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丁甲2023-02-21 13:115,179

“谢谢你,阿卉。”秦少红坐在车后排,“还要谢谢蒋哥。今晚上看完,我心里也有数了。”

“你自己打车来多浪费钱啊。”

黎卉在副驾驶位转过头,“我真不懂你,非要选最难的路走。我跟你说,到时候经营不下去,你攒的那点存款,全都要搭进这个店里!”

秦少红笑,“可这儿确实有商机啊,住的人多,交通也方便。”

黎卉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晚上林野因色误事,秦少红直到离开KTV都没拿正眼瞧他。临近元旦,他又找了几个理由约秦少红,全被一一婉拒。

最后她还说,“新的一年,祝你和你女朋友幸福快乐。”

林野气极了。也不知是气自己没隐藏好,还是气她这副毫无感觉的态度。他没有再找秦少红。

自尊心是一件易碎品。

但他没能办成的事,让黎卉办了。听秦少红提起要自己来白云走一趟楼盘踩点,黎卉二话不说,拉上蒋超载着秦少红就出发。

实实在在从海珠开车来白云转一圈,又停下车来走走看看。杨蓓新店开在白云区中南部广园西立交附近的新楼盘商业街。道路接壤三元里大道及机场高速,地理位置确实优越。

原来的旧白云机场在两年前迁往花都区,更名为新白云国际机场。

自始,花都区轰轰烈烈的房屋拆迁潮渐熄。而白云区腾出了地皮、道路、荒废草坪与旧日遗梦。城市可发展空间,就是亟待引爆的商机。

此消彼长,时代浪潮永不停歇。

蒋超说,“客气啥,就当出来兜兜风呗。”

他将车子驶入黄石路转机场路方向,往南回去广州市中心腹地。途径人口密聚的白云区新市路段。有两截水泥天桥,黑沉沉,冷冰冰,像死在海底的鲸架,负载一切生机。上上下下,人头如蜂涌。鞋尖亲吻鞋尖,衣袂四处擦碰。一时间分不清夜色中到底谁在回家,又有谁在离别。

“新市几十万人,出入全靠公交车,永远不是堵人就是堵车。呐,那边叫老鼠街。”蒋超停在红路灯前,头往右侧转去,目光点在那一大片乌泱泱紧挤着的小商铺,“都是卖衣服的,价格很便宜。碰上黑心点的摊主,旧牛仔裤也拿出来卖。货到厂里混着石头一起洗,把布料作旧,就当成新款式了。我买过一条,裤脚上还有没洗掉的血迹呢,晦气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穿过的。”

“不过这边机场迁走后发展起来,现在好多了。”

“旧牛仔裤?”秦少红难以置信,“这,货从哪里拿?”

蒋超说,“随便垃圾堆里捡捡就有啊,无本万利的事儿。广州人多机会多,一不小心就走上歪路,都很正常。”

“做生意是凭良心的。”黎卉说,“挣干净钱,睡觉才踏实。”

蒋超又笑,“那是你,别人可不这么想。”

“红姐,我跟你说,别找野子他们买皮包那些。以后你也在白云区,他们肯定时不时就过来找你。”黎卉突然转过头,眼神盯着秦少红,“大家做朋友没关系,但不要掺和到他们生意里。我上次看野子那条皮带,是假货,我以前那个老——”她想起车里还有蒋超,把话尾吞回去,“就,买过一条同款的送老乡,真品。野子身上那条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蒋超挑眉,“这么大方,送哪个老乡?”

黎卉顾左右而言他,“哎呀,不就,那乡里的亲戚呗。”

他追问,“哪个亲戚?多大年纪?”

“说了你也不认识。”黎卉赶紧转移话题,“红姐,我跟你说的,你听见没?”

提起林野,秦少红多少有点不自在,只好敷衍道,“嗯,我知道了。”

“他们卖给那种穷国家,也是因为客户买不起正品啊。”蒋超停在红绿灯前,“这说到底客户买了开心,他们也能挣到钱,双赢呢。”

“做假货还理直气壮了?”

“宝贝,做生意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你这是什么东西?”

黎卉从中控台下捡起一张粉红色的纸,摊开一看,上面字眼密布,盯得她眼花缭乱。又画了两个简笔图在纸张底部,夜光依稀,她好像看见了——

这是玩地下六合彩的人才会买的“小抄”。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在大小城市的市井底层里开始疯狂传播这种“硬通货”。纸张粗糙,词句混乱,还会配上黄图。买的人像噬了蛊毒,倾家荡产往上扑,要从那些字眼里找到开启人生财富的密钥。

“老鬼落下的。”蒋超立刻抢过纸张,当场撕掉,“那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去你店里吃过几次饭,喝多了就吹牛。平时爱好就这些呗。”

黎卉脸色一沉,“我说过让你离他远点!”

“我知道。”蒋超启动车子驶过红绿灯,“宝贝,上次就跟你保证过,我不跟他走近。这是他很久前落下的。”

“蒋超,你别骗我。”黎卉不顾秦少红还在车里,“你说过我们要买房结婚的!你敢赌钱,今年过年就不要跟我回家!”

黎卉和前夫家人约定过,一旦她改嫁,当时在广州买的那套房,要留给陈小聪。

她若再婚,必须有一套自己的婚房。

“我怎么会骗你?我什么事都跟你说,所有钱都让你管,过完年回来就去看房子了!”蒋超听得来气,“如果我骗你,我立刻死全家!”

“你闭嘴吧!”

蒋超抿紧唇,在后视镜里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秦少红。外人面前他还要几分脸。深呼吸一会儿,他伸手去握黎卉的手。黎卉挣扎,蒋超死活不肯松开。来来回回数次,黎卉先服了软,眼神往外瞧着不去看蒋超,手却没有收回。

蒋超低声问,“你妈不是爱吃海参吗?一德路那边我帮一个海味老板装修过门店,他那儿的海参好,我们明天去看看?”

这台阶铺到面前来了。黎卉眨眨眼睛,还赌气着,“谁说她爱吃的?”

蒋超捏了捏她的掌心,“没人说,就是有个大美女托梦给我,说我岳母爱吃海参。”

黎卉没绷住,嘴角往上翘,“那要买2斤,我小姨也爱吃。”

“行,要20斤都行。”

他又亲了亲黎卉的手。

秦少红立即将目光挪到窗外去。

到底是热恋期,一惊一乍,不过几分钟的事情。黎卉看似生猛,说话直接,行事大胆,却是个从不爱计较的人。

蒋超捏住她的手,也捏住她的心。

秦少红看见车身越过旁边公交车,已经驶离拥堵路段。路灯拎着那两道天桥钻进老鼠街里。夜幕是锦衣,人潮如货物,繁华是这座城的十里红妆,待天明后的日光前来,隆重地接走一切。

第二天,秦少红向杨蓓说出自己的决定。

2007年1月1日,白云区兴业小区商业街的家馨窗帘铺,开张大吉。

杨蓓请来舞狮队。她手持蘸满朱砂的毛笔,朝一左一右狮眼点去。一点是金,一点是银,这头狮子嗅着人间富贵味,即刻醒来。头大嘴阔,额高鼻塌,双瞳睁得十分醒神[K1] ,故而舞狮又叫醒狮。狮眼里一圈圈绘着正红、墨黑、靛绿,又揉进了生猛的白。深浅辉映,登时这只毛茸茸的布衣金狮子活了起来。

睁眼,洗须,通身舔一舔,动作栩栩如生。二人合力演一狮。人造毛抖擞几回,金钱荣华落了满屋。杨蓓似是望见金山银山,笑得合不拢嘴。

锣鼓又响。钹在互击。生菜用红纸红绳扎起,翠绿咬住了红,便咬住了生财之道。前脚蹬上后腿,狮子站起来,站得比门庭高,比财富高,比一切期望还要高。採下生菜,两条对联从狮嘴稳稳垂下,鼓声在鼓皮狠狠一震,礼炮飞出漫天纸屑。

礼成了。

“阿红,我的第三家店,今天起就正式交给你了。”

杨蓓在合影留念后,给秦少红留下这句话。玻璃双开门前,满地喜气还来不及清扫,涌入店里问询的业主已经挤得这处水泄不通。

人人手里拿着一张彩色传单:新店开张,先享八折,转介客户还另送精美同色系抱枕两对。传单角落附上秦少红的联系方式。

来到新店的第一周,她每天只有五个钟的睡眠。

兴业小区共计320户,四栋楼,二十层高,一梯四户。2006年11月30日交付第一期,靠南边的A栋与B栋,装修钻墙的声响在楼内昼夜起伏。

春节前有一波赶着入伙的业主,而家馨是唯一一间就近的窗帘铺。

接待客人,介绍产品,登记货单,联络仓库,统计收支。还要选出最贵的、做工要求最繁复的客户,上门验收窗帘效果,拍照留作样板。

她连打扫卫生都没时间。

吃剩的盒饭,客户翻乱的材料,人群进出带来的灰尘、气味、包装纸碎,看得秦少红心烦,又分不出手来整理。第二周她实在撑不住,花100块钱偷偷雇了小区物业保洁来私下帮忙打扫店面。过年前,她收到物业处的第一次口头警告。

物业经理皱紧眉头,“秦小姐,商业街的老板不可以让物业保洁私下做兼职的!”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刚开店,忙不过来。”

“要过年了,物业人手也很紧张,要找保洁工的话你去外面招吧。”

物业保洁从此过店门而不入。

秦少红忙到除夕夜。斜阳与防火卷闸同时卸下,她锁上双开玻璃门。已入夜,天未黑透,暖春里她只穿深灰色风衣外套,内搭一条束腰连衣黑裙,一步一生姿。她沿整条商业街往外走,一楼廊道里,每间门店都贴着春节休市的红纸。秦少红打算春节继续营业,她还有一堆元宵节后赶着排单出货的资料要整理。

路过菜市场,靠外围鲜鸡档前,人声鼎沸。广东人无鸡不成宴。街坊人头攒动,把一只只胸膛大开的靓鸡遮得严严实实。在广东,鸡也讲究一个“靓”字。要形神兼具,要原汁原味。扇鸡[K2] 身阔肉厚,滚水白切,骨髓见红才算上乘。鸡项[K3] 玲珑脂薄,蒸淋姜葱,鸡皮爽脆才有嚼头。鸡杂鸡胗淬入高汤,汆熟一切时蔬。“鲜”这个字没有鸟类的部首偏旁,许是造字的人未曾来广东吃过一次鸡。

秦少红越过鸡档,只买了生面与鸡蛋。

面档老板问,“靓女,大时大节就吃这点东西?要不要加些饺子?新鲜包出来的。”

秦少红摇头,“多少钱?”

“5块。”

“好。”秦少红递出纸钞,“祝老板生意兴隆。”

“祝你越来越靓女啊,慢走!”

她搬来白云区,租在机场路靠民航学院附近的一栋老旧居民楼。楼梯房,走廊在大楼侧面,拦起一道半人身高的水泥墙。有人用红水笔在墙身写了个“拆”字。后来又有人在“拆”字后面添上“你老母”三个字。

秦少红在怡海养老院时,常听老人家用这三个字作为每次争执的结束语。很无奈,又很不甘,我怎么就吵不赢呢?

你老母——

脏话不狠,就变成叹息,像自怜自艾。

她在广州的第二个居所里,度过第二个异乡春节。忙碌大半个月,她哪有力气与心思烹调复杂的饭食。除夕夜,她煮了一碗面,卧上两只鸡蛋。

只有她知道,这是一碗长寿面。

小时候因为生日在除夕,家人从不会特意为她庆祝。这已是人间最丰盛的一夜。嫁作人妇后,丈夫贺成勇也是这样认为的。他笑道,“全国人民都惦记你生日这天,你还有啥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

大家惦记的是除夕,又不是我,我怎么就不值得被惦记了?

秦少红吃下一半面条,拿纸巾拭掉眼泪鼻涕。又觉得哭起来太没用,忍不住笑了笑,也想自嘲一句——你老母。已经过去一年多,他若有心想找你,一早就该找到了。

从前不惦记的,现在也不会惦记你。

那晴子呢,她会惦记母亲吗?

秦少红眼泪又涌出来。包红包时,她的手指捏紧封口,把庞大到无法承载的念想,一点一点挤进这个单薄的红壳。要再忙点,再忙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2007年的除夕,秦少红不守年夜,洗漱后直接入睡。

等到她闲下来有时间去物色保洁时,新店迎来第三个月尾声。

门前纸屑没了踪影。第二月末,到店客户少了,客户发来的信息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A栋和B栋能做的单子几乎都做了。剩下C栋和D栋要到明年才交楼,连安装窗帘认识的装修工们都撤离了这个小区。

“秦小姐,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打游击的,又不用租个铺面守着。哪里有客人,我们就往哪里跑。”

“那你们接下来去哪个楼盘?”

“这说不准,远点的,湛江河源我们也跑。”

人家和她非亲非故,当然不会透露。门店清净下来,秦少红发现自己竟然有空在上班时间聊QQ。

卉卉子:「红姐,这周又瘦了多少斤?」

秦少红每天路过居民楼外那间“富康药店”,时不时在他们门口摆着的称上站一站,读出自己日渐消瘦的数据,垂首离开。店员起初还以为她想减肥,求助无门,企图给她推销减肥药。结果天气愈暖,她身上衣服薄了,往那一站,更像一种炫耀。

昨天店员直接让她上别处称去。

秦少红:「没再瘦了,你怎么把名字改成这个?念起来像结巴。」

卉卉子:「这叫日系,卡哇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秦少红:「最近客户明显少了。我明天要回去纺织城跟杨蓓商量接下来一个月的销售额,心里有点没底。」

卉卉子:「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偏不听我的,自讨苦吃。」

秦少红叹了口气。

翌日,她回到纺织城,鼓足劲跟杨蓓讨价还价一整个下午。杨蓓当初说三个月的后营业目标可以磋商,但秦少红一直往低了报,让她有些不痛快。

杨蓓捡好听的话讲,“前三个月流水都能有差不多二十万,刨去成本、店面开销和财务费用,净利润也有个30%。你第四个月就报八万目标额,这么没信心吗?”

“小区里能做的客户我都做了,前三个月才冲得出这个数。”秦少红实话实说,“剩下的要自己去拓客,老板娘,我不能定一个我做不到的目标。”

“我明白,但这不就是你答应我选第二条路的原因吗?如果你想去够能够得着的东西,那就老老实实打工好了,靠谱点的老板月薪还是按时给的。”

秦少红没说话。

杨蓓和黎卉的直接不一样,她的话是开锋的刃,刀刀剜中心头肉。她在商言商,从不和员工做朋友,她甚至可以随时把自己替换掉。

秦少红明白她是个狠人。

“这样,十二万吧,不议价了。”杨蓓想了想,“第四个月,先定十二万。如果你能做八万的单,剩下四万你想想办法,6到8个客人就能把这差距填上。”

“如果这四万你都觉得难,那我真有些后悔,把新店交你手里了。”

这话听得秦少红眉头一紧。

话刀子变软变细,成了带刺的鞭,钻进血管,顺脉流抽打着更深处,那里有秦少红的自尊与成就感。

“我……”秦少红暗自咬牙,“行,就十二万吧。”

杨蓓笑了。

“阿红,不辛苦又怎得世间财?你早晚要习惯的。”

 [K1]注释:粤语,精神焕发的意思。

 [K2]注释:粤语,指阉掉的大公鸡。

 [K3]注释:粤语,指未下过蛋的雌鸡与未打过鸣的公鸡。

继续阅读:Chapter.22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妈妈的南方宾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