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事六个人都拘留了。出租屋也清点过,主要是大门受损,人和其他财物都没事。黎卉还在录口供。”
吴绍驾车驶上客村立交桥,“但她跟蒋超上个月领了结婚证,听说还准备订酒席,打算过两个月办婚宴。出这种事,你劝她千万别想不开。自己生意都还在,大不了找个律师走起诉离婚,别把后半辈子折进去。”
“领证了?”秦少红听吴绍说完,眉心蹙起,“吴队长,那蒋超欠的钱,是不是她也要承担?那些债她肯定都不知道的。”
黎卉想争一口气。
领证对她来说,远远没有办一场热闹婚宴来得重要。前夫死后,她受了多少白眼,挨了多少冷语。有人说房子落她手里,店面也落她手里。用“落”这个字,黎卉更难受,仿佛她占了天大的便宜,明明生意是一起打拼积攒的。伤心过了劲,黎卉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一个人自己命衰,能怪到她头上来?
她当然想风风光光再结一次婚。
秦少红理解黎卉的怨怼。
“目前证据指向都是婚前债务,蒋超估计是想先领证,把黎卉拖下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调查清楚的。”
吴绍顺路将秦少红送到医院。
他负责的管辖区域不在客村。昨晚接到周凯芹通知,他迅速联系客村街道派出所,自己也赶了过去。
庆幸林野和周启达及时拖住那伙人。
“昨晚你喊来那两个帮手,叫周启达的还好,现在还在派出所录口供。林野伤得重些。他肋骨断掉一根,头上缝了8针,两小时前刚做完CT。”
秦少红睁大眼,“这么严重?”
“当时他追下楼去,想拦住抓你的人,脑袋被他们随手捡起的啤酒瓶砸了。你去看看吧,我还赶着回支队呢。”
“谢谢你,吴队长。”
“对了。”吴绍义正言辞地说,“以后有事一定要先报警,别听人恐吓几句,连警察都信不过。你当我们反腐反黑是闹着玩呢?”
秦少红点点头,“给你添麻烦了,回头我请你跟凯芹吃饭吧。”
“不用不用。”吴绍挥挥手,“我刚结婚要多陪陪家人,工作也有纪律要求,吃饭就算了。”
“这是喜事啊,恭喜你,祝你和太太百年好合。”
吴绍笑了,“谢谢,说起来我老婆你也认识。”
“嗯?”秦少红自认与吴绍交集不深,只听以前养老院同事讲过几句他的英勇事迹,“是哪位?”
“廖美薇。”吴绍说,“以前怡海的高级护理工,个子小小,很爱笑那个,她还一直惦记你呢。”
秦少红想起廖美薇的样子,连忙迭声附和,“记得,记得。美薇人好,长得也漂亮,你们很般配。”
“她去年手受伤,没办法再做护理工。自己跟同学合资在村里搞了一个补习班,给小学生辅导作业。我就是去补习班接外甥认识她的,在养老院里我俩倒是没碰上过。”
“那她手伤严重吗?”
“日常生活没问题,就是拿不了重的东西。”
秦少红松一口气,“我改天我回康兴村找她叙旧。”
“行,你上去吧,人在住院部四楼。”
“再见啊,吴队长。”
秦少红来到林野病房门时,护士在给他更换输液瓶。他穿上病服,浅蓝细纹,罩得松松垮垮,裸着半个厚实胸膛。颅侧有个伤口,露出剃净寸发后的青白头皮,纱布敷缠,林野连气色都被衬得苍白许多。
擦伤淤青,一张俊脸挂了彩,平添让人望而生畏的草莽与粗犷。他侧过头,发现秦少红站在门口,立刻笑了。
嘴角轻微撕裂,一笑就疼,林野又松弛肌肉,五官边角顺势往下垂,像在给人脸色看。
一瞬间,秦少红差点以为他不欢迎自己来。
“你录完口供了?”
“嗯,来看看你。”
“你是病人朋友吧?他头部受击,要留院观察一晚上,明早就能办手续出院,没什么大碍。”护士抬头来回扫视二人,推车离开前提醒林野,“把病服穿妥当,针水没了就摁铃喊我们。”
“哎,好。”林野低头扣起扣钮。
秦少红目送护士离开。
她走近病床,凑上林野的伤口。她发现林野耳骨上还有一星半点的血迹,暗红色,像被啃噬的疤,她不敢拿手去摸。
“很疼吧?”
“最疼那会儿过去了。”林野伸手碰了碰纱布,“被砸中的时候,血淌到脖子里,黏糊糊的,头皮又热又痒又疼。”
秦少红身体瞬间一紧,双眼睁得似猫儿受惊。她在想象那个可怖场景,下意识地咽口水,以为能把共情而生的恐慌咽下去。
林野忍不住笑,嘴角是真疼,只好边吸气边笑,“瞧你吓得,又不是你被砸,怕什么。我从小打架,身上挨揍的疤比这个大多了。”
“别说话了,你嘴边也有点撕裂。”
“说话不疼,笑才疼。”
秦少红摇头,“那就别笑,伤成这样还能笑出来?你干嘛去追他们呢,我当时都冲出楼道了。”
“我们才三人,对方六人,武力上就输了。你还是个女的,万一落他们手里,万一警察还没赶来,你考虑过下场吗?我怎么可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秦少红心头轻颤,“怪我,害你受这么重的伤。吴队长跟我说你脑袋缝针,我都快吓死了。”
这一刻,林野目光似兑入情色,黏稠地黯下去,两颗眼珠像灌了铅,企图重重地抛在秦少红身上。秦少红看过这种眼神。他轻声地说,“就是你,我才愿意的。”
愿意?
她那句话,是不是说得太暧昧了?
秦少红被不安搅乱心绪。她还记得林野手机里那条信息,他可是“有妇之夫”。昨晚不过是朋友间的热血与道义,该感谢就感谢,半点规矩都不能逾越。秦少红转过身,拿起暖水瓶晃了晃,找到一个可以瞬间逃离现场的理由。
“我……先去帮你打点热水。在这住一晚,也要毛巾和洗漱用品,我等下到外面小卖部给你买。”
她的手腕立刻被男人干燥温暖的掌心握住。
林野开口,“别忙这些有的没的,我不舍得你伺候我。你就在这儿陪我,坐着。”
“我……”
秦少红浑身一僵,往回抽走自己的手。他不愿,再使了劲,秦少红还是坚持,终于从他掌心挣脱出来。林野脸色霎时变了。秦少红立马双手搂住暖水瓶,生硬地掩饰刚刚那场不明不白的拉扯。
林野不说话了。
一屋子空气骤然急冻,如陈年浆糊,硬得搅都搅不动。秦少红在无声地深呼吸。这是她第几次决心拒绝林野?她已经不记得了。没人喜欢被拒绝,她不喜欢,林野也不喜欢。
可她更不喜欢勉强自己。
择偶标准如防洪堤坝。一旦在洪流奔涌中被冲破一次,就无法筑回原来的防线高度。秦少红害怕。她害怕会重蹈与贺成勇婚姻那段覆辙:也许谁都没错,但不幸福。
“昨晚谢谢你和启达。如果没有你们,光凭我也救不了阿卉,是你们拖住时间,等到警察来。”
“我从没交过像你俩这么讲义气的朋友。来广州这两年,也承蒙你们惦记我是个东北老乡,处处关照我,我很感动也很感谢。真的,野子,我真的觉得你们特别好,这次我欠你们一个大恩情。”
“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能帮忙的我绝对不推脱。”
楚河汉界都没有她这番话分明。
义气,朋友,老乡,恩情。这些字眼放进武侠小说里,那都是侠之大义者的标准,要叩头结拜,由皇天后土见证,成为异姓兄弟姐妹。
真刺耳。
林野五指攥成拳,关节贲起,亟欲撑破寸薄的皮。秦少红确实不是两年前的秦少红了。当时她还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如茧自缚,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那会儿多胆小。如今裙袂下小腿白得莹润发光,衬衫是熨过的,头发是染过的,连口红都换了几个色号。这会儿多张扬。
现在还精通人情练达,语言艺术,把话讲得离地三百尺。道德伦常加冕,他与她没有私情,只有恩义。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女人!
林野颅侧伤口蓦地又疼起来,许是因为愤怒让血液升温。他什么都不想回应,一而再地被拒绝,他所有耐心和机会尽数耗光。
摸不到,吃不着,还白挨了这顿打!
见他一直不说话,秦少红小声道,“你受了伤,还是要多休息,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不用。”林野冷冷地说,“你走吧。”
“你……你这样,其实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你走。”
再不走,他就要让她滚出去了。滚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滚到他再也想不起这两年与自尊拉锯而干出的所有蠢事。不过是个半老徐娘,他跟自己说,充其量就是一件得不到的玩物。
女人多得是。
秦少红又算什么。
“好。”
秦少红将暖水瓶放回原位。她还想说点关心的话,可林野表情比医院里病患交汇的气氛还要沉重。他闭了嘴,也闭了耳,不愿让她口中任何一字入侵他的身体。
他用沉默将她赶走。
秦少红并不后悔昨晚找了他和周启达,也没后悔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感动而给与一个不切实际的暧昧承诺,她做不到。
这对彼此都不公平。
但刚刚许诺的诚意,是真心的。只要他和周启达有求于她,她绝对会施以援手,一点都不会推脱。
就怕他不相信而已。
秦少红起身离开。路过护士站时,找到刚刚给林野换输液瓶的护士,打听完这里护工的价格,她给林野雇了能照顾他在医院起居的人。
她付了钱,又交代护工说,“别告诉他是我给钱,你就说是周先生请的。”
护工点点头,“行,就一晚上是吧?”
“对,就住一晚。给他买饭打水擦身什么的,他肋骨伤了,大点的动作估计也不方便。”
“没问题。”
秦少红离开住院大楼。
走出一楼大堂,出了玻璃门,晨晖如水泄,淡金给万物镶一道无形的边。又是新的一天。住院大楼临近医院南门,门外隔着一条人行路,拼接深灰色的四车道。来往车流轮下生风,风声有了车响,从混沌中吵醒秦少红。
她这才觉得肚子饿。
有一辆的士停下,副驾驶位下来一个人,是周启达。他的衬衣被扯了好几道痕迹,脏了皱了,像在地里打过滚。头发也有些乱,颧下浮一片红。走近一看,还肿得颇高。
他有点诧异,“红姐,你来看野子?我以为你先回家了。”
“听吴队长说他伤得重,我来看看他,你没事吧?”秦少红来回扫视周启达,“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你也在医院里挂个号检查一下。”
“没事,我的都是皮肉伤,没动筋骨。”周启达抬抬下巴,冲住院楼方向说,“那家伙头铁,拿命拼,缝几针算客气了。幸亏警察来得快,不然我真怕要给他送殡。”
秦少红眼神往下落,顺势点点头,“我跟野子说了,这次多亏有你们俩。我欠你们一个人情,以后需要我的地方喊我一声。”
周启达摆摆手,“你跟卉姐没事就行。”
“阿卉没跟你一块走吗?”
“走了,她心里惦记生意,急急忙忙回康兴村,你找她就去店里找。”
“行,你去看看野子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
“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对了,红姐,这是你的吗?”
周启达从裤子后口袋掏出一本笔记。绿色软封皮,A5大小,密密麻麻填满各个小区与客户的联系方式,回访、订货、再次成交的记录。
秦少红惊讶,“是我的,怎么在你那?”
“你昨晚没命地跑,估计从你包里掉出来,警察捡到了。上面我看都是窗帘内容,就猜肯定是你的。”
“谢谢,要是弄丢了,我还真麻烦。”
“你这些都没用电脑做记录吗?”
秦少红脸热,“我不太熟悉Windows的办公软件,不怎么会用。”
“回头我给你推荐几个,比系统自带的要操作简单。”周启达平日也爱捣鼓电脑,“你生意越做越大,肯定用得上。”
“行,那我先回去了,你去看看野子。”
“那你注意安全。”
“好。”
周启达看着秦少红在路边拦了辆的士。
他对秦少红没有意见。长得俏,又成熟,说话轻声细语。这种女人出来做生意,但凡心思缜密些,都不会混得差。指不定她眼界高,瞧不上林野,改天攀龙附凤也未可知。
色相是交易的催化剂。
他比林野清醒,跟秦少红交好,无非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偏偏林野不这么想。死心眼似的往里钻,真以为能钻出火来,烧得秦少红情绵意软。
“野子,你搞什么?”
周启达来到病房门口,发现暖水瓶被砸在地上。塞子漏了,水淌出来,一地狼狈痕迹。幸亏不是开水。穿蓝色制服的护工拿着拖把,从走廊角落骂骂咧咧地赶来,“让一让,让一让,我拖一下,别等会儿滑倒了。”
林野黑着脸不发一言。
“受个伤气性这么大。”护工小声嘀咕,“你要是不愿意请护工,我也不会把钱退给你,反正不是你出的钱。”
林野转过头,直直瞪着护工。护工见他身材高大,表情狠厉,吓得耸了耸肩。连忙扶起暖水瓶放在边上,她带着湿拖把跑得无影无踪。
周启达好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又被拒绝了?人家不愿意留下来照顾你,给你请护工,你还冲护工发脾气了?真行啊,林野,你是个爷们,冲一个五十岁的无辜阿姨发脾气,你可真行。”
林野听得刺耳,“你给我闭嘴!”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周启达想起昨晚,登时气得嗓子冒烟,“没事做逞什么英雄,你知道昨天晚上跟我们吃饭那个老板,我跟狗似的舔,舔了人家多少回,人家才愿意赏脸来?我他妈追我老婆都没这么费劲!你倒好,接一个电话,就要去救人。现在人是救了,人家不领你情!你活该吧你!”
林野双目怒睁,“你就不会再找一个吗?能舔一个就不能舔其他的了?全广州就没有一个老板愿意给我们单子?我他妈就不信了!”
“你知道我们欠了多少钱?仿制品这条路我一早跟你说行不通的,知识产权懂不懂?你以为满大街都是老板啊?那个老板今天早上说我们没诚意,人家不玩了。下个季度的铺租人工费用你上哪儿找?前几个月拖欠的工厂款你拿什么结?!我跟你讲,一线工人闹起来,那都是拿命跟你死磕,不会听你画饼!”
“你是孤家寡人,你胆子大,胆大没后路,我全家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够了没?”林野咬牙切齿,“生意是两个人一起干的,你就一点错都没有?我给你拉来那几单外贸大客,你数钱的时候怎么就不骂我呢?周启达,你他妈没有我,你连单干的本事都没有!滚回鞍山找你老婆喝奶去吧,怂货!”
“我——”
周启达冲上前,扯住林野衣领,抡起的拳头只差两秒就要砸在林野的脸。
林野不怕死似的,紧紧盯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俩是发小,住同一条村,从河里玩到晒谷场,见证彼此共同成长的体魄与不复返的年岁。林野父母死的时候,林野还很小,跪在摆放遗体灵堂,哭得双眼通红。夏日鞍山冷似冰山。周启达牵来家里最喜欢那条小狗,说:送你吧,野子,我知道你喜欢它,让它陪着你。
周启达承认自己胆识有限。
小时候跳河,爬树,离家出走,到地里偷粮食,全是林野带着他干的。长大了,来广州,交朋友,出来创业挑大梁,也都是林野牵的头。
因为珍惜才愿意分享。
因为信任才愿意配合。
周启达一拳砸在病床旁的柜子上。指关节攥得发白,又转红,比昨晚挨那群人的打更疼。他愤恨地在原地来回走,又甩了甩手,扯过旁边的木椅子坐下。
林野胸口起伏剧烈。
有一瞬间,他确实以为周启达的拳头会落下来。他甚至决定了必须还手。他与周启达不同。他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怎可能回过头,跟守护后方的说感恩?
谁感谢谁还不一定呢。
这条路可是他走出来的。
周启达平复了呼吸,先开口说,“接下来怎么办?哪儿哪儿都要用钱,再没有进账,我们就要破产关门了。”
大局为重。这四个字,能在人与人之间产生“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这样对你”的深远作用。干戈化玉帛,有时候就是利益驱使,无关品行。
林野沉默几秒,“上次……成哥说有门路,找他吧。”
周启达双眼倏地睁大,“野子,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有别的办法吗?”林野仰起头,目光透着无奈与愤懑,“只要替他找到下家,30%的收益,一百万就有三十万,至少能应付三个月。三个月,够我们找一个大客了。启达,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时间不等人。”
周启达无法反驳林野。他垂下头,手肘撑着膝盖,肩胛骨在衬衫下突兀地隆起,像有一对引线紧紧勾着,往天花上拽。
拽住这副一夜未眠的身体和壮志未酬的颓败。
“你什么时候出院?”
“明天。”
周启达点点头,“给你买午饭?”
“让那护工买。”林野想起秦少红的“慷慨”,又生起气,“把你那份也买了。”
说什么周先生请的?骗谁呢。他就在病房门前看见她在护士站给护工钞票。果然是当老板的人了,能够雇人干的事绝对不会亲自动手。
她没有任何愧疚,连那份感激,都让林野觉得自己很廉价。
他真有些恨她了。
周启达轻嗤一声,“别惦记她了,行不行?估计早晚得傍个大款。我看她的客户台账非常厉害,很多都是别墅区业主找她买窗帘,一个月账面流水分分钟十几二十万。”
林野目光一敛,“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想到秦少红现在生意居然这么红火。
“她昨晚逃跑的时候落了个笔记本,警察捡了,我还给她的时候看见的。”周启达又说,“兄弟,我说真的,她眼里没有我们这种人。你看她现在打扮得多光鲜,你以为给你看呢?人家是给有钱男人看的。”
林野暗暗咬牙,“老狐狸精一个,早晚我得收拾她。”
周启达怔住。
他第一次听见林野讲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