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颈礁是岛上唯一一个‘生命禁区’,那里人迹罕至,寸草不生。蛇虫鼠蚁可以爬入,可它的地壤并不适合幼虫生存。所以就意味着鹅颈礁可以被‘监视’,却并不能够‘互传’。我不能常去那里,但我知道总有一天,需以鹅颈礁作突破口,为解救灵玉争取机会。”
鹅颈礁地形是为夹道。
即是夹道,视线必然有所遮挡。
想要骗过蝙蝠蛾的监视,百戏班的“障眼法”效果最佳。
此法和“玉带蜻”、和稻田草人欺瞒虫鸟类似,只要夜蓝衣备制的假景足够之大,大到一比一替换鹅颈夹道,用以遮罩海边发生的一切……
哪怕只有一秒,薛尧都足以在这一秒之类偷天换日,将目标人物沉入海中。
而蝙蝠蛾被“假景”糊弄,眨眼之间难以识别……分辨不清,再加无以传递,东方诉的失踪就会变得稍瞬即逝而又难以解释。
说到这里,薛尧应时地呈出一匹巨大的丝绢,珠宝丝织秀制,栩栩如生,精美异常。
在敖隐眼皮子底下,十年如一日地缝制此物,也不知道夜蓝衣是如何做到的。
赵逢药继续道:“东方诉失踪,事情可大可小。但是前边有幽灵船的铺垫,还有申海疑神疑鬼,东方诉的失踪会被默认为与段灵玉的失踪案有关……段宁在老教主这件事上已经遭人诟病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果明知和灵玉有关却还想息事宁人的话,纸一定包不住火。所以这个时候,敖隐比夫人急。”
说到这点,但见夜蓝衣拔掉了头上的那支海兰宝珠发簪,冷冷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蝙蝠蛾生在杂草泥秽之中,万万没想到这珠钗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竟还养有一只。日日夜夜,与我‘形影不离’。”
“敖狮突发变故,消息从海底传到敖隐这里。他恼羞成怒,想拿我的命换灵玉就范,为他所用。幸好唐天师及时赶到,不然,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她将珠钗掷进装满虫子的棺材中,示意薛尧可以盖棺封钉,把它推入海中。
“听说六扇门南交的分舵就在南下不远的扬州,顺流而下,想必也能飘过去吧。我修书一封,希望六扇门不要错过接收。此贼喜水,又好与虫蝇为伍,路上正好作伴。但愿到了扬州,洗心革面,不要太怀念幽罗岛的光景。”
夜蓝衣的一番话,让在场之人各个大开眼界。
此话真若传到六扇门,六扇门一定不会认为这是她的一番好心。
这么一樽窄仄的棺材飘迹于海上,别说抵达扬州了,能够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奇迹。
世人传言山魈狐仙与世无争则已,发起狠来无人能及。今日一见,参照夜蓝衣大概也就足以管中窥豹。
当然了,这么做,也已然算是夜蓝衣大发慈悲。要是将敖大也从海底挖出来,兄弟一人一副棺材,一向南一向北,就这么活活地让两人在希望之中绝望而去,“现世报”才算是真正做绝。
送走敖隐,夜蓝衣来到阿珠这幅棺材。
小姑娘也正花信年华,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也不知怎么得知了幽罗岛的真相,从此之后,眼眶总是红红的,盯着夜蓝衣每每一言不发。
人和人之间,千言万语不如心为知交。
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到视而不见,阿珠暗下决心,决定舍生取义。
从前阿珠照顾夜蓝衣良多,现在换夜蓝衣细致为她梳理鬓发。海风一阵一阵吹拂,夜蓝衣端详棺内许久,才小心翼翼将她推入水中。
海水很快将两幅轮廓吞没,滚滚白浪,海天一线。
又再等了半响,夜长生走到夜蓝衣身边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日子。”
夜蓝衣看着平静的海面,恍惚如隔世,“已经这把岁数了,剩下的日子活一天算一天。把院子整理整理,喜欢的花重新栽种一些,了却残生罢。”
月独神教圣女,绝代风华,从她嘴里竟说出如此不争气的话!
夜长生恨铁不成钢:“有些话说了你也不爱听,当年我和爹早就反对你和段宁,可你呢,偏还跟他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归隐……既然你们决心要过自己的日子,也罢,哪怕安家在个渔村呢!倘若月独神教能够随时随地照拂,又怎么会出这种事!”
听到这里,雷风枢在旁露出一抹耐心寻味的笑。
毕竟段宁死了也就死了,虽然很可惜,但就像夜长生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活下来的这个才真正是个笑话。
“对不起……我说话重了一点。”夜长生自觉方才的话不妥,“……别的不多说,你先跟我回总坛。父亲现在卧病在床,你从前被困幽罗岛,现在消息知道了,于情于理,总该要回去一趟吧?不光为你,想想灵玉,你真想让她陪你守在这个伤心地方一辈子吗?”
理是这个理,可雷风枢打心里觉得,段宁都已经不在了,与其出岛备受江湖人的指指点点,还不如是守在这个地方呢。
“段夫人……不对,应该是夜夫人。夜夫人和段小姐现在这个情况,真若传到江湖上,对师兄、对天照斋的名声恐怕都不好,我觉得还是慎重吧!”
好不容易摆脱二十年的束缚,没想要迎接夜蓝衣的居然是另外一副枷锁。
夜蓝衣眸色生冰,横看了雷风枢一眼。
按理来说,赵逢药不该插手旁人的家事以及门派事务,可眼下实在不吐不快。
“如果‘蒙难受害’也能成为受害者的‘错因’,那这个世上人人都可以行凶作恶了,还不用有心理负担……我看正好,雷大侠既是偷偷摸摸借船登的岛,不如就此游回渔村吧,不管多狼狈也千万不要对外人言,因为本来错就在你嘛!”
“你!”区区一个法师,也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雷风枢气得想要动手。
就在此时,夜蓝衣于二人之间仰头清笑了两声,喃喃自语道:“幽罗岛是我的家,我本以为,总不至于遇到一点小事就弃家而去。但听了雷师弟的话,我发现这岛,眼下我竟然是非出不可。”
“为他人的过错作茧自缚,虐待自己、否定自己,最后还要‘善解人意’、把错通通揽罪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吧?”
“比起‘光荣而圣神的死去’,我偏要在‘阴暗深渊里活着’。不仅如此,我还会活得比那些该死之人更好。江湖如何作想,雷师弟大可不必忧心,我若回来,月独神教必将重振于武林。念及段郎与天照斋的旧义,到时候真若有什么事,只要雷师弟修书一封,帮衬一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江湖对“武林第一美人”的想象,素来都是美艳倾城,兰心蕙质这种固有印象。却没想到夜蓝衣容色照人,内心境地竟如此迥然不同。
她这一通话,怼得雷风枢无地自容,一时不知该如何计较。
夜蓝衣转身对夜长生:“既如此,就听兄长安排吧,我与灵玉今日便就回总坛。”
夜长生大喜过望,立马叫上夜樗青:“走,跟我回蓝雀台,给你姑姑和堂姐收拾行李!”
夜樗青迟钝地“噢”了一声,看了看雷风枢,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林朔慈一眼,然后才屁颠屁颠跟上去。
“雷师弟既来请安,我代段郎感念在心。眼下既无要事,你便回吧!”
雷风枢左右望望,慌了神:“什么?现在?”
夜蓝衣让薛尧欺压上前,“天师不是说了么,游回渔村,不要对外人言。雷师弟请自便!”
看这架势,夜蓝衣是摆明了店大欺客。
雷风枢偷摸上船是事实,如今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形势不由人,雷风枢孤掌难鸣,不由干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噗通一下就淌进了海中。
海中一时只见师徒两个黑点,从有到无,哗啦哗啦游向远方。
所幸幽罗岛终算落得了清净。
眼见众人接二连三被支开,赵逢药开门见山地问道:“夜夫人还有话想对我说?”
薛尧躬身退下,海边只剩赵逢药与夜蓝衣母子三人。
面对旁人睚眦必报,可在赵逢药面前,夜蓝衣神态之中仍不乏殇愁。毕竟那是如履薄冰的二十年,禁闭之下,便是花灌草木也都长同枯槁了,何况乎人。
她问:“赵天师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昨晚赵逢药对敖隐动手,虽有薛尧替他顶了是非,但他这个茅山天师的身份,想必在她母女二人面前是站不住脚的。
而且夜蓝衣在陈述来龙去脉的过程中,有意向外人隐瞒了“蝙蝠蛾何以突然受到干扰”这一点。
说明她老早就识破了赵逢药的伪装,甚至比昨晚行动之前还要早。
赵逢药如实道:“是的,多年以前,我有一些朋友在附近海上失踪。实不相瞒,我沿着淮左出海口已经找了两日有余,却不知为何毫无下落。听说这里有座幽罗岛,我抱着一丝希望,才来岛上寻一寻。”
“你说的是崖山海战?”夜蓝衣有备而来,“灵玉失踪后,我便托人清查过缘由。原来她失踪当年的前一晚上,两批人马曾在附近不远的崖山死战,一方叫作正气盟,一方叫作奉剑山庄。”
赵逢药:“夫人知道奉剑山庄?”
夜蓝衣:“四百多人,苦战三天三夜,最后孤立无援,统统坠海而死……所以赵天师、赵公子,找的是奉剑山庄的幸存者?”
她从怀中取出一叠信封,“我为了弄清楚敖隐二人从何而来,故意偷走了他的随身物品。我看过其中内容,发现他原是正气盟的前哨探子……崖山一役,他作为侧翼,开拔之时便就逃之夭夭,潜进了幽罗岛海域。平风浪静后他也想同外界取得联系,重返正气盟,可惜正气盟的讯息始终未能传来,记录都在此。”
赵逢药接过信件,不敢错漏地认真查看。此中记录了正气盟最后一次召开武林大会,声讨“赵晏师”,以及约定百路人马齐聚崖山。
其措辞严厉,动员内容万变不离其宗。但敖隐留在身边,似乎有用此作为重要记录的习惯,譬如红笔补充的两行小字:
“留守圣坛,以待时机……淮左玉卷,见卷如令……”
赵逢药:“这是什么?”
夜蓝衣:“我猜,应该是敖隐二人不知从那里截获到的情报,或许还没来得及呈交给正气盟……那时的中原武林似乎兴极了斗强争霸,世仇抗衡。月独神教与天照斋,正气盟与十三盟……当时的我们自顾不暇,对武林这两大联盟之间的恩怨,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两行小字,我只知听说过十三盟赤源一役之后,圣坛南迁至‘阴峰谷’,其余的,我所知甚少。”
“阴峰谷。”
“十三盟盛极之时遭遇变故,当时许多人以为它与正气盟划江而治,气数将尽,该是走到尾声了。没想到他们那位盟主竟然‘起死回生’,拖着一副病躯,下令圣坛南迁,和正气盟进入了更为长久的对峙。”
“‘盟主’……一路上赵某对这位盟主也有所耳闻,不知她后来究竟如何了?”
“赤源混战,二圣为交换他们的盟主,死于乱箭之下。奉剑山庄带人策应,据说当时那位十三盟盟主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本以为凶多吉少,不曾想后来南迁阴峰,他又亲自挂帅重出江湖,令正气盟闻之胆寒。”夜蓝衣冷笑,因敖隐一事对正气盟天然生厌,“只可惜赤源之后,那位‘盟主’应是重伤难愈,无论身体还是谋略,终究无法匹敌盛勇之时。天妒英才,可惜了……”
赤源之后,赵晏师已然在九灵天棺之中沉睡。能扮成他的模样、在全天底下人的面前蒙混过关,这个人,非邢舟莫属。
引申到敖隐口中她跳海自尽前的那一幕,赵逢药百味杂陈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