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走廊尽头有一扇不锈钢门,一米宽的尺寸。朝内锁,往外开,门头不高,刘泽迈过去时要稍稍低下头。贺晴腿伤后没上来过四楼。她不知道是谁开的锁,也不知道是谁开的门。
刘泽走在她身旁,一起迈上通往天台的楼梯。拐个角,贺晴忽然闻到楼底下一模一样的焚香燃烛气味。
“阿泽?你怎么来了?”
开口的是周凯芹。
“来赏月,你们拜完了?”
“差不多了,等这柱香烧完,十分钟吧。”
周凯芹坐在一张小型折叠桌旁,手中握着一只剥了大半的橘子。桌子正前方摆着一个香炉,借光线辨出些黏灰积尘的深砖红色。上面錾刻了字与符,看不真切,像某种经久冻结的咒语。左右分插两支点燃的烛,红泪涟涟,是一双怕风的眼,焰火忽大忽小。
细香袅袅。白烟往上走,刚摸出点高度,随即消散。一截香灰趁热剥下,纷纷扬扬。细香用生命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未来,而过去是无法被重新拾起的粉末。
时间在这里凭肉眼可见。
糖果、饼干、品字型摆放的苹果,一份需要秉神烧掉的附荐包[K1] ,描绘世人念叨不完的庞大希冀。一盒广式月饼,逐个单独包装,在盒内陈列布阵。正中间的个头肥圆,如月如珠,隔着塑封袋也能闻见猪油在巨型烤箱里一层又一层地熟透。
周凯芹望见刘泽身旁的人,有些笑意,“贺晴也来了?到这边坐吧,今晚天气好,月光很靓。”
天台上还散放着几张红色塑料凳。
贺晴视线落到周凯芹旁边那张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穿蓝底浅灰碎花衬衫,黑色长裤,一双软底布鞋。浑身质感轻薄,鬓边别着黑色发夹,与眼角皱纹对比,粗细分明。老人侧过头,先是笑,又诧异地睁开一双眼。
“啊,这个,就是阿红的女儿啊?”
周凯芹说,“是。”
“啊呀,过来,过来我看看。”周素珍懂些普通话,翘舌音含糊,也妨碍不了她想看清贺晴模样,“噢哟,那只脚还未好?伤到骨头,好麻烦的。”
贺晴拄着拐杖往前。
刘泽轻声说,“是芹姐的妈妈,叫珍姨。”
贺晴顺从地喊,“珍姨。”
“妹妹,靓女喔,同她妈好似。”周素珍笑得开心,想起自己讲的是粤语,又立即改口,“我说你跟你妈妈长得像,眼睛,眼睛最像。”
“坐吧,别呆站着。今晚凉爽,月光出来得早,我们可以早点拜完。”周素珍吩咐着,“阿芹,给人家剥点生果。妹妹爱吃什么,跟你芹姐讲,广州中秋最多的就是水果。”
刘泽摁下周凯芹忙碌的手,“芹姐,自己来就行了,自己来。”他见贺晴坐下,又问道,“你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剥?”
贺晴摇头,“不用了,晚饭吃太饱。”
周凯芹来回扫视二人,也不说话了,嘴角似笑非笑。
贺晴盯着一碟码成扇形的花。白色,个头小小,两指节长,花蕾呈半开状。花放在周素珍身侧,幽香缓缓游过她的衣领袖沿,像在轻呵老人似的。
“那是白兰。”刘泽顺着贺晴视线解答,又问道,“芹姐,你在哪里买的?现在还能买到?”
周凯芹解释,“我买的时候是最后一束。就在村尾小学旁边,有个阿婶摆出来卖,她说在乡下摘的。广州哪里还有白兰树?不是榕树就是木棉,天桥铺满勒杜鹃,颜色鲜艳,却一点味道都没有。花城没了花味,什么都变了。”
刘泽捏起一朵,递给贺晴,“这种花我小时候见得多些,现在确实少见。”
贺晴嗅了嗅,香气沁肺。
“旧时候,我还做女那时,十七八岁,最中意白兰。”周素珍轻笑,索性普通话与粤语夹杂着说,“白兰树太高了,谁都不敢爬。我哥就拿竹竿帮我打下来,我捡了一堆带回家。我二姐说,放在房里,那一晚发梦都是香的。”
“现在老了,闻到白兰味,就知道该拿厚衣服出来晒。再过一个月,拜完月光,要穿袜了,怕早晚寒气入脚。中秋后便是冬至。现在肠胃多病痛,冬至汤圆食不下,羊肉也消化不来,只能在桌边闻一闻。一闻就一年,一年就过去了。”
“妹妹,你听得懂我这个老太婆讲什么吗?”
贺晴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大概听得出“味道,季节,肠胃不好,一年过去了”这样的话语。仅这些词,足以组成眼前这位老人的余下时光。周素珍接受季节流逝的方式是使用嗅觉,不再依赖因为发皱而迟钝的皮肤。中风瘫痪,腿没了触地的实感。白内障眼,世间从衰老这刻开始模糊。肠胃功能回到年幼学步之初,要喝多重营养的奶粉,吃易消化物。她只剩下一个顽强的鼻。
节气就是空气,进了鼻,就能进了肺,在这个无法出门的躯壳内循环四季。
提醒自己,我还未死。
“妈,人家有名字的,不是叫妹妹,叫贺晴。”周凯芹把刚刚放下的橘子剥干净,递到周素珍手里,“庆贺的贺,晴天的晴。”
周素珍捏下一瓣橘肉塞进嘴里,“叫妹妹不好听吗?妹妹好,做妹妹容易招人疼爱。”
“那你也要问人家愿不愿意,不愿意的话你别乱叫。”
“没事的——”贺晴连忙解释,“叫什么都可以的,阿姨觉得顺口就行。”
刘泽悄悄探过头,凑到贺晴肩膀低声问。
“别人顺口就行,那为什么非让我喊你姐姐,嗯?”
这话轻飘飘钻进贺晴耳里,像热油滴进了水,颅内炸出头发发麻的烟火。她哑着嗓音,恶狠狠地道,“你就是比我小,长幼分明!”
刘泽笑了,好凶啊,像在听奶猫叫唤。
“行吧。”他不好当着周凯芹面逗她,将手机屏幕递到贺晴面前,“这都是你拍的?”
“嗯,下午拍的,他们那会儿在收拾东西。”
贺晴一看,是黎卉母子的照片,背景是淘金宾馆的房间和前台。贺晴说新相机正好练练手,索性给他们母子拍了个搬家花絮,又导入手机发给黎卉。黎卉刚刚更新朋友圈,配上自己和陈小聪的几张合照。
她写道:「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有得有失。我的儿子长大了,我真舍不得他。」
陈小聪评论:「如果你打我的时候也这样想就好了。」
贺晴看见陈小聪的话没绷住,又笑出来。刘泽也笑,截图给周凯芹发去。笑声似乎有传染性,周凯芹看完,给周素珍解释内容,两母女也捂着嘴低声地笑。周素珍小声说,聪聪这个调皮仔,以后要多孝顺阿卉才好。阿卉饭店的烧鹅最好食。
周素珍用力眨了眨眼,唇内噙着啰嗦的抱怨,“阿卉不是要结婚吗?你看,你看,她结过婚的,也跑你前头了。”
周凯芹眼帘半垂,“不要八卦别人的家事。”
“我问一问也不行?”
周凯芹没答话。贺晴距离最远,听不清这对母女的私语。刘泽接着点开第二张照片,“这张最好看。”
贺晴瞧了一眼,“会吗?”
“你觉得不好看?”
贺晴抿嘴,“不是不好,是不够好。”
刘泽困惑,“哪里不好?”
贺晴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双指一捏一松,将图片直接放大,“当时小聪跟卉姨抢着拿行李箱,他这边袖子卷起来了,卉姨衣领也很歪。行李箱没有完全入镜,何敏还递半只手过来,直接晃虚了。淘金宾馆大堂那幅画的底部是暗的,人站在那里,打光不够,你看她们手臂颜色都有些沉。但这张她们母子表情好玩,所以我还是留下来发给卉姨。”
贺晴越说越小声,“就是……可能我有点职业病吧。”
刘泽将图片缩回原样,“不是职业病,你只是习惯了,当儿童摄影师也很累吧?客诉是不是很多?”
贺晴挺直腰,“那我的客诉真不算多,几乎是全店最少。”
她对擅长的事物带有几分条件反射的骄傲。很快,她的表情坍塌了,双肩微微一松,又说,“也不能这么讲。客人其实哄一哄就行,很多时候就是哄好了所以才不投诉的。本身稚悦就有能力公关掉社交平台上的差评。”
不够自信的人,底气只有短短三秒。
长年累月被杂志和平台拒稿,贺晴知道自己有一个摸不到的瓶颈,紧紧卡住摁快门的食指。
刘泽说,“你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看见了瑕疵。我觉得好,是因为我看见了故事。”
贺晴怔忡。
刘泽将手机锁屏,放回口袋里,“你拍得很好,真的。这一张就很好,你可以回去再细看几遍,你把生活的痕迹都拍进去了。”
贺晴陷入沉思。
月色遭云掩,桌上细香悄悄燃尽。夜风贪玩,朝四面八方吹起金银衣纸的灰烬,在焦黑化宝桶内回旋,跌落,最终吐一口余烟,没了声气。
周凯芹烧完附荐包,看了眼手表,即将9点,周素珍也该擦身入睡了。她站起来,拂拭衣摆,喊刘泽帮忙一块收东西。贺晴还在想着刘泽说的话,看见他们一袋袋收起,她腿脚不便,在旁边机械地递出两只碟子。
周素珍静静调整轮椅方向,凑近刘泽身侧。
“阿泽,你有没有认识那种五十岁上下离过婚的小老板?本地人外地人都可以,老实本分就行,带孩子的也行,我们要求不贪心。”
“妈——”
周凯芹手里动作停下。她有些生气,目光紧紧盯住周素珍,仿佛周素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周素珍语气着急,“有什么不好意思不能讲的,阿泽又不是外人。凯芹,你都这么老了,还孤零零一个人。过几天我两脚一伸,剩下你,你怎么办啊?”
“我说过,你别管这些事。”周凯芹的情绪急转直下,完全没了刚才拜月时的宁静,“不要再到处问人行不行?你跟阿泽说多少次了,你这样会把别人烦走的。”
“别别别,中秋呢,不要吵。”刘泽拦在这对母女中间,“芹姐,你先拿下去吧,我等下把珍姨抱下去。”
“我没想跟她吵架,这种话我听太多了。”周凯芹说,“我抱得动她,不用你。”
“你把我抱到死那天又怎样,以后谁来抱你啊!”周素珍双手胡乱地拍在大腿上,“你错过了多少个男人,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数!以前跟你一起在怡海的廖美薇,人家都生两个孩子了,就你永远一个人!”
“我一个人又怎样?你这么生气只会气坏自己。”
“周凯芹,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
“那你就少说两句。”
周凯芹走到周素珍面前,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拦腰抱起。老人瘦弱,周凯芹从事护工出身,力气比一般女性要大些。她抱住母亲毫不费劲。
周凯芹转过头,冷言交代。
“阿泽,东西和轮椅拿下来四楼,放门口就行。其他的你们都不要管,现在不要管,以后也不要管。”
周素珍还在抱怨,哀戚戚的音调,没多久就消失在楼梯里。余音绕不过三秒,老人气短,也使不出浑身解数了。
贺晴很惊讶。世间母亲与孩子,无论何等年纪,总有一两个话题是彼此心中的刺,刺头带勾。一旦提起,就是将刺往身体深处胡乱捅去,血肉模糊,疼痛难耐。至亲之间的争执,再细小,再微弱,碗筷摆不整齐都能惹出勃然大怒。
人在血缘面前很难自持,也很难理智。
贺晴见过黎卉母子,又见了周凯芹母女,始终插不上嘴,最后随着刘泽一起下楼。
“刘泽,芹姐她们没事吧?”
“嗯。”刘泽点头,“没什么的。老人家记性不好,她每次见我都提这事,芹姐每次都跟她吵。”
刘泽将东西放在4楼,敲了敲房门提醒里面的人,又转身把贺晴送到二楼。
“毕竟是母女,今天吵完明天就和好了。”
“是吗?我妈跟我可不这样。”
“看出来了。”
贺晴打开房门,准备告别时疑惑起来,“你看出什么来了?”
刘泽轻笑,“你以前肯定是女版陈小聪。”
“我看你才是陈小聪!”
“别叫我刘泽了。”刘泽笑够,手肘撑着贺晴门框,身子倚过去,呼吸凑得有些近,“叫全名,未免太见外了。”
“客气点不好吗?”
“不好。”
贺晴眼睛往别处游弋,不敢和他对视,“那我该叫什么?”
“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贺晴想了想,拿那点跟何敏学来的歪话,未语先笑,轻飘飘地说一句。
“刘生,早唞。[K2] ”
[K1]附荐包:广东人祭祀祈祷用的金银衣纸
[K2]粤语:意思是“刘先生,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