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丁甲2023-02-16 10:104,615

2006年1月,秦少红迎来窗帘销售成交的第一位顾客,在她工作的第三周。

她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QQ号。

取昵称时,黎卉狠狠白她一眼,“你好土啊,谁会拿自己全名当昵称?”秦少红探头去看黎卉手机界面的QQ,她叫落红尘。

黎卉店里小妹打趣:能跟咱老板娘配得上的,只能叫“下地狱”了。

腊月中旬,离春节还有小半沓黄历,康兴村周边人流开始减少。一个年轻女人带着裹紧厚棉袄的小男孩到店里买窗帘。杨蓓去仓库区盘库存,从早上到现在,不见人影。

秦少红起身迎客,“您好,想要什么款式的窗帘?”

“我自己看看。”

女人牵着孩子往里走。大人的手和小孩的手都在摸,大人摸得细,小孩摸得急。秦少红贴在他们身后,学着杨培待客的样子。

“是做家里的窗帘,还是店铺的窗帘?这款,您看看,最近卖得很好。颜色您想要什么样的,我们色板上都有,可以同款布料换不同颜色。”

女人睨了眼秦少红举起的那片窗帘,没说好与不好,“我自己挑吧。”

“要不看看这款?”秦少红又捏起另一片,“双面机绣,不掉色不脱线,褶皱垂感也很好。”

女人不答话。

这种客户秦少红见过。杨蓓往往当面笑完,转个身敛起嘴角,自己站到收银旁边去翻杂志。她说,有心买的和没心买的,一眼就知道,不用太费力气。

纺织城盛名在外,并不缺客流。

秦少红也没说话。两大一小三个人把四个隔间都转完,女人才慢悠悠开口,“我要做三个窗户的窗帘。”

秦少红立刻问,“您想要什么款式的?”

女人似乎有些诧异,“你不是该问我做多大尺寸的吗?你们店是新开的?”

“不是,我们店开挺久了,就我是新手。”

“新手?”女人疑惑,“外地人刚来广州啊?”

“对,也就几个月。”

“哦。”女人点点头,“现在买有折扣吗?”

“看您要哪种,全店打9折,有部分还能打7折。”

“你们说的折扣不就是把原价往上抬,再告诉客人能打折么?”女人笑了,“都是套路。”

“也不是都这样……”

秦少红答得有些心虚。

她知道杨蓓有统一要求的首次口头报价。杨蓓精明,一个幅度范围内能根据不同客人做不同报价。但她是老板,秦少红是员工,老板说多少便是多少。

“我要这款,这个颜色就挺好的,做三个窗户,尺寸表在这。”女人从口袋掏了一张折纸,“你算算多少钱。”

秦少红看得出是一个三居室的图,“您要不要考虑再加个纱帘?白天可以遮点日头,我们家纱帘透光性和适眼性都很好的。”

“别想忽悠我,你就按照尺寸赶紧给我报价。”

女人语气颇凶,像训人似的。小男孩听见,摸窗帘的手垂于身侧,乖乖站在她旁边,再也不动了。

“帘头和窗帘杆,您看是按照我们挂出来的款式做吗?要不看看其他的?”

店门陈设无需耗费过多成本,铺设的铁艺杆都是基础款。简约,并且便宜。

女人扫了眼,很肯定地说,“不用看,就这个。”

“那我按2倍的尺寸给您算?”

“2倍?”女人声音突然尖细起来,“1.2就行,2倍要贵很多的!”

“这——”秦少红有些为难,“1.2倍的布料挂在家里,褶皱太平了,看上去很像两块破布啊。”

“你怎么说话的?”女人瞪大双眼,“你一个卖东西,说谁家窗帘是破布呢?”

“美女,美女,您别生气,我没那意思!”秦少红着急忙慌地扯来一片窗帘,用手推开褶皱展示,“您看,1.2的挂起来就像这样,太平了。要是你做1.8——”她又换了个数,“哪怕做1.5的,多个0.3,褶皱就能挺起来,挂在家里气派很多的。”

女人抢过秦少红手里布料,自行比划半天,又疑惑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们家基本没有做1.2的,最低最低也要1.5。”

“1.5就1.5,快点算。”女人把布料丢回去,“窗帘价格都是你们这群黑心商人哄抬的,什么1.5又1.8的,以前的人随便挂一块布上去都能当门用。”

秦少红不敢再反驳女人。

她用计算器算完,递过去,“您看,这是原价,再加上窗帘杆和挂钩墙钩的价格。”她又摁了几下,“我再给您打个9折,合计是这个数。”

女人嘴角往下撇,“这么贵?你们的布不就是纺织城里的货吗,我去里面买块布自己裁,都不用这个价。”

她又看了眼窗帘杆,更生气,“就这么个破铁管你收我30块钱一根?”

“这款面料的工艺不一样,本身出货期就长,我们是刚好有库存才摆出来卖的,平时都要等呢。”这句话是杨蓓使惯的术语,秦少红直接搬来用了,“而且我们家窗帘杆进货价就18,赚您2块钱而已。”

“年前包送货上门吗?”

“您住哪里?”

“就海珠区。”

“那年前可以,出货也就三天时间,能给您上门装好。”

女人似乎是逛累了,敷衍着说,“行吧行吧,走那么多家就这款合点眼,现在买你们送东西吗?”

秦少红试探地问,“要不边角料给您裁个同色系的绑带?”

仅这点货量,杨蓓绝对不会答应送东西。

“有没有搞错,我买三个窗帘,你就送我两条绑带?”女人转过身,抽出角落里那堆带穗状流苏的欧式绑带,“给我送三对这个,我要带扣的,拿布条扎容易压皱窗帘。”

这款是高级货,成本价都要15块钱一对。

秦少红摇头,“这恐怕不行。”

“不送?不送是吧?那我不买了。”女人拉起小孩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本来还想介绍邻居来买,我看算了,一点做生意的脑筋都没有——”

“美女,美女,别走!”秦少红拦住女人去路,“您,真的介绍客户过来?”

“骗你干嘛?我是有心买的,我们那一栋都是新搬过来,都要做窗帘呢。”女人抬手一指,说,“我就住新港东那边,你没去过吧?都是好小区,业主不差钱的。”

秦少红犹豫起来。

眼看着什么都谈妥了,就差几对绑带,她实在很想拿下这第一单生意。

“行,我送您。”

女人交了定金,留下地址、姓氏和电话号码。

秦少红第一次独立开单,喜不自胜。等杨蓓从仓库回来,听见她给客人送了三对带扣的绑带,气得眉心紧拧。

“我要跟你似的做生意,我赔死了!”杨蓓高跟鞋磕得地砖密密地响,“你真以为这种挑三拣四的人会给你介绍客户?她留的地址,那边都是老居民楼,拜托你有空多出去看看吧!她如果给你介绍客户,怎么不把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先给你?”

“那几对绑带的钱从你工资里扣!”

秦少红为自己长叹一口气。

一把年纪的天真,毫不可爱,还会让人觉得愚昧,无可救药。直到杨蓓贴出店面春节休市的红纸,秦少红都没等到那位洪小姐带来的新客户。后来她意外路过洪小姐地址里的小区,外墙吃透老旧管道里渗出的水,一块深一块浅,苔藓与裂缝,像一幢被光阴晒伤的楼。

她看了很久,没看见自己卖出去的第一片窗帘。

过年前秦少红陆续成交几单,她咬紧牙关,一次绑带都没再送出去。

腊月尾声,回乡的人多了,康兴村的窄路被空气镀了个放大镜,变得又宽又长。林野已经买到票回辽宁鞍山。他没再主动找秦少红,只是临走前在黎卉店里吃饭,说自己第二天傍晚的火车,跟周启达一块走。

男人女人,跨了那道坎,哪怕就一次,都回不去当朋友。至少秦少红是这样认为的。她工作稳定后,添了锅碗瓢盆,自己在出租屋拿电磁炉煮一人食的饭菜。

黎卉要回广西,年二十七开始休市。

朋友都走了,这个城市对秦少红而言,才真正空了。

广州从1992年6月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2006年的1月末,除夕,秦少红到全年无休的大型超市里买年夜饭的肉菜。一个人过,她还象征性地买了袋生饺子,只是里面不会有象征好运的一枚硬币。她又默默走到家电区域,将价格看完,开始犹豫过完年要不要买台二手冰箱。

这个想法让她很吃惊。

飘摇渺小的蒲公英,终于在这片土壤落地。

下午5点,她煮了一锅沈阳年夜饭桌上的羊肉汤。贺晴爱喝,喝完那一夜手脚都是暖呼呼的。买羊肉时,售货员冲秦少红笑道:靓女,识货喔,羊肉很滋阴的,对女人好。秦少红也笑。她已经能听懂一点点粤语了。

出租屋是单间,小厨房没有门,羊肉的气魂一缕一缕,冷却后在枕套与床沿凝固。年味就这么散开了。屋外熙攘,是街坊四邻的烟火与团圆。华灯再怎么上,上到天台,上到塔尖,上到广寒宫里,秦少红都觉得冷。

每逢佳节倍思亲。

她能在广州落地,却没办法生根。

眼泪掉进羊肉汤里,只尝得出鲜美,手艺尚未被忙碌的工作荒废。她喝汤,吃肉,想孩子。越是想,越要吃得饱,穿得暖。

开年后还要忙着挣钱呢。

夜里11点,她给自己煮饺子。像从前在沈阳那样,厨房锅里沸水蒸腾,她站在旁边,一颗一颗把饺子放进去。

没有春晚,没有呲花[K1] ,她放弃拥有过的一切。但她还是买来一叠红包,广州人称之为利是封,寓意利市利事。秦少红拆了一个,装进1000现金。

她要留给贺晴。

妈妈第一年做销售挣的,有骨气,有希冀的1000元人民币。

秦少红给养老院的每个同事发了新年祝福短信,都要健康,都要平安。又给杨蓓发去,祝老板娘越来越漂亮,生意兴隆,万事大吉。黎卉也发,林野也发。每个认识的人她都发了,才发现认识的人好像也没多少个。

躺到床上时,已是深夜11点45分。

陆续有人给她回了信息。林野问她,红姐,打算几号从沈阳回广州。秦少红不答复。等到了55分,黎卉突然打电话过来。

“喂?”

“红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

黎卉那边人声鼎沸。她说自己对过年是既喜欢又讨厌,能见到许久不见的亲人,却要洗垒成山陵似的碗筷。解放妇女双手该从春节做起。她在电话那头让秦少红稍等,脚步声与呵斥声并起,她似乎穿过许多人,把吵闹抛到离手机最远的地方。

黎卉问,“现在听得清吗?”

“听得清。”

她又笑了两声,“姐,我来陪你守岁。”

“你们广西人也守岁?”秦少红问,“我以为只有北方人守呢。”

“嗨,我想陪就陪,难不成你要找野子陪你?”

“哎,别提这茬。”

“够果断。”黎卉知道秦少红断了林野念头,“不愧是我的红姐。”

秦少红说,“他比我小8岁呢,我可不能耽误人家。”

“他要在意年纪这事,不会天天在你面前献殷勤。你就别老把岁数挂嘴边了。只要不违法,各行各业哪个岁数的人都能干。”

秦少红想起黎卉的经历,“说是这么说,但能有几个女人像你这么坚强?”

“每一个都能。”

黎卉说得很真诚,“你不知道吧?我妈是个文盲,她都懂得咬紧牙关供我和我妹去念几年书。识字跟不识字完全是两个世界。我妈走不出广西了,可她把我送出去,这就叫进步。再说你,你才高中学历,你女儿就比你强吧,能考上大学。别看我店里小妹才中专毕业,她说要去念成人大专,再考个成人本科,现在天天打工就是挣学费。吃苦算什么?怕的就是连吃苦的资格都没有。她们现在懂得多,想得远,肯定比我们有出息。”

秦少红笑,“是,都比我们好。”

黎卉也笑。笑着笑着,她叹了口气,“真不打算联系你女儿?姐,十月怀胎的感情呢,也许她会理解你。”

“阿卉。”

秦少红喊完,似万千愁绪在舌尖上锁,沉默很久。电流与呼吸同样地轻。黎卉自觉说错话,想开个玩笑敷衍过去,却听见秦少红开口。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她的理解如果只是因为可怜我这个家庭主妇,那她已经可怜我很多年了。可怜和喜欢,总是不一样的。”

“我想她喜欢我。想她以后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妈妈,感到很开心,很骄傲。”

黎卉听得心头一酸,却不想大过节的让秦少红落泪,“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虚荣,要给你颁奖状吗?”

“要的。”秦少红笑,“我还要大红花。”

“真老土。”

“老是老了点,但红尘有你啊。”

秦少红知道黎卉店里有个经常借吃饭来追她的男人,比黎卉大20岁,在纺织城里做染布生意,妻子五年前去世。听说黎卉Q名叫落红尘,他立马把自己的改为“红尘有你”。

黎卉因为这事气得生平第一次想赶客。

“去去去,别提别提!我等下就把名字改掉!”

有人轰起烟花。

“12点了吗?”

“在放烟花,12点了。”

“大年初一了啊。”

“新年好呀,红姐,祝你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祝你财源广进,客似云来。”

“同好,同好!”

电话那头隆隆地响。

村头与村尾,各就各位,一时间变成四重奏,五重奏,六七八九重,重重有笑。人声犬吠,鸡鸣鼠叫,彻底匿入这个巨大的喜庆。星河在人们头顶枕烟。隔了千山万水,同分同秒,从广西梧州的角落,传到广州城中村的屋子。

她们都在听着。

这一刻,孤独似乎没那么清晰了。

 [K1]注释:烟花

继续阅读:Chapter.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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