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卉子:「冯律师说那个坏蛋同意签协议了。」
卉卉子:「我要自由了,红姐,我再也不找对象了!我要买醉!你得陪我!」
秦少红忍不住笑出声,连忙回复黎卉:「多大岁数了还买醉?上回你离开警局隔天喝到吐,躺了一日一夜才缓过来,别喝了。」
卉卉子:「扫兴!」
秦少红:「我是为你好。」
中秋过后,风忽然被抽走湿度,干巴巴地撩着人的喉管肺泡,躁痒难耐。秦少红正给手肘与膝盖抹上一层润肤乳。42岁,满打满算也叫半老,明日起不能再穿裙子。她怕膝骨缝隙撞了寒气。下楼梯时,关节就像贪吃的嘴,生嚼下一个柠檬,瞬间酸软得使不上劲。
她去年试过一次,经黎卉介绍到养生馆里做针灸与艾熏,一周后才恢复如常。
秦少红放下那罐润肤乳,趁早起客人少,敲着键盘将笔记本上的客户信息录入电脑软件。软件是周启达到店里帮她安装的,那次林野也来了。
他戴一顶鸭舌帽,将脑侧疤痕遮得严严实实。林野把心意也一并遮了,跟她讲话时疏离又客套,眼角眉梢都似寻常。他们闲话点杂事琐碎,聊聊近来生意如何,还问了黎卉现状。
“蒋超那些债,卉姐不用帮助还吧?”
“不用,那都是婚前的。”秦少红说,“阿卉找了律师,在走正常起诉程序。现在想想,那晚上还是太感谢你们了。”
周启达笑,“红姐,再客气就是不拿我们当朋友。卉姐说以后我们三个都是VIP,吃饭八折,这顿打还挺值。”
“你们最近生意好吗?”
“我们啊——”
周启达突然闭嘴。
林野表情有些僵硬,眼刀飞进周启达眼底。周启达齿尖瞬间上锁,愣是把话从唇边咽回去。林野接过话柄,“很一般,皮具城竞争太大。不像你这边,就你一家卖窗帘的,勤快点往外跑,还能挣不少。”
秦少红摇摇头,“别笑话我了,我也就是个给人打工的。”
“我以为杨蓓把店给你了。”林野环视店面一圈,目光锁在桌面由秦少红手写的收据本上,“之前你不是选第二条路吗?做下来还能维持大半年经营,证明你有当老板的潜力。”
“我是有个打算,但杨蓓还没答应我。”
秦少红将盘店计划告诉他们。
“杨蓓一向精明,估计还想再观察几个月。加上我准备的钱也不一定够。家馨有口碑,在这一行出品质量很稳定,回头客也多。以前就有人跟她提过加盟,她都没答应。”
林野点点头,“自己创业不容易,你有本金,起跑线就高些。”
周启达小心翼翼地问,“红姐,你准备了多少钱啊?”
秦少红想了想,用手比一个“2”,又解释着,“别看我一直往外跑,窗帘行业成本不低的,我从打工开始加这大半年,根本攒不到这个数。只是阿卉知道这事,她说能借我五万周转。”
“大家挣的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我不好意思问她借太多。想着如果我能从银行贷一点款就好了,可是我没有能抵押的资产。”
周启达侧过身,跟林野交换眼神。他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林野却笑了,伸手拍周启达肩膀,示意两人该离开。
“银行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反正杨蓓还没开条件,指不定也用不着这个数。我们还有事情要忙,先走了。”
秦少红说,“这么着急,都快饭点了,一起吃个饭吧?”
林野摆摆手,“就是约的客户吃饭,你也要忙生意,下次。”
“好,慢走。”
“留步吧,别送了。”
两个男人顺着廊道消失在路尽头。林野将帽子摘下。耳上那道伤痕泛白,远远看着,在乌黑发间竟显得有些狰狞。他不想再戴了,拐个弯,抬手一扔。经霜封尘后由墨绿转黑的垃圾桶,吞掉那顶黑色鸭舌帽,也吞掉林野的“遮羞布”。
他不遮也不掩了。
周启达小声感慨,“没想到她是真的有点钱。”
“黎卉比她更有钱。”林野扯了扯嘴角,“但黎卉不好整,这个好下手。她两年没回东北了,就算真出什么事,也没人会来帮她。”
“野子,怎么说你也喜欢过她。”周启达苦笑几声,“好歹管人家叫姐叫了两年。”
看来秦少红彻底伤了林野自尊。
周启达心想,也对,林野这性子,本就是个不接受拒绝的人。
“我喜欢的女人多了去了,她算老几?现在是我们没得选。上回答应成哥的数还差了大几十万,再不弄点钱来,你看成哥会不会让你有命回鞍山?”
周启达又瞧一眼林野侧脸,企图怜悯他人的心思被林野伤疤劝退,他没有再开口。
说到底,那顿打也算她们欠下的债。
几天后,秦少红在白云大道北一个新交楼的小区跑客户。她两天前就过来一次。这里是精装交楼的房子,客厅打造欧式吊顶石膏线,与灯带融汇,能在天花暗处藏入窗帘杆。大多数客户偏好没有帘头的简易布帘。
听说这种风格叫做现代轻奢。
户型都是刚需,两房一厅,三房一厅,买来做婚房的居多。电视背景墙以饱和度低的灰色做主调。秦少红推荐一款经典淡粉与雅绿,颇受年轻的业主夫妻欢迎。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秦少红将画册递给考虑定制窗帘的业主,转过身,接听林野来电。
“野子?”
“你在忙吗?我有点急事找你。”
秦少红冲客户笑了一下,又走远几步,问道,“我还好,不算很忙,你有什么急事?”
林野沉吟一会儿。
“我想找你借点钱。上个月有几个样板被退了,当时觉得一定能拿下的。现在工厂积压太多料子,出不了货,钱进不来,我们有点紧张了。”
秦少红听着有些担心,“这批料子多少钱啊?没有其他买家了吗?”
“我们现在走定制路线,很多都是个性化设计,不是每个客户都要的。我们也在找新客户,但目前就是没找着。”
“那……你们料子可以转卖出去给其他厂家吗?像我们窗帘,耐放点的,积压库存也有同行会想要。”
“皮料跟布料能一样吗?”林野语气有点不耐烦,“不借就算了,我们这么熟,你讲话可以直接点。我知道你手头也紧,我跟启达再想想办法吧。”
“野子,我不是这意思。”秦少红说,“我是觉得你们在这行也做挺久了,指不定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大不了就把铺面转出去不干这行,回去辅料厂搬货呗。广州这么大,天天都有人创业失败,多我们两个不算多。”
林野这番丧气话让秦少红有些羞愧。
能理解一个人,就能共情一个人。他与周启达跟自己一样,不过是想有出息,有活路,做个异乡人的美梦,在广州拥有一番扎根建树的事业罢了。
况且,她还欠林野和周启达一个人情。
“别呀——”秦少红连忙解释,“你们好不容易才做成的事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你要多少钱,能借的我都拿出来先给你周转。”
“十五万。”林野说,“能暂时顶几个月。”
十五万。
秦少红心头一紧,小声道,“这个数有点……太多了。野子,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我的店还在运营,买货出货也要钱去周转的。”
林野料到她会拒绝,“这样吧,红姐,你先拿五万给我行不行?我得把工厂工资发了,都是一线工人,靠这点钱养家糊口的。其他的我和启达再拖一拖,等新客户接上了,就没问题。”
秦少红一听,居然是一线工人的工钱,又只是五万块钱,她立马答应。
“行,你什么时候要,我去取给你。”
“今天中午可以吗?我这会儿也在外头,你拿完就来我和启达住的小区,方便吗?”
“好,我跟客户聊完就去银行取钱,取完就过去。”
“红姐——”林野音调低下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秦少红听得耳热,“别说这种话,我们是朋友。”
江湖道义,市井恩情,她来广州得到过的援助,此刻无非是以另一种形式还回去。秦少红甚至偷偷松口气。愿意开口找她,证明林野确实放下了。
否则凭他的性情,断然做不出向喜欢的女人借钱这种事。
林野无声地笑,“对,我们是朋友。”
秦少红也笑了。
她挂掉电话后跟客户对接定制需求,又在小区里逗留一会儿。踩着银行中午十二点下班的时间线,秦少红从户头取出五万,装进挎包,来到周启达和林野住的地方。
她没来过这一代,只是按照林野发来的地址,摸到楼栋底下。
他们跟她一样住的楼梯房。楼道在大楼中间,自下而上,每个拐角悬一盏旧灯。灯泡外壳发白。白得像实心一样,没日没夜地吊着,竟一点也不明亮。
整栋楼哑了,连风钻进来,都捂紧嘴走开。
秦少红敲着四楼408的房门,“野子,在家吗?”
“来了。”
里面有人应她。几秒后,门开了,是林野。他侧过身让秦少红进门。秦少红往地板上看,问了句,“我需要脱鞋子吗?”
门咣地关上。她突然被人从身后箍住,摁在墙面,双手后扣,束缚带紧紧扯住手腕。
秦少红吓得张嘴就喊,“救——”
“不许叫!”林野捂住她口鼻,“你敢叫,我就立刻把你喉咙划了!”
秦少红看着房间走出周启达和另一个男人。男人个子稍矮些,年纪四十出头,面对这种场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周启达走上前扯开秦少红的挎包,拿出现金、银行卡和身份证。
那个男人问,“只有五万吗?这可不是上面要的数。”
周启达说,“成哥,等会儿还有呢,等他。”
他抬头示意摁住秦少红的林野。
秦少红知道自己遭殃了。
她拿人家当朋友,人家拿她当傻子。恐惧与痛苦同时袭来。新闻里报道过的惨案,桩桩件件从脑海浮现,她感到害怕。秦少红眼眶发红,却始终挣不开林野的桎梏。
“密码是多少?”林野在她身后问,“说出来,我让你好受点。”
这是准备套她的密码去取钱?
秦少红拼命摇头。
“不说?信不信我把你脱光了拍照,全放网上给人看?给你沈阳的老公看看,给你哈尔滨上学的女儿看看,看看你在广州是什么样的?嗯?”
秦少红脸都白了。
他竟然知道?他什么时候——秦少红忽然想起只有冬至那次,她跟黎卉提过往事,就在试衣间里。林野人在外面,他全听见了,甚至明知道她已婚,却还是千方百计地追她。
她又想起黎卉说林野生意不正规。
这样一个贪婪无度,不择手段的人,她居然拿他当朋友。
秦少红哭了起来,眼泪挤进林野手掌。他摸到了,却冷笑两声,像对付一只待宰的鸡一样轻松。
“说吧,红姐。”周启达开口,“说出来,就当买你暂时的安全,我们求财而已,但你不说的话就很难保证了。你看,这屋子里全是男人。你就一个女人,长得也挺好看的,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待遇呢?”
林野的心跳就贴在她背后,一张一弛,像地狱使者在阴阳交界的逡巡脚步。
这番看似怜悯的劝告,比暴力威胁更让人心惊。
求生本能战胜一切。秦少红禁不住地颤抖,却轻轻点头,示意愿意说出密码。林野松开手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咬紧牙关说出六个数字。
“870109。”
林野问,“是你女儿生日?”
秦少红低下头,不肯回答。
林野从口袋掏出美工刀,刃口锋利,对着她说,“你现在给黎卉打电话,借30万,让她立刻去银行转你。”
秦少红抬头,张嘴就骂,“林野,你这个畜生!你害我就行,你为什么还要害阿卉!”
下一秒,她闭紧嘴,眼泪簌簌落下。刀锋凉意隔着布料都能察觉。手机被林野拿手里,他从秦少红通讯录找到黎卉,又拨出,选择开扬声。
他要秦少红骗黎卉拿钱换她的命。
黎卉很快接通,“怎么啦?这时候找我,吃过饭没?”
秦少红不愿意说话。
“喂,喂?红姐,你听得见吗?喂?奇怪,是不小心摁错了吗?喂?”
林野抬腿,皮鞋鞋尖踹中秦少红膝盖。这记警告太疼了。秦少红痛得弯下腰,膝关节微抖,咬紧嘴唇,肩膀倚着墙壁喘气。
“阿卉……能不能,借我些钱。”她哽咽得厉害,连完整的话都无法一口气说完,“我……有,有点急事。”
黎卉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啊?怎么哭了?到底什么事啊?”
林野凑到秦少红耳旁,“说你女儿得了癌症。”
秦少红侧头,狠狠地盯紧林野。林野面无表情,手掌掐住她腰侧,五指一拢,秦少红疼得闷哼。
“我女儿……得了重病,癌症。”秦少红哭得更厉害,“阿卉,对不起……你,你借我一些钱吧。”
所有情绪组成了人的泪腺。
此刻,它们被林野生生掐断,内疚从秦少红身体深处奔涌而出。哭也救不了她。她对不起黎卉,更对不起自己。
她甚至对不起要拿来编造谎言的贺晴。
“什么?我的天啊,你人在哪里?我去找你!”
“别来!”秦少红喊了一声,“你别来!我,我已经在火车站,你不要来了!”
“你傻呀!孩子出这种事你坐什么火车,你赶紧到机场买机票啊!”黎卉声音很激动,“你要多少钱?我去给你转,别带现金,医院也可以刷卡的!”
秦少红闭紧双眼,“……阿卉,我要30万。”
黎卉怔了几秒。她突然想起秦少红不顾一切赶来那晚。同样的人命关天,黎卉不能辜负她,下定决心般开口,“行,我现在就去转给你。别怕啊,红姐,孩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晴子还这么年轻呢,一定可以熬过去的,我现在就去银行!”
“小妹,你快过来——”
黎卉喊来店里员工。从电话那端传来她的急促脚步,似乎人已在街上。她又冲电话说,“沈阳医疗条件行不行啊?你把晴子带来广州,这里肿瘤医院医术厉害,别耽误病情。我要过马路了,你别急啊,转完钱我给你打电话!”
秦少红觉得每个字都剜在她的心脏。
她终于忍不住冒险开口,“阿卉,你别——”
电话被掐断。
秦少红被林野狠劲一推,整个人踉跄倒地,手臂疼得像遭受重击。她怀疑自己骨折了。双腿在地上交叉磨蹭,她却蹬不到起身的施力点。这一刻,心理与生理上的无助,让秦少红第一次察觉自己已是个身体逐渐衰败的中年妇女。
林野收起刚刚用来威胁的刀子,一边摁着秦少红手机,一边冷着嗓音笑。
“想让她别去?为了好姐妹那几十万决定不要命了?有义气,但没本事。”
林野与周启达交换眼神,周启达拿着秦少红的卡和身份证出门。他要去银行等取钱了。秦少红仰高头,气得声音发颤。
“林野,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也一样。”林野目光在秦少红身上流连,“我帮你给杨蓓发辞职短信了。放心,我干不成生意,你也别想干成。”
秦少红难以置信,“你们已经有钱了,还想怎样?”
林野转身,从茶几上拿过来一叠资料和一个红色印泥,“想跟你做笔生意呗。”
一份协议书出现在秦少红面前。
“红姐大方,花45万买我们的脑力保健饮料。白纸黑字写明,你情我愿的事,你画个押就行。”
秦少红睁大双眼,“这……你居然做传销?这是犯法的!”
那个叫成哥的男人听见这话,表情终于有了起伏。他拧紧眉头,“林野,搞快点,上面的人等着呢。拿完钱把她转移走,别留在你们这里。”
林野似乎有些怕他,“成哥,不好意思,这女人不骗过来,很难搞的。”
“你手脚利落点。”
“好。”
“林野!”秦少红被正面摁倒在地,食指指腹沾到湿润的印台,她拼力挣扎,“这种合同是无效的!是你们强迫我,我没有签字!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法律效力!”
林野收起摁上指纹的协议。
“你签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我是造假起家的吗?你收据上的签名很好仿,早就替你签好了。放心,我们协议都是律师看过的,百分百有效。”
秦少红泪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林野蹲下的身影。
“你也别怪我,我们确实没辙了,谁让你先挣到钱?等会儿转到别处去,你连个认识的人都找不到,自求多福吧。”
他撕下一截医用胶布将秦少红的嘴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