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花叫无尽夏。
花形似花火,瓣拱着瓣,密密团作一个圆。一茎不过开一花,像上辈子在胎内约好,今生只到你这截绿茎头上招摇自在。花蕾那样地小。长开了,开出去,开到夏季尾声,又那样地硕大饱满。
广州又称作花城。
这名头真霸道。一座城,连花的三衰六旺都要干涉,硬是把日头拖沓到立秋,又推到寒露。花期一再被碾薄,又展开,轰轰烈烈延入仲秋,花朵不见半分凋零。
2006年10月,广州骄阳似火,沈阳迎来第一轮降温。杨蓓捧来这盆无尽夏时,秦少红已在广州度过她的第一年。
“你头发在哪里做的?”
杨蓓看着秦少红。秦少红看着花。花朝四面八方开,处处留了眼,盯着这间家馨窗帘铺的每一道光。无尽夏喜日照。
“客村丽影广场那边,我朋友阿卉带我去的。”秦少红回过头,又拨了拨卷发的发尾,“你觉得好看吗?”
她第一次弄这种烫染。去年来广州时头发才堪堪过肩,一条低马尾垂于脑后,陪她度过冬春夏秋。一年了。时间蓄在发梢与指端甲片,秦少红才想起要把长发剪掉。黎卉却摇头,说剪来剪去一个样,索性换掉发型吧。
发型屋里呆坐六个钟头。
回到家,秦少红连睡觉都不知头往哪儿放,怕压弯了,又怕压直了,翻来转去拖到凌晨1点才睡着。
黎卉笑话她,换个发型又不是换颗脑袋,至于这么难受吗。
“好看。”杨蓓直接上手去摸,“这颜色我一直想染,但是我头顶白发有点多,怕难上色。”
她低下头让秦少红看自己颅顶。
秦少红看了几眼,“是有点白发,但不明显。”
“唉,就是老了呗。”杨蓓直起身子,“广州日头太毒啦,一年四季晒足365天,紫外线把人都照老了。”
“老板娘,你不老。”
“我比你还大2岁呢。”
杨蓓落座沙发。
她翘起腿,视线在自己铺内游了几回,又停在整理色板的秦少红身上。秦少红一人撑起这家店今年的全部营收。截止到10月,出货量已经比去年涨了一倍。五一、暑假、国庆更是忙到每天夜里11点才关门,说客如轮转也不过分。
秦少红勤快,也老实,一点回扣都没拿过。杨蓓有心去查,跟仓库两个员工谈,也试探了几个回购老客户。秦少红确实签什么价就收什么钱。账本一五一十,分毫不差,袋袋平安的金钱像秦少红充盈在体内的自信。
人的底气从何而来?
往往不是因为创造一次成功,而是征服一次失败。平地起商厦容易,换作峡谷造高楼,那就难了。
收银台旁边堆了满满一摞家装杂志。
秦少红买的,没让杨蓓报销。出一期买两份,一份自己看,一份新的给客人看。她连自己的审美都提升了。过膝裙,针织衫,裸着小臂小腿,白得发光。她再不是那个灰扑扑的北方女人,上回有客人来,还管她叫老板娘。
现在烫染了头发,骤眼过去,她还显年轻了。
杨蓓心里很高兴。
但凡能招财的,是人是猫,她看着都喜欢,都高兴。她的丈夫是湖南人。十几年前,民风比现在保守,她要结婚这件事让家里人相当恼火,说嫁外地人没出息,以后一口饭都不会给她留。杨蓓总不能以遗产分配不均为由,将自己父母告上法庭。他们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杨蓓要在这一带混下去,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她唯一不认命的,就是咬牙贷了几十万借款,冒险开了第一家店。
店面盘下来进第一批货。那天她很记得,2000年6月15日,她和丈夫身上合计只剩下205块钱现金。光孝路的算命佬说她这条命叫富贵险中求。杨蓓听了哈哈大笑,再也不去问鬼问神。
算命佬懂什么。
她的精明谨慎,源于付出过的血泪汗水。不想认输。输给那个生下来什么都理所当然拥有的哥哥,她不服气。
在秦少红身上,她也嗅过这种固执气味。
“阿红,我要开第三家店了。”
秦少红将色板叠好,猛地回头,语气欣喜,“真的呀?恭喜你啊,老板娘!什么时候开业,选在哪里了?”
杨蓓拍拍沙发上的空座,“过来坐着聊。”
秦少红走过去坐下。
“广州今年开售的房子总量创历史新高,全市均价起码涨了20%。我去中介探过,连这一带的二手房价格都暗抬了两成。但今年海珠区房市很一般,你在店里肯定也能发现,外区客户比本区的要多得多。我和我老公商量,这里是不缺客流,但考虑到出货成本和效率,集中大量供货会更有利于我们。”杨蓓从手机里翻出网页新闻,“你看看,明年白云区那边还有几个集中要开的楼盘,价格一直在涨。”
秦少红接过手机查阅杨蓓提及的信息,“你要把店开到白云区?”
“对,从白云往北,辐射到花都,再远点从化清远也可以。”杨蓓解释,“我要把店开在小区商业街里。现在楼盘卖房子的,都不是地产公司自己的销售,全是合作的中介经纪安排人。他们这群人,一年能流转好几个楼盘,地域跨度也很大。我把店开进小区里,找他们要客户资源就容易多了。光靠自己跑,两条腿能跑多少路?”
“你懂得好多啊。”
秦少红发自内心感叹一句。她以为靠新客户带动邻里购买,集中货量打折扣,再送点边角料裁制的同色抱枕套、绑带,自己已算作有点“聪明”。但对比杨蓓的规划,她明显鼠目寸光。
杨蓓笑着摇头,“我是老板,你是员工,站什么位置想什么事。有一天你自己当老板,你也会看得更远的。”
“纺织城的行当我算清楚了,要当老板,比登天还难。”秦少红把手机递回去,“面料辅料做大做强的太多了。哪怕开个小作坊,就开在村里握手楼,也要自己先垫付不少钱呢。”
她的工资已经能稳定在每月8-9000。这个数放到一年前,放到沈阳,对她来说都是天方夜谭。可在广州拿来创业,就是杯水车薪,异想天开。
哪怕不是临街的铺面,租金高得把人吓退,她连纺织城的入场券都买不起。
秦少红不敢妄想太多。
“胆子这么小?”杨蓓拿眼尾睨她,“我还以为你野心勃勃,想让你去当新店店长呢。”
秦少红当场愣住。
“不,不是,我胆子,我——”她登时结巴起来,“老板娘,你说真的啊?”
“真的,你要吗?”
“要!”秦少红抓住杨蓓手腕,“我要的!”
杨蓓龇着牙,“哟哟哟,你轻点轻点,把我抓疼了。”
秦少红松手,又凑近去问,“老板娘,我真的可以吗?”
“你比另一个店其他三个销售要强。你年纪大些,性格也稳重,服务意识比较高。不偷吃,不多拿。”杨蓓特意点出这个职业道德要求,“交给你比交给他们三个让人放心。我家里事情也多,如果要我经常白云海珠两边跑,怕顾不上孩子。所以白云的新店只能拨人过去。”
杨蓓丈夫要兼顾仓库与工厂的收发货。
想来想去,也就秦少红能担这个责任。
秦少红由惊转喜,无法掩藏嘴角眉梢满至溢泄的快乐。杨蓓一贯强势,她自然不会懂。秦少红四十一载人生里,头一次有人提拔她,晋升她,从工作与能力的角度认可她。
她开心,她太开心了。
“你也别兴冲冲就答应,既然是店长,那就有额外的要求。”杨蓓往后靠近沙发背,“那边面积比这里要大一倍,但我不打算再雇人,过去了就是光杆司令。”
“给你两个选项。第一,底薪加1000,提成不变,所有成本我来支付。第二,底薪还是加1000,头三个月提成不变。三个月后根据经营状况每月和你商定一个保底收入目标。铺面租金水电你自付,但达成目标以外的所有收入,全归你,我一分钱不要。”
秦少红双眼睁圆。
果然,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我明年1月开业,现在在办入场手续和装修。”杨蓓伸手拍了秦少红大腿,“阿红,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但对你来说,这算是真正的机会。你可以自己先去白云那边摸摸底,找朋友问问。只能二选一,所以想清楚再答复我。”
“当然选第一个啊!”
黎卉手里握着麦克风。
话刚落音,一首道尽情衷的歌结束,话筒传来吱地一声,直刺耳膜。包厢的人被扰得眯了眯眼。秦少红捂住耳朵,给黎卉打手势让她坐过来。
黎卉将麦克风递给周启达。
林野上个月辞去纺织城辅料厂的工作,搬到白云,跟周启达合伙做生意。创业总比打工好听。似乎林野连老婆本都掏了出来。周启达说,广州人常讲,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他们很顺利谈成第一单,2000条皮带销往南非,检验后由代工厂直接出货。
今天是林野请客。
在看见秦少红进KTV包厢那刻,他没克制住,目光似火,舔着她发尾裙摆鼓动的风,紧追着去。他们有两个月没见过。他忙,她也忙,平均两三天在QQ里聊一次。那时,大家的手机里都能下载QQ软件。上次见面还是在黎卉饭店,她全程盯着手机回复客户咨询。
态度不冷,但也不热,秦少红待他跟待周启达毫无区别。一年过去,他们关系非但没有进展,甚至像倒退了一段距离。
周启达在桌底轻踢林野鞋边,小声说,“你这是贼心不死。”
林野笑了一下。
周启达也笑,“最近档口那边不是有个跟你聊得挺好的吗?年纪小,又活泼,我看都不用你追,人家意思很明显呐。”
林野侧过头,“别跟个娘们似的管东管西。”
“行,你专心当你的浪子。”周启达起身迎人,“红姐,卉姐,过来这边坐,给你们点了果盘。哎,这位帅哥之前没见过,是新朋友?”
林野才看见跟在秦少红跟黎卉后面的男人。
秦少红下班后,在康兴村路口蹭了黎卉男朋友的车,来到白云皮具城旁边的KTV。黎卉在今年夏天遇见她的“白马王子”。当时她正筹备扩充店面,把旁边转让的一间铺子租下。比原来饭店面积要小很多,墙壁打通,后一半扩充厨房,前一半间隔成外卖打包区。
她的男朋友是负责这次装修的包工头,叫蒋超。
这场相遇,用黎卉店里小妹的话说:老板娘第一次见完蒋哥,当天夜里盘现金的时候居然算错钱。我就知道,这事儿大了!
蒋超跟黎卉是同乡,比黎卉小五岁。浓眉大眼,嘴唇偏厚,颧骨隆得比眉骨高,朝两边腮颊阔开。蒋超有一张很典型的两广地区脸。仿佛能从他脸上看见炎热,潮湿,水草丰美的气候。
在广州最容易碰见的就是老乡。
大多数圈子以户籍划分。过日子,做生意,都求一个同声同气,同心同德。方言赋予了人们聚集的理由和契机。但也有像他们几个人这种,直接打破南北差异,因缘走到一起。
黎卉挽着蒋超手臂,“我对象,蒋超。”
蒋超配合着点头,“叫我小蒋就行。”
“般配!太般配了!男的靓仔,女的靓女。”周启达打趣道,“我说卉姐难怪叫卉姐,拥有一双挑男人的慧眼啊!”
黎卉眼刀带柔情,飘过去时还说一句,“这种低级马屁省点用,留给你客人。”
“来的都是客。蒋哥要不要考虑在我这给卉姐添个皮包?都是双层牛皮,走线精细,手感和质感绝对不输国际一线大牌。”
蒋超刚想答应,黎卉就摆摆手拒绝,“私人时间不谈公事啊,我要去点歌唱了。”
秦少红坐到沙发一角。
她还没吃晚饭,刚进门就盯着果盘,此刻往胃里塞了不少水果。林野看见,主动站起坐到她旁边,隔着半人身位。距离很安全,秦少红没挪开。
“红姐,没吃晚饭吗?我给你点些吃的。”
“没事,不用点。”秦少红咽下嚼碎的小番茄,“再吃夜里该睡不着了,我吃水果就好。哎,还没恭喜你和启达,刚创业就开大单子,你们真厉害。”
林野笑,“就挣那点钱,只够给启达买两罐奶粉。你最近怎样?”
“老样子。”
秦少红放下塑料叉。她想到杨蓓提的两个选择,胃口骤减,压力剧增。林野看她心事繁重,又问道,“心里有事?遇到难缠的客人了?你看你,眉头都皱起来。”
语气一旦亲昵,就让容易人提高警惕。
秦少红立刻坐直身子,“没有没有,就是最近遇到点事,心里纠结。”
“什么事?”林野关切地问,“是周转不来吗?要多少?我手里还有点闲钱,你着急就先拿去用。”
秦少红直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欠钱。”
林野倒有些急,“那是谁找你麻烦了?康兴村的,还是纺织城的?”
“都不是,你想哪儿去了。”
秦少红将杨蓓开的条件全盘托出。
黎卉耳朵敏锐,一边唱一边听。等秦少红说完,她也一曲方休,直接让秦少红选最保守的做法。
“第二条路就是让你自负盈亏。红姐,你干这行也就差不多一年时间。你老板杨蓓,那都是纺织城老江湖了,她那种人,能舍得给你机会来一次创业吗?她就是看准你是外地人,来广州想挣大钱,给你下钩子呢。”
黎卉摆明不支持秦少红冒险。
“也不能这么说。”一直寡言的蒋超突然插嘴,“我刚出来广州,也是跟师傅学装修。拿切瓷砖的小机器给人家里美缝——”蒋超比了个干活的手势,“就是把铺好的地砖缝隙挖空,再挤美缝剂进去。这种一蹲就是一个下午,全是耗体力的细活,一天下来挣不到300工钱。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自己包工程,给人打工太穷了,人不冒险不来财啊。”
“你以前这么辛苦啊?”黎卉倚到蒋超身边,“怎么没跟我说过呀?”
蒋超笑了笑,“陈年旧事,早过去了。倒是红姐,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第二条路。能当老板的人不是傻子,她肯定算过自己能挣钱,你也有好处才开这个条件的。”
周启达把歌停掉,转过头加入讨论。
“你们老板也太精了。白云那几个楼盘,地图上看那肯定近,实际上都隔了老远。你想要引流客人,还得自己想办法。红姐,这事不简单的。而且你怎么保证每个月都能挣那么多钱呢?楼盘也是有限的啊。”
“就是就是。”黎卉立马附和,“我就说不要搞这么难的事情。你光拿提成你也能过日子,还不用那么辛苦每个月去想租金水电从哪儿挣。我这是切身感受啊,红姐,创业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秦少红见人人都停下来,七嘴八舌出主意,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再想想吧。今晚是野子请客,大家出来玩别光顾着聊。启达,你歌还没唱完呢。”
林野表情淡淡,不发一言。
秦少红跟黎卉说要去趟洗手间,起身往包厢外走。门才合上,已经听见蒋超和黎卉在对唱情歌。
秦少红长长舒一口气。
朋友们都是热心肠,一人一张嘴,经验之谈,道理为王,可做选择的终究是她自己。
秦少红从走廊尽头洗手间出来时看见林野。他身高腿长,立于一盏弱光射灯下,似给面庞隔了层纱,看不清一切想法。指尖夹着烟,白雾初上,是刚点的。可他却像站在那里等了很久。
秦少红还没开口,他侧过头问,“要去看看吗?”
“啊?”她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林野笑,“楼盘,这儿不就是白云区么?我带你去看看,看完你再做决定呗。白天你去了也没用,要夜里去,开着灯的屋子才有人住。”他将口袋的车钥匙掏出来,“喏,专车接送。”
秦少红犹豫,“大家还在呢。”
“一趟也就一小时的事儿,回来还能接着玩。”林野不想被拒绝,“走吧,我跟启达说了的,我就带你转一圈。”
秦少红确实想去,她走到林野身旁,“那我先回去拿个包和手机,怕客户找我找不到。”
“一小时能耽误什么,别拿了。”林野怕她进包厢就不想出来,又开玩笑似的将自己手机推到秦少红手里,“我的给你用。放心,不拐跑你,一旦有危险你立刻打110。”
秦少红攥紧手机,生怕砸地上摔坏,“我要你的干嘛……”
黑色屏幕忽地亮起,弹出一条信息。
她眼神突然闪烁一下,急急忙忙把手机塞给林野,“我,我还是不去了。今晚真的会有客户找我谈价格。下次我自己来看就行,不用麻烦你的。”
秦少红几乎连走带跑地往包厢奔去。
林野还没反应过来,低头扫了眼手机——安妮:「今晚怎么不找我?想你呢。」
他恨不得朝脑袋擂一记拳头。
秦少红刚刚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