如果坚持注定得不到回应,那久在深渊的人究竟该何去何从?
离开的母女二人同时停下脚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夜蓝衣的呼吸忽然痛苦而又急促。
她说:“如赵公子所言,其实二十年来,我也在等一个不归人。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他又会突然之间出现在‘明天’……所以我宁愿相信,他只是停留在了生命尽头的门前,回首着故人,而不是被故人遗忘。”
赵逢药知道夜蓝衣说的是谁,而其实海底洞穴里,赵逢药说不定就遇见过她口中的“不归人”。
只是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个“不归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段灵玉情不自禁流下两行眼泪,母女二人默然对视,彼此搀扶着往回走。
“此地往东,茫茫大海,天不见涯海不见角,再无栖息之所。二十年间潮起潮落,你所说的崖山,早已在沧海桑田中为海水所淹。赵公子想要在崖山缅怀什么人的话,不妨去渔村以南的十里坡,那里是崖山径道留下来的唯一一处浅礁,或许能为赵公子提供些许寄托……”
临行之前,夜蓝衣同情有余,为赵逢药指点迷津。
赵逢药欠身:“我明白了,多谢夜夫人。”
夜蓝衣与段灵玉一去,偌大海岸只剩赵逢药一人。
海浪温柔拍打着沙壤,用亘古不变的颜色,以及亘古不变的潮声。星移斗转,时间好像从未到来过,也将赵逢药所在的土地忽略得干干净净,不沾泥,不带水。
赵逢药抬头远望,思绪跟在幽静的海浪身后,不知飘向了遥远的何时何地。
收拾好心情,赵逢药跟在所有人的最后回到蓝雀台。
此时唐三应已醒,而失踪案的第二位“受害者”东方诉也恢复神智。
东方诉作为引子出现,被掳之后装进棺材,却并无大碍。他口衔幽罗岛的奇宝“避水珠”,可在水中闭息三天三夜,昨夜赵逢药将之救出,几个时辰不到也就清醒过来了。
一转身的时间,夜蓝衣白发披肩回来,夜长生震惊不已。
“蓝衣,你这是怎么了?”
现在的夜蓝衣远苍老过她的实际年龄。
夜长生担心她是急火攻心,过不了这一关,赶紧搭脉。
夜蓝衣却莞尔,“放心吧大哥,我没有大碍。”
脉象微弱,但大体无恙,夜长生暂时放下心。
他道:“这两天,你就和灵玉在教坛好好休息吧,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用想。月独神教的圣女,只要养尊处优就够了。”
一来一回,东方诉和唐三应两人这才得以跟上昨晚的状况。
听到“灵玉”二字时,申海当即怔在了原地:“灵玉小姐?”很快他就捂上了嘴。
虽然这些年来,他没少将灵玉小姐挂在嘴边,可现在这个节骨眼,这位消失已久的“新娘”要真回来了,对极上坞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灵玉……”东方诉不敢置信地走到跟前。
时光荏苒,段灵玉消瘦露骨,五官已经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以致于午夜梦回过千百遍,如今都已经很难认出。
段灵玉或是早有心理准备,淡淡一笑,笑得轻若鸿毛,隔山跨海。
最终的最终,她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东方诉似明白了什么。
无奈一笑,千愁顿解。
唐三应重伤初愈,看不懂眼前的形势,便找到了赵逢药的身边问:“现在怎么回事……姓段的呢?”
敖隐已经翻篇,但唐三应的记忆还停留在“段宁”提剑、两人生死一战的情景。
至于他身上的伤,说来也很奇怪,以他和“段宁”之间的悬功力殊,唐三应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没曾想一夜之间就能行走自如,这说明,他很有可能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赵逢药:“那是个假冒顶替的,他已经认罪伏法……一切都已经结束,你不必太过紧张。”
夜长生走过来道谢:“昨夜幸得唐天师出手相救,夜某感激不尽。昨天见你伤势不轻,眼下这……当真没有大碍了?”
唐三应肯定自己的前提,也并不是毫无怀疑,“夜前辈客气,不过是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夜长生虽然匪夷,不过打量之下,唐三应确实是恢复得大体部差,也就不再深究。
“那好,我们拟定今日出岛,唐天师身体若还吃得消,就一起上路吧!”
唐三应点头。
一夜之间,蓝雀台的遭遇可谓是天翻地覆、难以理解。可发生了这么多事,唐三应除了刚才那么一句,却始终未能从赵逢药的口中听见半点转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蓝雀台一事后,赵逢药心事重重,话少了许多。
困在幽罗海域的那艘喜船终是随风飘远了,乘船离开幽罗岛时,遮天蔽日的阴云也已烟消云散。
月独神教的人等候在码头边,很远地就见到夜长生等人的大船。
船上不光有月独神教的人,连幽罗岛的侍女侍从也全都被随船押解出来,声势浩大。
“教主,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部下各个一头雾水。
夜长生率先下船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等回教坛了再慢慢解释吧。”
月独神教特立独行,今日一去,没有要紧大事的话,一时半刻恐怕不会再有行踪流出江湖。
“这次我们遇上了一些大麻烦,幸得两位天师出手相助。天师来自茅山,从今往后,茅山有事便是月独神教有事。”夜长生不愿在江湖欠这么大的人情,以身作则,“两位天师,秋后得空,夜某再携教众前去正式道谢!”
唐三应没想到夜长生竟是如此一个有恩必报的人。
反倒是为难了。
叫赵逢药,赵逢药也似乎不在状态。唐三应犹豫看向左右:“其实……”
此番见他吞吞吐吐,夜蓝衣便走到夜长生身边说了两句。
夜长生慎重的表情即刻如释重负,“原来如此,两位少侠是千丝阁的人?”
唐三应不好意思地点头。
然后擅自做主,解释二人假扮天师的来龙去脉,又将千丝阁的规矩委婉传达,特别是此前赵逢药在明侦阁立下的有关声望点的种种。
“这倒好办了。”瘦骆驼尚有千斤肉,夜长生放话,“些许声望不过小事一桩,两位少侠放心,三日之内千丝阁必有消息传来。”
唐三应喜不自持地抱拳:“那就多谢夜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