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连续三个月都能达标,这不是很简单吗?”
杨蓓合上账本。
秦少红无奈地笑,“老板娘,这可不容易。”
“跟你开玩笑呢。仓库最近都往从化发货,我知道你跑那边去推销。”杨蓓认真端详秦少红的脸,“哟,还晒黑了。不过你底子白,黑不到哪儿去。”
秦少红从熙悦华府拿下第一单拓展客户。
那天的老夫妻是一对在清远做鹅苗养殖的生意人。家中产业已交付孩子,两人觅了这处平层大宅,从清远农村的旧屋搬出来安享晚年。许是出于某种艰苦奋斗的同理心,又或是单纯欣赏秦少红那个顺手而为的扔纸皮行为,他们给秦少红打了电话。
上门量尺,定制,出货,形成小区内第一个样板。这对老夫妻热情好客,还邀来附近装修的邻里到家中参观窗帘。秦少红在熙悦华府一期拿下十几单。
她自掏腰包,给这对夫妻送去一份镀金摆件作为入伙礼物。
尝到甜头后,接连两个月,秦少红将从化区能跑的别墅和住宅全跑了。她还另设一套账本。仓库出货量瞒不过杨蓓,但超出营业目标以外的窗帘成交价,只有她知道。
秦少红挣到一些钱。
再加上攒的存款,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6位数的银行账户金额。一个个排列整齐的0,像人的脊椎骨节,环环相扣地撑起了她。
杨蓓遵守原则,从没过问超目标外的盈利空间。水至清则无鱼。她如果处处捏紧秦少红的钱脉,反而会扼杀这份冲劲。
“阿红,最好招个人替你跑外面。自己去跑,店里谁给你守着?”
秦少红摇头,“雇一个人成本太高,我集中每周一去跑一次就行。”
“你确定?别累垮了。”
秦少红坚持,“可以的。”
“行吧。”杨蓓也不勉强她,“我懒得每个月过问你了,要不我们改成一季度报一次营业额?”
“老板娘——”秦少红忽然坐直身子,“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这个新店,我能不能占一点股份?”
杨蓓没料到秦少红会提这种要求。
她下意识问,“又是你朋友教你的?”
“不,不是她。”秦少红摇头,“我实话跟你说吧。有钱小区的业主订货量大,但是人家也不傻,我的优惠给出去,他们认为不够诚意。有些呢,还让我再去跟老板申请,我说我就是老板,他们也不相信。营业执照和工商登记明明白白写着,都没有我的名字。”
“我就想着,如果我能多少占点股份,哪怕就10%,起码在外面谈的时候,能有底气些。我愿意出资认缴,我查过工商登记的条款,就是要所有股东同意,才可以出让一部分股份给我。”
“你是分店唯一的股东。”
秦少红还记得上个月在从化区一套别墅里,业主特意要求查看营业执照,说绝对不买三无产品。
“谁知道你到底是纺织城的店,还是哪个穷乡僻壤冒出来的小作坊?这年头骗人的多了去了。”
秦少红拿出营业执照的照片,对方一看法人代表根本不姓秦,又挥手让她出去。
“万一你营业执照是假的呢?”
“老板,我要是真的搞个假执照,那我肯定写自己名字啊。”
“反正跟我来往做生意的都是老板。你不是,就别来跟我谈,我跟你这种人谈不来。”
我这种人?
我这种什么人?
她瞧见别墅车库里那台锃亮的黑色保时捷。黎卉之前还指给她看:记住车标,那就是保时捷,上百万呢,也不过是有钱人随便买的代步玩具。
秦少红没想到卖窗帘也能卖出社会阶层落差感。
杨蓓听明白了,“那你就骗他们说向老板申请了,申请不下来呗。”
秦少红厚着脸皮笑,“老板娘,这样不就丢单子了么?”
“新店才半年。”杨蓓也笑,“阿红,你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啊?我第一家店借了好几十万才启动成功,我这个唯一股东的位置是吃苦吃过来的。现在你给我打个工就想占股份,你觉得可能吗?”
秦少红再细看了杨蓓几眼。
杨蓓也是个有钱人,她的座驾是一辆路虎。买得起这种车的客人,订窗帘时一般都用贵的面料,要最时髦的款式。潜移默化间,秦少红学会划分低中高级产品,也学会拿金钱划分客人。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她确实也主动放弃过一些“穷”客户。回复慢些,短些,把精力放到能拿更大单子的客户身上,一单能顶五单。
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是一种销售捷径。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选择属于自己的目标客户群。她只是有些懊恼,怎么在广州待久,会染了一身铜臭味与势利眼?
道德感的约束,似乎很容易在穷困出身的女人那里奏效。
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秦少红了。
“老板娘,我知道这要求是有点过分。我也了解了像加盟店或者品牌挂牌店那种操作,一般就是给品牌方一笔品牌费用,然后自己注册公司另开一家店。产线,仓库都可以跟品牌方共用,物流和安装成本就按照出货量来均摊。我照样挂家馨的牌子,绝对还是你的品牌。如果你不愿意我入股,那这种办法你看可以吗?就当白云这个店,我盘下来了。你开个价,钱我自己想办法。”
杨蓓沉默一会儿。
“阿红,我常常觉得你不像比我小2岁的人。” 她眨了眨眼,“40出头了还能一时一样,你是个能折腾的。”
秦少红小声道,“我就是想试试。”
“为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秦少红想了想,“我也可以。”
可以像杨蓓,像黎卉,像熙悦华府那位与丈夫共同创业的老阿姨,像千万个走南闯北,被时代沙尘掩埋了巾帼不让须眉本色的女性一样。遗憾她们没有登过刊,也没有上过镜。但秦少红知道,她们一直存在着,鲜活而立体。
奋斗不分贫贱富贵。
20年前,她只敢在沈阳想,20年后,她来广州就要做。
“阿红,我不干赔本生意。”杨蓓开口,“但怎么说我俩算相识一场,你确实努力,也有点运气。你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但我要先回去算一笔账。”
“到时候我们再来聊吧。”
秦少红喜不自胜,“行,老板娘,你慢慢想。”
杨蓓挑眉,“那我想个十年八年,你等吗?”
秦少红抿了抿唇,没有答话。有一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等谁呢。但估计说完,杨蓓会直接给她一个白眼。
杨蓓又笑,“瞧你这委屈样。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秦少红送别到店里巡视的杨蓓。
广州迈入高温沸腾的七月。午后偶有短时雷暴雨。狂风轰隆隆架着云与电,吓得天空遮光掩日,啜泣不停。有街坊戏谑,这是老天爷在打边炉。打边炉与火锅不同。要用碳火,用砂锅,追求清汤生滚的至高境界——用最短时间焯熟一切。
雨水拂上马路,雨水熟了,汁液淋漓,往大地九弯十八曲的肠胃里汩汩涌去。
广东泥,种广东人。
贪吃生滚,不怕烫。
这种天气根本拦不住出外赚钱的人。秦少红也不敢懈怠,照样逢周一乘搭楼巴赶赴各大楼盘。她学会上网查楼盘交楼时间。又在她买来那张广州地图上描描写写,圈出各个临近区域,方便一次性多跑几个地方。
她没有再遇见梁明磊。偶然撞见物业许经理,她旁敲侧击问过。许经理说小梁要去挣大钱,瞧不上物业部门连塞牙缝都嫌漏风的薪水。
“你第一次去从化就是他指点你的吧?有人看见他拿了你送的烟,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秦少红笑,“那我得谢谢你,没有把我赶下车。”
她递出四包红双喜。
许经理假意推搪,双手与秦少红在空气中来回使力,又收起。他说,“谁都不容易。小梁条件不好,农村人,两个姐姐出嫁后就不回家了。家里有父母,还有个残疾的弟弟要养。他说要去做销售,那我肯定立马同意,拦什么都别拦着人发财。”
他解释着,“我说的是君子之财,正经钱啊!要是你卖三无产品,我绝对不让你去我们公司负责的小区!”
许经理是个厚道人。
这一回,他终于肯收下秦少红塞来的烟。
仲夏季夜晚的人流多了起来。赚钱的不怕日头,但花钱的怕。人们躲到月光普照,才舒展筋骨,穿凉薄衫裤上街。秦少红把关铺时间挪到夜里10点,在笔记本写下需要电话回访的客户信息。
她懂得打字,电脑QQ回复也很快。
但office软件的excel操作实在太考验她。
前段时间黎卉说有重要喜讯与她分享,而且要当面说。两人许久没见,约了这周末到天河市中心吃饭。秦少红不用猜也知道,黎卉和蒋超好事临近。
能找到一个同携共老的人不容易。
秦少红心想,到时候顺路去天河购书中心买两本电脑软件使用书籍,也让黎卉挑一份钟意的结婚礼物。
她整理完资料,坐在椅子上双手举高,脊背往后折了个懒腰。
10点了。
秦少红将笔记本放进挎包里,锁紧大门往出租屋走。还没离开商业街外的那条马路,她站着等车流从面前驶过,接通黎卉打来的电话。
“阿卉?”
“红姐——”黎卉声音颤抖,像在极力忍住哭泣,“救我,快来救我——”
秦少红呼吸一滞。
“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和蒋超租的那个房子!当时想省钱买房租的,偏僻得要死,喊救命都没人来!蒋超就是个畜生!惹了债主自己跑掉,现在他们来堵我!”黎卉眼泪不停往外冒,“他们说认识村里派出所的人,如果我报警就把我店给砸了!红姐,救救我,你快点来救救我——”
秦少红听得头皮发麻。
气温30°的广州夏夜,她像遭人泼了一身刺骨冰水。
“我现在过去!”她跑到马路对面,“你找东西顶着门,躲到厕所里去!”
“红姐,我好害怕!”
“你等着我!”
秦少红把电话挂断,手抖着快速翻查通讯录。林野名字出现。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相熟,并且能够对黎卉伸出援手的男性。秦少红犹豫两秒,立刻拨通过去。
他们两三个月没说过话。要紧关头,她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喂?”
“野子——”秦少红压住慌张,“阿卉出事了!蒋超欠钱,现在债主上门堵人,阿卉一个人被围在家里了!”
林野只问,“你在哪儿?”
“我的店附近,就那个松月快捷酒店对面。”
“等我,十分钟内我开车接上你。”
林野的车贴着超速临界点赶来。秦少红坐后排,发现周启达也在,她那颗提到喉咙的心稍稍往下稳住。
两个大男人,多少能壮点胆。
林野直接启动车子,“是她原来那个家吗?”
“不是,是新租的房子,在客村边上。”
“好,你带路。”
周启达从副驾驶位扭过头,眼神有些复杂,却还是关切地问,“红姐,对方有几个人?”
秦少红怔住,“我忘了问她。”
周启达眉头一拧,想再说点什么。林野直接打断,“不用问,她在屋里躲着,能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吗?后备箱里还有两根棍子,打不死人,防身够用了,等下记得抄上。”
秦少红一听,还要用武器?她心跳加速,咚咚地在胸口里砸着。
林野又问,“报警了吗?”
他刚刚似乎闯了一个红灯。车轮碾着白色虚线在路上来回切换车道。有人生气了,当他们是不要命的飙车族,直接在后面拿远光灯捅着他们车尾。
林野瞥一眼后视镜里的强光,又越线超过两台车,把那辆愤愤不平的丰田甩远。
“没。”秦少红音调也有些颤抖,“她说对方认识派出所的人,报警就砸她的店。”
“我X——”周启达的脏话脱口而出,“这是惹了哪路神仙?就我们三个,能干赢啊?”
“两个。”林野冷眉冷眼地说,“让女人上去?你算什么男人?”
周启达嘁了一声。
他明显对今晚突如其来的救援行动很不满意。
秦少红忽然想到什么,低下头去翻手机里的人名。她找到杨安怡,直接拨打过去。杨安怡没有接听。她想了想,决定给周凯芹打一个。
周启达问,“红姐,你给谁打电话呢?”
“怡海养老院的人,跟街道派出所民警很熟。”
“你确定人家能来?”
“打了再说。”
周凯芹很快接通电话。秦少红三言两语交代完事情,连央求都没开口,周凯芹直接说,“把地址给我,我现在到派出所去帮你叫人。”
“好。”
林野已经把车驶停在黎卉租住的城中村外围道路。偏僻地段,夜里10点30分,行人与蚊虫一样稀少。路灯压得很低,却不甚明亮,仅能照见近处,把寂静和恐惧束缚在人的周围。
林野从后备箱拿出棍子,盯着秦少红问,“警察多久能到?”
“应该很快。”
周启达接过林野手中棍子,低声道,“要不咱们等警察来吧。”
林野将棍子塞到裤腰后面的口袋,“你能等,上面那个能等吗?”他转身对秦少红说,“给卉姐打个电话。”
秦少红拨通黎卉电话。
黎卉却一直不接。
周遭过分安静。有一只硕鼠大摇大摆出现,在墙角盯紧三人。它磨了磨前爪,眼球与鼻尖同时抬起,上下轻晃,嗅见风里的危险,朝更黑暗处匿去。秦少红的手机屏幕因为电话未接而自动熄掉。
她眼眶红了,“阿卉没有接。”
林野心头一紧,“你别上去,在这里等我。”
秦少红摇头,“我怕你们出事啊。”
“能出什么事?小时候打架都这样打过来的。”
周启达偏过头,不想看林野逞英雄的凛然正义。他这是为了黎卉?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为了谁。说穿了,也就一口吃不到嘴里的肉而已,至于吗?
周启达把心思藏在阴影里。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林野没时间与她争执。他让秦少红走在身后,三个人拐进窄巷,又经过秦少红指路,来到黎卉租住房子的楼下。不锈钢大门底部被一块砖头顶住,敞出一条不宽不窄的门缝。
林野抬头看,发现这栋楼住的人很少。
只亮了两三盏灯。
他对秦少红说,“你跟我后面,别贴那么近。我让你跑的时候你就立刻跑,千万别回头,往大路跑去,知道没?”
秦少红点头。
三个人收紧脚步上到四楼。先于刺鼻油漆味出现的,是楼道墙面那些渗人红字。秦少红抬头望去,每句话都是极致羞辱,连黎卉全名都写上,吓得人心惊肉跳。
“她没声了?”
“没声了,不会在里头自杀吧?”
“我管她呢,撬门。先想办法让她吐出蒋超藏哪儿,再把值钱东西搬走。”
“哥,那她会知道老鬼藏哪里吗?”
“肯定跟蒋超一起躲了。”
那伙人全站起来,准备拿工具撬开黎卉家门。
周启达在最前面回头,摇了摇头,压紧声音说,“六个,有家伙。”
他们毫无胜算,只能躲在转角处。
撬门声响了。与之同时响起的是黎卉在屋内的惊泣。她吓坏了,开始口不择言地骂,又求着外面的人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秦少红听得心疼,抬脚就想直接冲上去。
林野扯住她的手腕,“你要送死吗?”
秦少红眼泪直流,“等他们都进去,阿卉就没命了!”
黎卉家门被破开。
林野咬紧牙关,将秦少红往楼下推,“你不许去,打电话催警察!”他拍了拍周启达手臂,两人一起朝五楼冲过去。
男人的吼叫和谩骂在狭窄楼道里回荡。很快变成肉搏声。拳头还是棍棒,秦少红根本分不清。她双膝发软,倚着四楼墙壁,手指颤抖地拨出110。
她还没说清楚地址,就有人往楼下冲来。
“跑啊!”
林野嘶吼了一声。
秦少红立刻朝楼下奔去。脚步声纷乱沉重,楼梯灯亮起,像展开一条没有尽头的冥府之路。身后每步都踩着她的影子,她的脚跟,她的心脏,企图将她拖回这幢恐怖大楼里。
她不敢回头。
冲到一楼,她用力推开大门——
终于看见远处穿黑色制服的一行人,带头的就是吴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