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蓓看着店里正给客人介绍窗帘的秦少红。
元宵后,街头张灯挂彩的红纸饮尽酒色人气,被风拽下半个角,日子作旧,喜庆故去。年就算过完了。广州这块巨型磁石开始奏效,四面八方地吸来异乡人。湿度与春分同步,洋洋洒洒带暖雾,驶停于城市上空。
升温后愈发潮湿。
秦少红从仓库搬来两个大纸箱,折了,裁开,仔细铺在门口。进门客脚下的水印越不出一米范围。
“哪里学来的?”
“朋友饭店里。”
“是挺省事。”杨蓓将拖把收起,“以前回南天,我都让员工拖地的。”
早上十点开门,到了下午四点,秦少红已成交两单。这是第三单。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肚圆女的肤白,上来就找准欧式轻奢风格,旁的都瞧不上。夫妻身边还立着一个女孩,高中生年纪,双眼装进手机,对即将与她共享一室的窗帘无动于衷。
一家三口统一身高,都比秦少红矮半个头。
他们住白云区三元里那一带,做皮具生意,目前在物色300㎡别墅的7个房间和2个客厅的窗帘。秦少红竭力推荐。杨蓓发现她变了个样,但说不上来是哪里。看着头发更柔顺些,又瞥见腿上新买的洗水牛仔裤,双脚还踩一双黑色麂皮短靴。
打扮变化不算什么。
“新款没办法打折,我们的客户都抢着要呢。”秦少红又在计算器摁了个数,“江老板,江太太,其他两款可以优惠点,这个价钱已经很划算了,你们考虑一下?”
被叫江老板的男人看了眼价格,又转头问女儿,“小薇?小薇?小薇?江羽薇!!”
江羽薇立刻把手机放下,身子倒退半步,“干嘛呀,吓死人了。”
“你是聋子吗?你管那台手机叫爸爸好了!”江老板气得瞪大双眼,“给它磕一个,逢年过节上柱香!”
“你胡说什么!”江太太低声呵斥,又问女儿,“小薇,这一款颜色你喜欢吗?不喜欢就再挑挑。”
“不喜欢。”江羽薇头也没抬,“别问了,你们刚刚看的我一个都不喜欢,丑死了,随你们便。”
江老板一口气提到喉头,肚皮抖三抖,准备好开骂的架势。秦少红眼疾手快,抽出另一片缎面浅灰拼饱和度低的暗绿窗帘,问道,“江小姐喜欢这款吗?跟原来的浅黄色不一样,我们也卖得很好,很多年轻人都喜欢。”
这款与江羽薇手机上的大件挂饰颜色近似。
秦少红心想,高中生校服没得选,但挂饰总会挑自己喜欢的。她记得贺晴中学之后连发带都不让她帮忙买,嫌她审美土。
这招是林野朋友周启达教的。
秦少红在7-11便利店买了一张羊城通,搭车不用备零钞,整个春节在广州四处奔走。缘由无他,被杨蓓扣工资,心里一直不舒服。年初三那天她在广州天河购书中心附近看见房产中介在派传单。彩页上面标明价格区间,房子地段,连置业人群的类型都作了区分。她有种自己白跑了三天的错觉。这些每天穿梭广州城的帅哥靓女,比她更清楚哪个地段哪个小区,是高端低端,是新的旧的,住哪些人为主。于是她又连逛四天二手房屋买卖门店。
她买来一张广州地图,细细密密写上自己的“考察结果”。珠江新城、越秀淘金等核心区域,她还特意标一句——“贵上天”。
中介笑她,“秦小姐,买了房才叫有家,产权50年呢,就当作留给孙辈的遗产。”
秦少红摇头,“人活一世还要管上下三代,真累,搁古代只有皇帝才这么操心。”
“那您是打算让您的孩子一辈子都留在沈阳吗?”
秦少红突然怔住。
“您这个岁数都冒险来广州闯荡了,难道就不想孩子也来见识见识吗?买个房,让孩子来这奋斗事业,机会也多,起点肯定比别人高。秦小姐,替孩子着想一下吧。呐,我这儿正好有套两室,现房,产权还有35年。业主急着要钱周转,割肉痛卖,手快有手慢无的笋盘。您看看这户型图,南北通透,格局方正……”
秦少红才恍然,所谓落地生根,是要让自己开枝散叶的意思。
越高的树扎越深的根。
家就是土壤。
开年回来,林野约她到黎卉店里吃饭,还有一道前来的周启达。
周启达比林野小2岁,比秦少红整整小10岁。年前见他双手干净,年后回来,无名指上多了一个铂金戒指。他妻子留在鞍山待产,肚皮已经隆起,手机里的照片看着孕味十足。周启达在白云皮具城工作三年,现在专门替批发生意的大宗客户找代工厂和对接采购计划,频繁往佛山、东莞、汕尾几个地方跑。
为此他还买了一辆新车。
他笑着说,“今年我就得当爸爸了,不学野子贪玩,挣钱要紧。客户没需求,我也要给他制造个需求出来。”
秦少红问,“需求还能制造出来?”
“红姐,你这就不懂了吧。做销售眼皮睁大点。一个客人走进门,从头到脚扫一眼,衣服、皮包、手表、鞋子,看完就得心中有数,知道人家奔着什么价位的产品来。别觉得我俗。人就是这样,你要是卖贵了卖贱了,谁都讨厌你,你得盯着人家钱包做事啊。一边卖一边聊聊家常,父母咋样的,孩子咋样的,老婆老公咋样的,最近生意顺利吗,哎呀我太懂你们白手起家的难处了。你说你卖的是窗帘吗?你卖的是爱,是关怀,是让客户惦记的温暖啊!”
黎卉笑得乐不可支,“我看你这张嘴能把自己给卖了。”
“我生是我老婆的人,死是我老婆的鬼了。”周启达笑着拍拍林野的肩,“这儿还有一个待沽的,看看哪位好心富婆能来收走。”
林野坐在一旁,目光落到秦少红脸上,她只搭上半秒便转过头,装没看见。林野脸色暗下几分。他刚刚问秦少红几号火车回来的,秦少红顾左右而言他,含糊着敷衍。
她在躲他。
年前试衣间里两个女人说的话,他全听见了。那晚上他也忍气让步了。若不愿意做情人,当个朋友也行,可现在算什么?他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不甘心。
周启达笑话他,再好看人家也是孩子的妈。
可他偏偏钟意这款啊。
眼是黑的,肤是白的,腰是细的,讲话永远慢条斯理,一着急从脸红到耳根。他忍不住幻想这副温顺皮囊底下的另一股风情。哪里像个40岁的女人?哪里像个孩子的妈?
他应该去沈阳揍她那个废物老公一顿。
秦少红没有理会林野眼底的挣扎。她的婚姻失败,但也不需要有人补位贺成勇的缺席。人人都说爱情是濒临灭绝的物种,不是没有,只是难求。她却觉得爱情是天上星月,早死在几万光年以外。
未曾见过它的真面目。
那天开年饭,只有林野吃得不是滋味。秦少红跟周启达学了一番,回去后一头扎进销售开单的钻研里。周启达又笑,野子,你连献殷勤都没找准地方。
郎有心,妾没意,再登对也白搭。
秦少红看着江羽薇抬起眼皮,视线在布料上顿了几秒,“这个可以。”
秦少红松一口气,拿眼神去问江太太,只见她点点头,“那小孩房间就换这款吧,贵点也没关系。”
江老板把怒火咽下去,瞪着江羽薇,“菩萨的口都没你难开!”
“那是你心不诚。”
“你——”
“两父女别丢人了!”江太太摁紧自己丈夫的手,又白了女儿一眼,“你到外面等着吧,爸妈要结账。”
江羽薇转身就走。
“你看她像什么样,天天在家欺负弟弟,出门了又拿鼻孔对着人。”江老板圆肚一挺,从口袋的钱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没救了,女孩子这个样子,嫁不出去,以后没救了!去尼姑庵给人打斋饭吧!”
江太太皱紧眉头,夺过丈夫手里钱包,“嫁不出去也是你女儿!走走走,你也到外面去,我看着你骂人心里烦死了!”
江老板哼了一声,也往外走。一扇玻璃门割开两爿狭小空间,父女一左一右如护法贴墙,半声不吭。江老板掏出烟盒,瞄一眼女儿,又咬牙揣回口袋。
江羽薇讨厌烟味。
谁让她是自己的孩子?斗气斗不过,斗不过!
秦少红接过江太太手中现金,“收您5000,江太太,在这里写个地址,我们货期一周。你要是着急的话,我跟师傅说加急,看能不能提前个1-2天给你。”
“好,能快点就快点,我们赶着吉日入伙。”
“入伙是哪天?”
“2月27日。”
“那一周也赶得上,放心交给我。”
江太太写完地址,舒了口气,“还得谢谢你,要我女儿点个头,比登天还难。可是不把她带出来挑,回头在家里又要发脾气说我们不尊重她。”
秦少红笑,“她还没成年吧?”
“再过两个月才16。”
“这个岁数的孩子,不好管。”秦少红又说,“我女儿在这个岁数的时候,只会一直跟我吵架。”
江太太诧异,“看不出来啊,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嗯,过来人,我懂的。”秦少红把签好的单撕下客户联,递给江太太,“你们还有个男孩子,男孩子就更不好管了。”
江太太摇头,“她弟一直被她欺负,她骂我们重男轻女。”
这个话题太敏感,秦少红不好接,她拿不准江太太是不是真的偏心小儿子。她只好顺着话柄说,“等孩子大了,父母的用心良苦她们肯定知道的。”
“但愿吧,你女儿现在会懂事些了吗?”
秦少红一怔,勉力维持微笑,“嗯,好多了。”
“那你是熬出头了,我还不知道要熬多久。”
“你们生意做这么大,小孩养得也漂亮,怎么能说是熬呢?付出都有回报的,我看你女儿就像你,身材苗条,皮肤很白呀。”
江太太神色一松,摆摆手笑,“她连脾气也像我,又凶又犟。”
“这不正好吗?广州人说怕老婆会发达,江太太有福气。”
江太太笑得开怀。
秦少红从柜台的名片盒上取出几片。这是她开年之后得到杨蓓同意去改印的,专门加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江太太,这是我们店名片,上面也有我的号码。入伙那天你们应该挺多亲戚朋友过来的吧?窗帘是从厂里发给仓库,可能会沾到线头灰尘,所以我这边会先帮你洗一道再出货,你就不用自己拆下来洗了。装窗帘也要打孔的,我会交代好师傅帮你们搞好卫生再走。如果你要改送货上门的时间,直接打上面电话联系我。”
江太太接过名片,“你这服务也太细心了。”
“应该的,你们别墅区好像也是新交付的吧?要是你的邻居想做窗帘,随时找我。”
“我现在就帮你宣传宣传。”江太太掏出手机,将名片拍了个照,“我们最近那一片都在装修呢。”
秦少红走到收银台电脑前,“那正好,我们陆续有新款到店,要不我加你QQ吧?还可以开个你们小区的客户QQ群,量大的话我去跟老板申请多给些优惠。回头等店里新货到了,再送你两对搭扣,磁吸的不伤布料。”
“好。”
杨蓓终于知道秦少红是哪里变了样。
她一直没说话在整理账单,眼看着秦少红顺利成交一个大客。江太太走时眉开眼笑,碰上门口的老公和女儿,表情缓和不少。
店里余下她们两人。
杨蓓从账本里抬头,“阿红,你买洗衣机了?”
秦少红正收拾着被拖出来的窗帘,“对,二手的,还挺大一个。”
“你给人洗完,你晾哪里?”
“房东楼顶有半个天台,我上那儿晾。”
“你这样不废水吗?洗涤剂也要自己买吧,你洗得过来?我可不给你报销这个钱。”
秦少红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也不是每个客人都洗……”
“行,学我学得真快,上道了。” 杨蓓笑出声,“怎么突然想到给人洗窗帘的?”
秦少红转过身,走到杨蓓旁边。
“我那天从仓库回来,经过路口那家比我们店面要大点的同行,在吵架呢。”秦少红回忆起画面,“客人说窗帘质量有问题,拿回家洗一次就缩水了。可是有些布料的特性就是这样,洗一次缩一次,但是挂着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客人听不进去。我就想,飘窗款式的窗帘还好,短些,缩水看不太出来。碰到那种别墅区,落地大客厅的,一旦缩水确实很丑。我就买个洗衣机,先给他们洗了,挂一挂,再送家里就不难看了。”
杨蓓挑眉,“所以三天的货期你都跟人家报一周?”
“那不得留时间给我洗啊?”
“你可真行。”杨蓓把账本合上,笑着用手拍一下她的屁股,“看不出来啊,进步这么大。你去年年底刚来还诚惶诚恐的,现在都敢给人拍马屁了。”
秦少红假装苦笑,“这不是生计所迫么。”
“连人家别墅区是新交付的你都知道,阿红,你是下了苦功夫。”杨蓓叹一口气,“另外那个店的销售有你这么勤奋就好了,我拼一拼,还能再开两家店。”
“本村人不是都有宅基地建房和分红吗?”秦少红笑,“老板娘,要这么辛苦干嘛?钱是挣不完的。”
“你以为宅基地轮得到我吗?”杨蓓语气冷淡,夹起账本往外走,“我上面还有个哥哥,好吃懒做,爸妈照样给钱他娶老婆生孩子。我早就死心了,做女人千万不要指望家里。我要是不努力挣钱,怎么养我两个孩子?我以后还想送他们出国呢。你看着店,我去盘库存了。”
“好,路滑,你慢点走。”
秦少红一直忙到夜里八点关铺。
她要给别墅区新加好友的客户发图样款式,还要计算三人同款和六人同款的折扣优惠。在群聊里促成交易的氛围很重要。杨蓓只给了价格底线,盈余空间和她的销售奖金直接挂钩,她格外谨慎。
等累了一天躺回床上,秦少红才想起杨蓓说的话。
又想起江太太女儿叛逆的样子。
她突然意识到,身为女人,从前一味地竭尽全力想抓住点什么。一些肯定,一些关心,一些能从别人的爱里繁殖出来的钱财和尊重。这种等待施与的滋味如火炙般难熬。她不得不想起结婚那日。她戴了花,又化着妆,脂粉气扑满鼻,等贺成勇来接。
她竟感到害怕。
甚至觉得无论是不是贺成勇,只要有个男人穿白衬衫贴新郎花,就能把她从家里领走。母亲将她送出门时哭了,她也哭。周围的人在鼓动,声浪似海,这一番不舍,被衬托成婚姻里殿堂级的情浓时刻。
后来母亲告诉她,“我那时候哭了,是给你贴金。哭越凶,你就越值钱,证明不是随便养大的女儿嫁进去,懂了没?”
秦少红听完说不出话。
原来她也不过是一片窗帘。客人来摸,来挑,颜色靓,布料滑,在厂里经大剪刀裁出客人喜欢的样式,送进家里,然后挂上去。
一扇窗也就挂一片帘。
一挂便是一生。
秦少红用力眨了眨眼,将回忆从脑内挥去。母亲在贺晴三岁时病逝。老太太的人生智慧也随着她的下葬埋进地里,人会过时,观念也会过时。
现在她连思念母亲的时间都很少。
记忆在身体死去,死得尸骨无存,才能腾出空间,供人载入梦境。
秦少红难免有些亢奋。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肉体劳累,但精神饱满。她在酝酿睡意,在等待日出。她还在计算价格,又在想该买新的家装杂志,找找新的图样。
新的客人还在等着她的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