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红来广州后第一次买香烟。
“要哪种烟?”
“红双喜。”秦少红记得林野提过这款,多数人爱抽,她又犹豫两秒,“软壳的,我要一条。”
软与硬,一包差了几块钱,一条就差了好几十。她不过是拿来打招呼,拉关系,买贵的难免会肉疼。
以前她连给贺晴老师送礼这种事都没干过。
四月初,清明时节。广州水汽浓重。珠江面有雾,雾又生雾,虚张声势地把日头盗走。河流两岸的一切怎么晾都晾不干。秦少红从士多店出来,侧身避过疾驰而去的电动车。路尘与水汽有染,变作混沌的泥,车轮溅起它们,鞋底带走它们。它们去过千山万水,早就忘记原本是两回事。
它们和融入这座城里的人一样。
兴业小区的营销中心准备撤场。那个盖在大路边的醒目建筑物,最终将会改造为一间民办幼儿园。
秦少红去过营销中心。一开始她不懂,进去直接说我是做窗帘的,想问你们有没有客户资源可以合作。人家立即把她请出去。黎卉笑她傻,哪有人空手去讨好的?第二次,她带了些饮料零食,懂得说我是来看房的。
结果营销中心的饮料零食多得堆积如山。
销售出于好心悄悄和她说:老板娘,找销售没用。我们卖的都是期房,等到交楼还要个一年半载。你去找物业才对,他们负责收楼。
兴业小区聘用的物业团队,是一家大型连锁物业公司分派过来的,叫容奥物管。物业经理姓许,是个男人,常年穿西服打领带,国字面孔,嗓门粗粝。他认住了秦少红。一见她进来,就让保安客客气气把她送走。
如是者多次,保安也不客气了,大老远看见秦少红,就朝她挥手。
隔空叫她别来。
秦少红不死心。她知道这群物业人员爱去小区西门后面那个陈新记食店吃午饭。于是她守在路口,见几个穿制服的年轻男女慢悠悠朝自己走来,她也不慌,跟上了队尾。
许经理走在后头。
“许经理,吃过饭了?”
许经理叹一口气,“老板娘,你又想怎样?客户信息我们是保密的,谁来问都不会给。”
秦少红笑,“没,我正好顺路而已。你们做物业管理,挺累的吧?”
“做什么都累!”
有个年轻男孩朝后回头,喊出这句话。许经理瞪他一眼,“抢答倒是积极,对着业主怎么就不见你积极?”男孩耸了耸肩,又嬉笑着往前走。
许经理问,“那你卖窗帘累不累?”
“累啊,能不累吗?店里就我一个人。”秦少红拿出四包红双喜,“这是客户送的,我又不抽烟,摆着太浪费了,给你吧。”
“别别别——”
“收下,收下。”
“我不抽烟!”许经理一咬牙,昧着良心讲出这句话,“你拿回去吧,我看你一个小女人扛一家店也不容易,别浪费钱了。真的,我帮不了你。”
秦少红攥着烟的手垂下。
物业人员见惯各种人。租客业主,群居的,独居的,打工的,创业的,无论贫贱与富贵,在生活琐碎面前丧失耐心,大打出手的纠纷比比皆是。对于秦少红的失意,他们不甚在乎,照样一路聊着笑着往前走。许经理很快拐上另一条小路。只有这群物业人员知道,他不要秦少红的烟,情愿自己绕路去买。
“我们下周一要去支援另一个楼盘的交楼活动。”
有人放慢脚步,走到秦少红旁边。秦少红听见,抬头去看,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人长得高,却非常瘦,看着不过二十出头。
“你知道以太广场吗?”他继续说,“离这里不远,坐公车顺三元里大道往解放北路方向,就在越秀公园旁边。那边旅行社很多,也是楼巴集合点,我们公司安排做支援活动,一般也在那里上车过去。”
“别跟经理说是我告诉你的。”
男孩讲完,冲秦少红笑了笑。秦少红忽然觉得四月的天晴朗起来,连忙小声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她将手里的烟塞给男孩,“这个送你吧。”
“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拿着,拿着吧。你们有时候散点烟,也好说话些。”秦少红又说,“自己抽也行啊,我留着就浪费了。”
男孩推脱几下,耳根红透,却没有狠下心来拒绝。他抓住了四包烟。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像达成一次买与卖的信息交易。
只是许经理没想到,离开兴业小区范围,还会再见到秦少红。他们一大早组织物业人员,和看楼客户一起,赶赴从化郊区熙悦华府小区协助完成交楼活动。
熙悦华府的三期同步在进行售楼活动,交楼的是一期项目。
秦少红个子高,混在看房客户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的背包鼓鼓囊囊,像筹备了一场短途旅行。事实上她确实往包里塞进八宝粥和矿泉水,计划一去就是一整天。
“你——”许经理坐在大巴车前排,盯紧秦少红,“谁告诉你的?”
“上网就能查到。”秦少红笑,“我去从化看房啊,这也不行吗?”
“你不许进我们交楼活动中心。”
这逐客令下得一点也不客气。秦少红在许经理那遭了太多次白眼,竟有些免疫,仍笑着说,“没问题。来,许经理,喝水。”
她递出一瓶矿泉水。
许经理挥手,“不用不用,我们车上备着给客户发的水。”
“哦,那我也拿一瓶好了。”秦少红转身从车头那两大箱水里取出一瓶,“谢谢啊,今天天气还挺热的,人容易缺水。”
许经理压低怒火,“你算什么客户?!”
“我登记了购房意向信息才上车的,我是潜在客户。”
“……”
秦少红赶紧往车后排走去,生怕许经理会气得将自己拎出车外。她发现那个年轻男孩也在车里,直接走到他旁边问,“我能坐这儿吗?”
男孩从手机里抬起头,目光流露惊讶,“可以。”
秦少红坐下,把背包放怀里,“如果等下有客人没座位,我会起来让座,不让你们为难的。”
“今天是周一,客户不多。销售有业务指标,每天必须带多少个客户过去,里头也不知道有几个真的想买房。”
“你这么清楚?”
“嗯,前年毕业实习进的地产中介。”
秦少红点点头,“那怎么转行做物业了?”
“没办法。”男孩叹一口气,“他们说我脸皮太薄,反应又慢,还说我不适合做销售。我当时干不下去。”他的声音变小,像边说边往肚子里咽,“去年房产市场就热起来,几个跟我一起进地产中介的同事,都开不少单子。有一个还买车了。物业工资太低,我还是想回去做销售,已经跟许经理提了离职。”
不合适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呢?
秦少红没问这句话。
她瞄了眼男孩的手机,屏幕摔裂一个角,纹路四泄,纵深着往里切,看起来该换了。可塑料手机壳是新的。他攥在手里,像那天他攥住的四包红双喜。
城市里的人鲜少谈论孤独与贫穷。
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两者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销售来钱快,都是拿命换钱。”秦少红已经初有体会,“不过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以前不懂,在容奥干了一年,也发现是自己太傻。”男孩摇摇头,“许经理说得对,这世上除了人命,就没有能一次性买断的东西。连物业都要做业主满意度回访,我以前干销售没有这种维系客户的意识,白白丢了好些单子。”
“回访是什么?”秦少红费解,“像学校家访那样上门吗?”
“就是在服务结束后,至少半年内再给客户打几次电话,问满不满意,有哪些地方可以改进的。有时候就这样聊着聊着,又促成一单生意。被客户惦记是第一要紧的事。你们卖窗帘的不用做回访吗?”
秦少红稍怔。
她只有上门安装和验收时会聊几句。哪怕是转介绍的客户,两三周后,忙起来她和客户谁都想不起谁。
看来她也丢了好多单子。
“你叫什么名字?”秦少红将其中一瓶水递给男孩,“你连瓶水都没拿,等下嗓子哑了,还怎么干活?”
“谢谢,我叫梁明磊。”梁明磊接过,“刚刚上车太着急,忘了拿,怎么称呼你?”
光明磊落,这名字挺好。秦少红说,“我姓秦。”
“秦姐,今天打算开几单?”
秦少红想了想,“四单。”她又补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月能外出两次就不错了。”
“那祝你好运。”
大巴车从越秀区往北上。爬过蚌湖立交,荡入广连高速,广州新白云国际机场在公路右侧,他们离开花都区域。这里迥异于东北。道路两边一闪而过的树木,终年绿影重重。由浅绿转鲜绿再浸深绿,无花无果,活在忽视四季与忘却秋冬的气候里。
车辆驶入从化区。
秦少红问,“这边房子会有人买吗?离市区那么远。”
“所以很多都做别墅啊。”梁明磊说,“别墅客户有钱买车,不怕远,就怕景色不够漂亮。而且这里偏僻,地价才便宜。地价决定楼价。有些客户年纪大点,就是买来养老住的。”
“养老?”秦少红凑近窗户,认真去看远处未开发的山陵和绿树,“你说这里楼价便宜?那租金也便宜,租一栋楼来做养老院行不行?”
梁明磊笑,“你要是找得到人租给你,也可以啊。”
清明雨水告假,这是四月第一个晴天。
秦少红下了车。她背着色册、面料板和效果图,跟梁明磊道别,直接奔赴熙悦华府一期交楼活动中心。
许经理说不让她进去,她可没同意。
四万块钱营业额比脸皮和面子重要。
交楼日,小区雕花镌叶的铁艺大门,朝两边雍容地敞开,欢迎业主们携亲带眷前来分享入伙喜悦。同时方便了秦少红混进去。她跟在几个物业带领的业主身后,走到一栋新落成的住宅大楼前门。
忽然兴起的现代Artdeco风格,从广州开埠历史中提取灵感。沙面白鹅潭沿岸,领事馆,海关会,大洋行,架过机枪与炮台,还有拱形走廊和六面楼塔。钱银从这里进,又由这里出,广州珠江口是一张千年来合不上的嘴。江风被这群纵横分布的复古欧式建筑剪开,剪作由南往北的劲风,把浸了西洋味的珠江水吹到从化,吹到熙悦华府的大平层楼顶。
尖尖的顶,方方的身,这一幢幢建筑物傍着从化原始山林,有种水土不服的滋味。艺术,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
秦少红看不懂有钱人为何喜欢这里。
她跟着电梯上三楼,是两梯四户的格局。物业人员领着业主进门,往后瞧她一眼,立即把大门关上。秦少红脸皮比以前厚了些,直接朝走廊另一边敞开的门走去,探半个身子去瞄屋里窗户的数量与大小。
有个物业人员在屋里回头,厉声问道,“你干嘛的?”
秦少红后退一步,“我,走错了,不好意思。”
“你是这里业主吗?去几楼?登记了没?我们这里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
秦少红没答话,快步走向电梯厅。
那扇门随她走后立即被关上。她有些丧气,却不死心地把自己印制的家馨窗帘铺彩页,偷偷塞在门缝下。
想了想,肯定会被物业人员扔掉。她又捡起来,卡在门口地垫,露出醒目的红色一角。
她用这种方法把熙悦华府一期的三栋楼全部扫了一遍。
每一层楼,她都停下来,每间屋都去看一次。有时不等物业人员开口,业主就先咆哮着叫她滚出去。有意向的业主几乎数量为零。客气些的,也会拿起彩页端详一番,目光只是短短停留。她走后,那张彩页也会随她消失不见。
她中途决定休息,因为饿了。在第二栋楼12层的消防楼梯内吃带来的罐装八宝粥。吃两分钟,就跺一次脚,感应照明灯敷衍似的,在她头顶骤明骤灭。后来就不跺脚了。走走停停一上午,腿酸,再跺下去怕会脚疼。
况且消防梯内的暗,哪里比得上她心底沮丧的黑。
下午到了第三栋楼六层A座那户,是一对老年夫妻。正站在客厅落地窗边,发鬓花白,手牵着手。听见声音,妻子回过头,看了看大门边的秦少红。秦少红欲开口,立马被物业人员挡到眼前。
“又是你?早上在一栋那边的是不是你?还是你同伙?你们混进来几个人了?”
“没有,你别误会,我走错楼层而已。”
“上午你也是这么说的!”
“……你别生气,我走,我现在就走。不好意思,打扰了,祝你们收楼顺利!”
秦少红边说边往后退。又瞧见门边有一块被丢弃的纸皮,她条件反射捡起,“这个我顺手帮你们扔了吧?”
“原来你是收纸皮的?你们那些三轮车不能停在楼底绿化带!”
“我不是……”
秦少红决定不解释了,直接离开,出去时把大门关上。
从化区的楼巴都是定时发车,到点即走。秦少红早上下车时在车站旁边记住了晚班车次时间。她还想到附近其他新交楼的小区转转,却收到客户电话催促,约好今晚8点要在店里定款式。
她带着一无所获的疲劳回到兴业小区,依然保持笑容接待到店的客人。客人离开时问道,“你今天是上前线了吗?裤子都是灰。”
秦少红低头一看,是在消防梯里吃八宝粥那会儿沾上的。她俯身去拍,连自己都嫌弃自己这副狼狈模样。难怪物业人员没一个相信她是走错楼层的业主。
那块纸皮,她拎下楼就被真正收纸皮的老伯夺去。秦少红发现小区为了保持环境卫生,没有放置公共垃圾桶。有人在草坪边抛下一团纸。不知不觉间,垃圾与垃圾产生吸力,很快勾得四面八方的废弃品都堆填上去。一个垃圾点就这样粗暴形成。
八宝粥的空罐子却随她千里迢迢回到白云。
疲劳与饥饿占领了身体,反而勾不起半点食欲。
秦少红没时间每天都往外跑。
大老远去一趟却空手而回,她自认与梁明磊并无区别:反应慢,太傻,找不到办法,毫无销售意识,不适合干这行。她的自尊心日渐膨胀。这时候陷入低谷,使劲骂自己的,往往就是自己。
夜里9点,兴业小区商业街的铺面都开始整理卫生。路灯在目送途人归家。秦少红住的地方要从大路拐入窄巷,回去晚了不安全。她拉下防火卷闸,拿起锁头站在门口,手机突然响起。
“您好。”
“你好,是家馨窗帘铺吗?”
“是的。”秦少红歪着头,把手机架在耳朵与肩膀中间,锁上玻璃门,“请问您是要定制窗帘吗?”
“对,我在门口看见你放下的传单了。”
秦少红怔忡,不敢相信地问,“您是熙悦华府的业主?”
“是的,是的。”对方似乎一直在笑,“你帮我把纸皮带走,我还没谢谢你呢。”
只一瞬间。
秦少红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