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丁甲2023-03-29 08:222,992

  阖家欢聚的八月十五,淘金宾馆访客依稀。

  离长假尚有几天。人们攒足气力与金钱,要等待国庆挥霍。七天长假的客房已经订满,能续热到十月中旬秋交会,这一延迟的忙碌,显得中秋前后的三两日冷冷清清。

  何敏打趣,“这算什么?秋交会过后的酒店业才叫冷清,那是真正的淡季。”

  黎卉刚离开,何敏也脚步匆匆地走,说要赶回去陪家中女眷拜月娘。东北没有这一祭祀仪式。山林郊岭之地,世上秘辛凭借穿梭其中的动物口耳相传,人人敬畏自然。广东楼房频密。路窄眼也窄,人们怕心事沿着风的步径走街过巷,唯有一再抻长了颈,诉诸天上。

  云清天疏。林立商厦是大时代的亭台楼阁,削去翘檐,无限接近穹顶。人声送到月前。月光在今晚吞下几千吨愿望,肥得像一朵即将烤融的棉花糖。

  贺晴在前台收拾物件。

  “还没休息?”

  她抬起头,是刘泽,目光灼灼似装了星辰。贺晴听见自己的心跳。想到他最近在微信里过于频繁的关心,熟男熟女,三言两语间总忍不住话中有话。礼也随话到。前台座位因为贺晴久坐而添了靠枕,水杯等零星物件。快递送来时只说贺小姐收。

  也只有贺小姐知道是谁送的。

  最贵重的是一台相机。开箱时贺晴惊讶许久,随箱附赠的卡片上还描着一句道歉。她第一次见道歉只有两个字:“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那日怒发冲冠,惹我去拦陈小聪,还是怪你没把我的相机修好?罪数揽上身,又想装委屈。刘泽这口吻摆明得寸进尺,摒弃一切客套敬辞,妄图靠两个软入心肠的字眼撒娇。

  贺晴脸上一阵潮热。

  他在微信说,「旧的那台没法修了,过几天拿回来给你。」

  贺晴还没回复,他又说,「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贺晴将视线移开,落到刘泽衬衫长袖挽起露出的一截小臂,应该是刚刚忙完。创业的人没有假期。这种日子,他竟然不回家。

  何敏说,杨安怡葬礼后,刘家三父子就成了仇人。刘溯不回国,刘鸣志是村委书记,忙得脚不沾地。刘泽自然也不着家,反正没人再惦记他想不想喝汤。

  还有传闻在唱,刘鸣志早晚得再结一次婚。年迈有钱的单身老头,不甘寂寞,需要人陪。小儿子哪有枕边人好?刘泽不回家,是懂事,是孝顺,在给他爸创造临老入花丛的机会。

  何敏替刘泽父子解释:街坊八卦不要乱信。我哥纯粹是讨厌他爸,因为我姨丈从没管过孩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穿几码鞋。

  贺晴看了眼电脑屏幕角落的时间,“才8点多,没那么早歇息。”

  刘泽点点头,走近前台,将手里盒子放下,“我看卉姨发了朋友圈,她跟小聪东西都搬完了?”

  “他们下午就过来收拾,晚饭前走的。”

  “那你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贺晴眨了眨眼,“就……外卖。”

  刘泽挑眉,“阿敏没让你去她家?我小姨手艺还不错的。”

  他提前跟何敏交代,别让贺晴在这种节日里落单,领回家一块吃饭也行。何敏不怀好意地笑,你倒是有心,那你回来陪她呗。

  “我要给客人送礼,下午还要做标书和赶图。我以为我是你啊,不用干活就有饭吃。”

  “赶吧,你的姻缘就是被这些设计图赶走的。”

  “你在乱讲什么。”

  “你的淫贱眼神早就出卖你了。”何敏又笑,“死心吧,狗哥,你不是她的菜。”

  “……你又知道?”

  “人家大学男友是校篮球队前锋,你这只白斩鸡,能跟人比?”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刘泽挂断电话,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脑里浮现篮球赛中那些贲张爆发的粗壮四肢。对抗激烈的竞技运动,体型是必备优势。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瘦了,维度太小了,光做有氧也不行啊。

  这一回,摆明误入花丛的是刘泽。

  初见时还觉得她没礼貌,这会儿什么都放心上了。

  贺晴将电脑关机,架起拐杖。这种行走模式她已经很熟练,甚至走得不比何敏慢。何敏深深叹气:果然瘸了的长腿还是长腿。医生劝贺晴别心急,伤处在关节,是最需要妥善照料的部位,不能轻易尝试施力。

  贺晴说,“没去呢。她家里今天亲戚多,也怕我去了尴尬,陪我吃完外卖再回家的。”

  刘泽暗忖,算何敏懂点事。

  “你要回房间?”

  “嗯,今天客人少,没什么活。”

  “累吗?”

  “啊?”贺晴有些诧异,“你问我吗?”

  “对,问你呢,累不累?”

  刘泽环视淘金宾馆。熟稔于心的一幢建筑,是当时他替秦少红设计的。墙身宽窄,楼顶挑高,刘泽一一把关,再交由施工单位浇筑而成。如今换了老板,照样尘埃不染,物件如新。

  贺晴不像秦少红经历丰富,她只做过办公室行政与儿童摄影师。听她提起,做行政时也很少协助办公内务。她毕业之初入职一间劳务派遣单位,后来又在同行业内跳槽,工作职责更多的是外勤派送资料、机构登记注册及资质证书管理。

  父亲死后,她才下决心转行做摄影师,成绩颇佳。

  可惜连这份工作也没了。

  前台档案架归件整齐,表格也被重新设计。她比何敏条理性强。有好几晚他找何敏聊些闲事,何敏说不要碍着我打通宵游戏。刘泽讥笑,通宵?小姨买下淘金宾馆,让你从此不用上班了?

  何敏回复,贺晴现在一个人就能负责,我可以小睡个懒觉。

  何敏又说,之前她熬了好几晚,什么酒店制度规定都重头学,怕客人提问答不上来。你知道啦,有些本地客人好粗鲁的嘛,讲粤语夹带粗口,她又听不懂。但她还是忍着脾气一句一句地认真解释。现在她都不讲东北话,只讲普通话了。她担心自己不称职坏了宾馆名声。心地很善良呢,保洁偷懒都不抱怨,外卖小哥弄湿了鞋,她拿宾馆的拖鞋给人免费换。哎呀,我真的要给她100分。

  刘泽视线落回贺晴身上。

  贺晴摇头,“还好,现在基本都懂,所以不会很累。刚开始那一周是有点手忙脚乱,但也过去了。”

  “隔行如隔山。”刘泽认真地说,“酒店需要配备的建筑设计需求很繁杂,因为酒店本身要提供的服务类型太多。你受着伤,还能维持住一贯的宾馆水平,我觉得你很厉害。”

  她甚至没有过分沉湎于失业的痛苦,哭完就完,一点都不小气。

  刘泽承认是自己一开始眼光狭隘了。突然被夸赞,贺晴竟有些难为情,想半天都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刘泽伸出手,打开放在前台的盒子。

  “你的旧相机我拿回来了。问过好几个人,都说修不好,只能拿回来。”

  摔坏的机身破损部位明显,擦碰凹痕多得像一个战争中的伤兵。

  贺晴目光停在快门键上。

  她还记得这台相机的第一张照片,是贺成勇拍的,拍她坐在相机店里傻乐的样子。因为手抖而有些模糊,贺晴很快删掉那张照片。她的父亲只摸过快门键一次。在母亲离家后,她见过贺成勇愤怒,悲哀,意志消沉和短暂兴奋的每个衰老瞬间。他的年纪大了。在患癌以前,他已经很少出远门,时不时在外过夜,离家不远,回来时身上满是烟味。

  他不出门,似乎就没了拍照的理由。买下它的快乐很快被生活稀释掉。这台相机里没装过贺成勇,也没装过秦少红,里面存放的人生片刻大多与他们家无关。它的情感附加价值在贺成勇死后才彻底显现出来,却已夕阳西下,成为一台型号落伍不甚值钱的相机。

  它像一个慢了半拍的悲情故事,回过头来感到难过,但也仅仅是一点难过罢了。

  伤心也会被生活稀释掉的。

  贺晴将盒子盖起来,“没事,用了很多年,本来就不耐摔。”

  刘泽见她表情没有异样,看来自己送的相机确实送对了。他悄悄舒一口气,又问道,“我帮你拿上去吧?”

  “好,谢谢你。”

  “不用跟我客气。”

  走到二楼。贺晴一边夹着拐杖,一边伸出手,“给我吧,我拿回去。”

  刘泽不肯,“帮你拿到门口,你腿还没好。”

  “哪儿就这么弱了?这腿摔了,手可没瘸。”贺晴笑了笑,“我自己拿回去。”

  刘泽勾勾嘴角,“不想让我送?房间里藏了什么,怕我看见?”

  贺晴听得心跳紧了,佯着怒气反驳,面庞透出一股姝色的艳丽。

  “对啊,不行吗?”

  “我也想有说不行的资格啊。”刘泽假意叹气,又抬起头,视线点了点楼梯,“带你去看月亮,好不好?”

  “哪里看?”

  “赏月,上天台。”

  贺晴惊讶,“这里有天台?”

  “上去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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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南方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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