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聪搬离淘金宾馆那天恰好是中秋节。
月华星露大展身手,蘸得街巷的续尾积水,洒在路,泼在楼,似未干透的墨画。笔锋先点,又拐了势,迤逦地拖远,拖出蛇行的影,浮出蛇鳞的光。
幽深,但不刺眼,月色在团圆夜里摆一副温柔相。
贺晴又闻见初到广州那晚的纸烧溪钱味,若隐若现,与生果香、紫苏叶、甜月饼以及师奶的祷告相侵,洋洋堆了整条路。何敏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这一夜又是女人在操持。
来接走陈小聪的只有黎卉一人。
何敏问,“很久没见你那个未婚夫奇哥了,怎么不一起过来帮你们母子打包东西?晴子还不认识他呢。”
贺晴想起黎卉微信朋友圈的背景图。
是她和男友不知去哪儿游玩拍下的。乘白船,穿白鞋,两双脚在海天一色的湛蓝中并拢伸展,互相依偎。听说他们相恋一年多,男的叫王昱奇,做半成品食物生意,两人是同行搭同行,姻缘一线牵。黎卉还发过几张男友的背影图,看上去身量高大,体格健硕。她没有屏蔽陈小聪,贺晴在评论看见陈小聪发了挖鼻孔的不屑表情。
小10岁也无妨,爱恋这回事,黎卉一贯很坦荡。
黎卉单膝曲下,拉紧行李箱拉链,滋的一声,掩住她嗓音里的情绪。她站起身说,“下次吧。你知道我儿子有多不待见他,搬走不就两三个箱子的事,我自己来就行。”
贺晴笑道,“我看你们母子现在挺和谐,今天下午拍照小聪也配合。”
“屁啦——”黎卉摇头,“之前聊着聊着又吵起来,他说我不重视他的心理创伤。小时候不是放在老家嘛,被人笑话他没爸爸,后来那个蒋超也吓唬他。我鬼知道他会这么弱啊?一个男孩子,居然跟我讲童年阴影,你说好不好笑?”
“哦,还说因为我这个当妈的不及格,所以他考试也不及格,我俩在某种程度上算扯平了。你听听,这是什么逻辑?谁告诉他能这样比的?”
总不能说是刘泽吧。
贺晴尴尬地勾勾嘴角,“那他怎么就愿意搬回去了?”
“提到他那个死鬼老爸呗。”
黎卉挽着低发髻。两鬓碎发落在光里,不规则地弯向四方,半明半暗,是女人迂回的心事。她也笑了笑,眼尾长出的纹路不减风华。
“我妈一直说我花心。我说他死了我又没死,我怎么就不能喜欢别人?但我跟他有陈小聪,他在我心里始终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我不是为了给陈小聪找爹才考虑再婚的。只是我也难受,因为我儿子没有了爸爸。”
“他不想我跟别人生活,我能理解,但这事在我这里轮不到陈小聪说了算。我可是他老娘。不过他愿意让步,说给他时间试着去接受。所以我也要让步,除了做生意还得跟他多沟通,别只知道给钱。”
黎卉又摇头,“也不懂是我老了还是世界变得太快了,给钱居然还不够。我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多钱,我能管别人叫爸爸。”
何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真打算让小聪去香港?”
“去年就计划好了,等着在广州把这个中秋过完。我亲妹十几年前嫁到香港,老公做生意的,做得比我还大。他俩跟陈小聪也亲,过去后会有人帮我盯着他。”
贺晴说,“卉姨,你倒是舍得。”
“他自己想过去,最近念书也用功了不少。况且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要是出国我才真舍不得。”黎卉挑眉,用粤语说一句,“仔大仔世界[K1] 。”
贺晴了然,“东西都收好了吗?要不我们帮你拎过去?”
“别了别了,你这腿还没好,阿敏也赶着回家过节。都收好了,就差这个箱子。陈小聪还在车上等我呢。晴子让保洁来打扫吧,快要到淡季了,再找两个月租客放出去,别亏手里。”
“好。”
“你们有空到我店里吃饭,走啦。”
“拜拜。”
黎卉拖着行李箱踏出淘金宾馆大门,拐进转角时,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是那扇门,墙是那面墙,屋内伫候过的人来去如风。珠江水沐入四季,先上了天,又落下来,点滴在阶前,点滴是旧痕。
2007年,她和在拘留所的蒋超办完离婚手续,抹掉眼泪,很快在生意中重新振奋。难过泊停于床畔枕边,无星夜里掀浪作祟,黎卉虽痛苦,却紧紧惦记着陈小聪。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可高可低,她想给他好的一切,便无法在被欺骗的伤感中沉溺太久。
那时候淘金宾馆还叫怡海养老院。黎卉在第二年成为怡海养老院的餐食供应商,真正与杨安怡结识。而后,各人各命,命有各劫。一切都变了,唯有头顶的月依旧在十五夜圆。
时光是河。
她们这群女人与故事落水成舟,供孩子摆渡到生命的对岸去。
手机忽然震了几下,黎卉打开一看,收到律师的微信。
冯律师:「卉姐,上个月拟的那份婚前协议确认签字了吗?我怕拖久了对你没好处。你们是蜜恋期,最好趁他现在头脑发热,签了,对你来说万事大吉。如果王先生有什么疑问,我可以跟他约谈一次,解释清楚条款内容。」
黎卉站在原地。她下意识咬住下唇,牙尖染了口红,脸上血色却开始褪去。她犹豫片刻,敲着屏幕输入回复。
卉卉子:「其实不签的话,问题大吗?他说我这样做很伤感情……」
黎卉的拇指在迟疑,无法说服自己摁出发送。她年纪大了。遇见喜欢的,哪怕只是一道菜,都不敢冲动,而是第一时间担心食咽下腹,不再年轻的肠胃会不会消化不良。
她退出聊天界面,拨出熟悉号码。
“喂?”
黎卉问,“阿奇,在忙吗?”
“在喝茶。”王昱奇态度淡淡,“不是说去帮你那个儿子收拾东西吗?”
“我下午给你发消息的时候就收得七七八八了,你没回我。”
“哦,没看见。”
“你下午在干嘛呢?”
“没干嘛。”
王昱奇哼了一声,洒在手机听筒位置,像细碎的冰落到黎卉耳膜,激得她浑身皮肤泛凉。这个男人很少喋喋不休。他成熟,少言,稳重,优点换了场景,就是一种冷漠的重型武器。炮仗似的女人最怕熄火。他叹一口气,就是浇过来的一瓢寒水,所有待爆情绪湿透了,压回她体内,变得更沉更重。
“没干嘛是干嘛?”黎卉追问,“你最近对我意见很大?我不找你,你就不会找我,我找你了,你就这样敷衍我?”
“过节前后最忙,中秋礼盒那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上个月给你发的协议,过去这么久,你看完了吗?”
“没看。”王昱奇一口回绝,“我说了我不会看的。你让我签这种东西,就是在羞辱我和我对你的真心。”
“王昱奇,这就是你的态度吗?”黎卉眉头紧拧,“我前前后后跟你解释过那么多次,你就听不进去,一点都不愿意?你想跟我过下去的真心呢?”
“想过日子的人不是你这样的。”
“我看是你不想跟我过日子。”黎卉气得笑了,“要是不让你分这些财产,你就不会跟我过,对不对?你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也能当狗屁放了,对不对?这一个月来你对我是什么样的,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说啊!你今天给我把话都说清楚!”
王昱奇突然陷入沉默。
许久后,那头才传来声音,“黎卉,别太强势了。每次都非要摁着我低头,你这个样子,我们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解决问题?现在问题在你那,是你不肯签!”
“提出签这种东西的人才叫有问题,拿我当贼防还要跟我吵架。我没这心思,大过节的,你能不能安分点?”
“现在是谁不安分啊?!”
王昱奇又叹一口气,“你自己先冷静冷静吧。”
“我冷你妈!”
黎卉愤怒地将电话挂断。她忍住眼泪,重新回到冯律师的聊天框里,把未发送的内容全部删除,再输入。
卉卉子:「他不签名,他也没有资格签名了!」
黎卉用力扯下手腕的玉镯。戴在手里不过一年光景,平日怕碰了碎了,连干活出入都细心护着。像护着这段以为来之不易的缘分一样。
三四十岁的男人女人,情爱已非一场缠绵游戏。它是利与益,一个字带刀,一个字带皿,是谁要奉上血肉,又是谁会满载而归?
真心原来都是梦呓,说了的听了的,天亮之后不能作数。
可她好难过啊。
黎卉回到停车场,将行李箱粗鲁地塞进车子后备箱,坐上驾驶座。陈小聪正拿着手机打游戏,连头都没抬。
“妈,怎么拿个箱子要这么久?”
黎卉语气带怒,“那你不去帮我拿?闲坐在这里玩手机,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
“不是你说要自己拿,顺便跟晴姐道别吗?这也能骂我。”陈小聪听得出黎卉生吞火药,侧过头,视线落到她空无一物的双手,“哟,你的玉镯呢?碎了还是丢了?”
难怪语气这么冲。
陈小聪暗笑,那狗男人送的丑玩意儿终于寿终正寝,大快人心。
“关你屁事,还不绑好安全带!”
黎卉挂了档,踩紧油门往前抛出车身,碾着一地稀薄路灯朝家里去。她一路没开口,由远及近的夜光缓缓滤过车窗,覆上她的双眼。她不想在儿子面前哭,用力拧开车载电台,播的都是团圆曲目,花好人长久,滑稽又讽刺。
陈小聪犹豫再三,退出手机游戏,车里回荡的曲调,像引燃黎卉的火种。他不得不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这股窒息感。
“妈,你是不是被甩了?”
黎卉一口气梗在喉咙,“你什么意思?”
“你之前天天把那镯子当二胎一样宝贝着呢,我知道,他送的嘛,我就不信你舍得摘下来。肯定是狗男人跟你说分手了,对不对?”
“对你妈!”
“……骂我就行,别骂自己。”
黎卉咬牙切齿,“你小孩子家家的少装蒜,少管大人的事。”
“不爱说拉倒。”陈小聪嘀咕着,“那我以后谈恋爱了也不跟你说。”
“陈小聪,你敢背着我糟蹋姑娘,你试试看,我把你头拧下来!”
“……糟蹋是个什么鬼形容,你还活在上世纪吗?”
“对,我老了,跟你有代沟。”黎卉将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以后我会更老,跟你的代沟就更大。等你翅膀硬了,就再也不用怕我了,你是不是就这么想的?”
陈小聪被轰得没说话。
他静静呼吸片刻,脑里闪过黎卉每次在店里骂人训话的场面。比骂他凶多了。餐饮行业的后厨团队,大部分是男性,抽烟喝酒光膀子,而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店面开在普罗大众场所,不高端,也不名贵,没有挑拣客人的自由,挣钱全凭她的毅力与坚持。她要精明,要有话语权,不是单凭脚上的鞋跟高度就能说了算。
当陈小聪尝试和黎卉坐下来谈,他忽然变得耳聪目明,一切细节从记忆浮现,勾起彼此忽略过的心疼与怜悯。
“我知道你想让别人怕你,这样他们才会听你话,你就不会被骗被欺负。妈,我是你儿子,你不用整天担心我骗你欺负你,你是我的妈妈啊。”
黎卉一瞬间眼角发酸。
她咽了咽口水,竭力忍住颤抖的音调,“怎么,搬出淘金宾馆就立刻长大懂事了?你要早点有这种觉悟,我还能多活两年。”
“你之前也没给我机会讲这种话啊,见到我就骂我,没劲。”陈小聪往后倚进靠背,舒舒服服地欣赏窗外夜色,“妈,还是你做的红焖黄鳝最好吃。就冲这一口吃的,你在我心里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没人配得上我妈。”他盯着远处那一轮圆月,“真的,他配不上你。”
黎卉抿紧嘴唇,尝到自己的泪。
[K1]粤语:意思是孩子大了有孩子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