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幽罗岛的段岛主因护妻心切,从不与外人结交,现在看来,也并非尽如传闻。
几人于是又到酒席。
雷风枢自小是在段宁的神威之下长大的,二人年龄相差十来岁,彼时雷风枢籍籍无名,而段宁则是天照斋的首席大弟子,两人难有深交,只有几面之缘。
是以雷风枢自报家门,必要特意强调“天照斋”这个前缀,以拉进和前辈之间的关系。结果换来的总是几句不咸不淡的“我记得”,“掌门师兄身体可还好”诸如此类。
段宁简单地问,雷风枢迫于辈分就谨慎地答。之后雷风枢再套近乎,段宁就端上酒杯,敬了所有大家。
“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先自罚一杯。”
客人于是纷纷举杯,陪酒尽饮。
段宁首先叹道:“这么多年,我跟蓝衣早已习惯了岛上生活,没有外界的闲言碎语,日子过得惬意自在。非是我夫妻二人不近人情,实在是当年吃了太多的不必要的亏,平静时光得来不易,还望姐夫理解。”
夜长生释然:“前尘往事,多说无益。按理来说,如当年之约定,实不该来打搅你们的。可是父亲缠绵病榻已有数年,近来病情每况愈下,已有回光返照之兆。再怎么说,蓝衣也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总想着临死之前,还能再见蓝衣最后一面。”
夜蓝衣听闻噩耗潸然泪下,用手帕缓缓拭去。
“我知道,多年在外,实则我也很牵挂父亲和大哥。”
段宁即刻捧着肩膀安慰:“这有什么好哭的,大哥不是已经来了吗。你若放心不下父亲,过两天我陪你回月独神教走一趟便是。”
夜蓝衣动情地抬头看他。
夜长生却道:“父亲的情况很难说会在哪个具体时间,你们要是有心,正好这次我带了随行车马,就停在岛外的渔村中,方便的话今日就跟大哥回去一趟。”
夜蓝衣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虽说是震惊,可是人都看得出来,她对从天而降的离岛仿佛抱有着强烈的不适。
段宁接过话道:“当年我与蓝衣躲避贵教搜索时,曾不小心误闯进了黑风谷,蓝衣为黑风谷的一只白猿所伤,这件事情姐夫还记得吧?实则那白猿身带不知名的毒素,伤在腰间,竟就成了蓝衣的不治之疾。这些年来,她身子骨不好,一直都是我在用内力为她清除毒素,每逢月圆之夜,耽误不得。正好也就是这几天了,为蓝衣的身体考虑,我想还是等熬过了这两天,再陪她回去看望岳父。不知道姐夫可有意见?”
“这……”夜长生左右为难。
别说是他了,当年月独神教棒打鸳鸯,到头来却累得蓝衣受白猿所伤,冤冤相报,落下病根,父亲那边也是懊悔不已。
夜蓝衣立刻宽慰道:“大哥不必担心,不过是点小伤,调息两日也就没事了。我这里还有一枚上好的百年血参,大哥带回去给父亲服下,精神必然就会好很多。”
夜长生只好作罢:“也只能这样了,我先行一步,在总坛等你们二人。”
白驹过隙,夜长生看看蓝衣又看看自己,感叹昨日兄妹二人还在幼时作伴,今日时移世易,再聚便就成了有生之年。
“对了,这是你的亲侄女,她叫樗青,今年刚满十八,你还没有见过。”夜长生感慨万千,“樗青,这是你姑姑,快叫人!”
夜樗青慌忙起身,敬一杯酒:“姑姑安好,我是樗青。”
少女玉臂微抬,不太懂礼数地先饮为敬。
夜蓝衣怔然,痴痴望着她,只觉美貌非常,“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青儿,真是个好名字。”
听到岛主夫人的这句诗时,申海如坐针毡,一颗侠肝义胆又被感性地挖了出来。
他侧身到东方诉的耳边说:“二爷,夜夫人该不是想起段小姐了吧?我记得当年发生海难,段小姐十六岁也不到……你说……你说如果刚才海上真是段小姐冤魂不散,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夜夫人?”
这次他二人能够顺利登岛,完全是应了夜家前辈的运气。
东方诉此行目的主要是来“解除婚约”,这一桩本来就足揭夜夫人的伤疤的了,要是告诉她段小姐在海上“阴魂不散”,夜夫人还不知道该怎么暗自伤神。
就在主仆二人欲言又止、打算再瞒一阵时。
夜蓝衣却突然开口道:“你们也看到海上的幽灵船了吧?”
此言一出,段宁忧心地看向她。
世人都知段夜夫妇视段灵玉为珍宝,爱女夭折后,夫妻二人孤守至今,再无所出。岛上多年,两人恩爱则已,唯“段灵玉”这三个字谁都不敢提及。
见大家紧张,夜蓝衣温婉一笑,说:“其实大家不必这么顾忌,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没有什么结是时间解不开的。说起来,东方,你也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吧?”
好歹当年也是整儿八经纳了彩问了吉,险些成为一家人,夜蓝衣早在方才第一眼就认出了东方诉。
东方诉点头。
“那艘喜船本是我们为灵玉合岛之力打造的嫁妆……自婚礼那日灵玉出事后,那艘船就一直漂泊在附近的海域,可能是船锚铆在了什么暗礁,也有可能是海鱼海螺在内筑了巢,每当大家以为它漂远了,不过三日,又会在原处重新看到它,总而言之,始终都漂不出这片海域。深海多暗流,既在原地打转,那就随它去吧,权当是个念想。只是渔村的渔民不知内情,传出过许多以讹传讹的故事,你们勿要当真。”
夜蓝衣谈及这件事时,前因后果详实,可见的确是释然了,东方诉此番前来的负罪感也因而减轻了不少。
“是晚辈有失礼数,这么多年,都没能来看望灵玉。不知来由,让夫人看了笑话。”
夜蓝衣:“这不怪你……”
“灵玉失踪后,我也曾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不想见,也是这些年在段郎的鼓励下才慢慢走出来。贤侄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是灵玉没有这个福分。如果你今日前来是想正式做个了断,那我代灵玉答应你,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东方诉慌乱地盛酒起身:“多谢夫人成全,我……”
夜蓝衣:“不必多说什么,我多年不问世事,知道你们安好就再没其他奢望了,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说完,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空杯示给东方诉。
东方诉是以也再无牵绊,学夜夫人豪迈捧饮,喝得干干净净。
夜家、东方家都跟夜蓝衣说上话了,天照斋与段宁断绝关系已久,实在拿不出什么好来寒暄,于是酒桌上,一时之间就再无二话。
所有人都不说话,便轮到赵逢药跃跃欲试。
两位法师本是半道不请自来,连夜长生都不知该如何具体介绍。
赵逢药便放下碗筷,自我介绍说:“是这样的,我跟我这位师弟师从茅山,修的是驱魔密宗。海边云游时,我发现这船上生气全无,似有怨鬼缠身。出于好意,所以毛遂自荐上船超度,机缘巧合就跟过来了。”
唐三应反应迅速,赶紧补充道:“师兄刚一登岛就腹痛不止,想找个地方稍作休息,再加上……”
段宁:“再加上什么?”
赵逢药:“再加上,我发现这岛上的怨气更甚……还有,我在岛海岸线的草丛里,居然发现了半具女性尸体,而且刚死不久。段岛主,恕我直言,你这岛上,恐就是海域附近怨气笼罩的源头啊!”
下船之时,赵逢药掐算得出的结论,可以做不得数。
可他现在的话却俨然成为了供词,死人之说不光是他亲眼目睹,甚至死尸位置他也能道出个一五一十,足以说明幽罗岛上,的确是发生了人命事件。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僵住,看向段宁与夜蓝衣。
夜蓝衣方才还娇艳明媚的脸色瞬间便枯萎了下去,段宁的脸色更是阴沉得令人喘不过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段宁谦谦君子,极罕见地发了火,“你说的那具女尸,我大概猜到是谁了。前阵子,蓝雀台的确走失了一名侍女,叫作阿珠。”
“实不相瞒,幽罗海岛日子一贯清苦,我与蓝衣相依相伴,神仙眷侣,甘之如饴,但是其他人未必这么觉得。这阿珠本是当初我二人赎买来的渔女,侍奉蓝衣多年,也算劳苦功高。平心而论,我们从未亏待过她,可不曾想,阿珠却早就惦记上了蓝衣的宝库,不问自取,连夜出岛。”
“她或许以为,以她的水性凫水出岛不算难事,殊不知这海域鱼鲨成群,不出三里,必会葬身鱼腹。要说这孩子实在愚不可及,所谓宝库也不过是海上常见的珍珠月光石而已,为这么点东西搭去一条性命,真是哀其不幸,咎由自取。”
夜蓝衣素来最爱这些珍珠贝玉,衣裳所缀皆是偏好,这么些年来,段宁为她搜罗采掘,垒得比金库的金山银山还要高。
这本是他们夫妻鹣鲽情深的琐碎,可赵逢药认真观察他们彼此,却又觉得段宁之于阿珠的回答,并未切中夜蓝衣真正在意之处。
只听她呢喃道:“也怪这孩子总把想法闷在心里,若早知如此,还不如打发她另谋去处……”
段宁下意识地握住夜蓝衣的五指,温柔宽慰:“夫人别难过了,以免伤了身子。”
越是如此,赵逢药越有种费解难言的观感。
他揽过酒杯道:“怪我一知半解,岛主和夫人切勿急恼,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逢药想要留在岛上挖掘自己想要的线索,就得耐得住性子。
阿珠这个插曲很快就在觥筹交错之下被翻篇过去。
天色不早,傍晚风浪大,安全起见,一行人只能暂作留宿一晚。
蓝雀台的园林建筑以精致紧凑见长,鲜与外在往来,客房只少不多。
但如段宁所说,岛上日子单调,阿珠盗宝而逃应该不是首例。侍从侍女经年累月裁减,空置出四五间布置不菲的罩房,正供客人入住。
文竹、字画、寿山香炉,每间单拧出来,都可以与未来居的天字号上房相媲美。
确定住处后,赵逢药走出房门勘察周遭的环境。
就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也的确是在崖山附近找到了这座幽罗岛。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解决如何向幽罗岛打听当年崖山海战、同时又不引人怀疑的问题。
日光不自觉地倾倒西斜,赵逢药一面想着这些,一面觉得夕阳笼罩下的兰雀台恍如一颗巨大的玻璃球,身在其中,无所适从。
这异样的感觉来自残阳折射出的一缕光线,光线穿透晶珠珠帘,将整座蓝雀台都照映得晶莹剔透,光彩非常。
而就在这些斑斓夺目之间,赵逢药总能感觉到有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在不知名的幽暗角落,无时不刻窥视着他。
适时,正有一片幽罗花瓣掠过半空。
赵逢药袖中催动乾坤。
花瓣来去由他,极为精准地就包裹在了那颗尤为耀眼的水白晶珠上——这样,不适的感觉方才缓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