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
丁甲2023-03-24 16:345,032

  知子莫若母。

   菜刚上桌,刘泽双眼微睁,有些吃惊。色香纷呈的食材自山海而来,凑成半桌满汉全席,黎卉使了十足手艺。尤其那道红焖黄鳝,几乎由陈小聪一人啃光。刘泽知道黎卉有准备,但准备成这样,超出他的想象。

  锡纸烤鱼,香茅藤椒被提前捞走,裸露焦香的皮和软白的肉。醉虾与蟹,经花雕浸出通体熟亮的红光。陈小聪生在中秋节前,初蟹刚肥,虾籽饱满,每一只都由黎卉精挑细选。

  她已是一个拥有厨师和饭店的生意人,儿子生日,她亲自颠勺抛锅,毫不怠慢。

  鳝段切得均匀,莫约两指节宽,剖开后经油炸火烹,赤酱淋漓,咸香入味。陈小聪吃得鼻尖冒汗。 刘泽与何敏吃得不多,倒是自斟自饮不少酒,上脸了,眼尾泛红。贺晴因为脚伤,和陈小聪一起被剥夺喝酒资格。

  饭饱酣足,人人卸下防备。刘泽突然问,“小聪,你跟你妈到底怎么回事?”

  “她非要再结婚,我不乐意呗。”陈小聪嘴里还嚼着肉,美食让他顾不上体面,“男人要么看钱,要么看脸。她爱打扮,但也不年轻了,那男的肯定就是冲着钱来的。”

  何敏冷哼一声,“男人就这么肤浅。”

  她故意睨向刘泽,眼尾带讽刺,分明是点他。刘泽一脸不屑,还扯了扯嘴角,“瞎说,身材也看。”

  何敏深深翻了道白眼。

  “哈哈哈哈——”

  陈小聪笑得喘不过气。

  这时贺晴从洗手间出来。何敏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紧紧瞪着刘泽这个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原来是趁人不在才敢口吐真言。

  陈小聪吐出鱼刺,“这是哪家饭店的?有我小时候吃那味道,真不错,下次外卖我也点它。”

  听见这话,余下三人交换眼神。刘泽忍不住问,“你小时候那味道,是什么味道?”

  陈小聪咬着筷头,小声说,“就,我妈做那味呗。”

  “你现在才想起你妈?”

  何敏在桌底踢中刘泽鞋边,示意他别再暗示下去。

  陈小聪没懂弦外之音,还笑着回答,“要钱的时候也想她。”

  刘泽冷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

  贺晴望向刘泽。她不过上了趟厕所,一回来,气氛如冷锋过境,降至冰点。何敏噤声,刘泽微愠。她不得不朝何敏使一道眼风:赶紧到一楼去拿蛋糕上来冲喜。

  何敏还未站起身,刘泽又补一句,“把你妈当提款机啊?”

  陈小聪木然。他抬起头,嘴角油光还没拭去,怔怔地望着刘泽。刚刚不是还有说有笑吗?怎么一眨眼,连脸都变了?

  “你知不知道这一大桌子菜都是你妈做的?吃到现在,你还没吃出来?”刘泽捏住空掉的啤酒罐,“你真行。”

  “狗哥——”

  何敏伸手去扯刘泽短袖袖口。

  咔的一声。铝制品在刘泽手心凹出的声响薄脆,半晌欢乐被生生掐断,空气弥漫各人的沉默。

  陈小聪将筷子放下。

  他先是错愕,目光来回与面前的人一一对视。何敏躲避,贺晴欲言又止,刘泽眼里无端冒着火光。想起刚刚吃鳝鱼吃得那样起劲,他忽然觉得丢脸。

  他们什么都知道,居然不说。

  “今天是我妈让你们给我过的?”陈小聪从旁边抽出纸巾,把嘴擦干净,“下了课就把我拉过来,又不许我走。我真以为今晚是跟大家一块开心,原来是勉强你们逢场作戏啊?”

  “你别误会,小聪,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这点心意肯定有啊。”何敏连忙解释,“大家都想给你过生日,还准备了礼物。你妈是知道她来了你们会吵架,怕扫兴,所以只做菜送过来。”

  她又掐住刘泽小臂,“我表哥喝多了,乱讲话。”

  何敏知道刘泽没醉。她与刘泽一同长大,家庭聚会时气不过,也跟刘泽拼酒量。只是现在酒精上涌,易讲真话。

  但真话都难听。

  陈小聪别过脸,“你们一个个二三十岁了,还凑这种无聊的热闹,我看你们也真行!”

  他气自己,也气黎卉。气自己竟然没尝出母亲的手艺,更气黎卉这样兴师动众,庆生搞得像下马威。道德绑架一样搬出来的菜肴,再怎么精致繁复,都让人胃口大失。

  他与黎卉之间鸿沟,拿山珍海味也填不完。

  陈小聪后悔把那道红焖黄鳝吃得餐碟免洗。

  刘泽一动不动。论人情按道理,他都不该插手黎卉的家事。贺晴担忧地来回逡巡,低声对何敏说,“阿敏,不如去拿蛋糕吧,我们吹蜡烛许愿。”

  “我不吃,敏姐你不用拿了!”陈小聪负气地往后一靠,“我跟我妈的事,你们能不能别管?你们只会心疼她可怜她,觉得我就是不孝子,是垃圾!我的事情你们不知道也不清楚,别在这里装模作样,费力不讨好,我一点都不会感谢你们!”

  他冲刘泽喊,“游戏装备我也不要了,你千万别送我!”

  “那不是我买的,我可没这么闲。”刘泽听得恼火,“那是你金主妈妈给你花的钱,你跟她说去呗。”

  “我就知道!”陈小聪气得脸红,“我还以为你这么有心呢,虚伪!”

  “我有你虚伪?身上衣服球鞋哪样不是你妈送的,这么有本事,你扒下来再走啊。一边享受你妈操劳给你的生活,一边骂她嫌弃她,论虚伪谁比得上你啊?你这岁数也该要点脸了,陈小聪。”

  生日宴终于被这句嘲讽摧毁。

  陈小聪待不下去,站起来要往外走。何敏扯紧他的手腕,“别走啊,小聪,还有个蛋糕呢,也是卉姨做的!我们瞒着你确实不对,但这都是卉姨的心意,你先吃完再走吧!”她转过头朝刘泽吼,“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让着点小孩吗!”

  “我16岁了,可不是什么小孩,谁要你们让啊!爱吃就自己吃去!”

  刘泽哼笑,“我真没想到你妈能把你惯成现在这副德行。她一心一意给你做的,我们吃来干嘛?”

  “她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你这么不服气,要不你去当她儿子给她尽孝——”

  陈小聪瞬间噤声。

  蛇打七寸。这逆鳞一掀,满屋的人,没一个敢开腔圆场。几乎全康兴村都知道,刘泽母亲是猝死的。兢兢业业的杨院长,生命终结在厨房地板,刘泽回到家已错过急救的黄金时间。她出事的房子一直空着,没人居住,也不售不租。

  与游魂野魄一样寂寞。

  刘泽脸色忽然从恼火恢复平静。他深呼吸几口,重新举箸,夹起一块椒香黄牛肉,送到嘴里嚼着。进食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咽下去,又饮一口酒,刘泽放下筷子。

  “”这牛肉做得很好吃,我妈在世时也做过。”他抿去唇上残留的味道,“做菜是件麻烦事,挑挑拣拣地买,又切又煮,炉头火气很大,味道也很重。”

  “以前我妈做完饭会问我,她的头发臭不臭?我要是说臭,她就不高兴,要在出门前挤时间去洗头。我有时候说不臭,很香。她也不相信,说我就是不想她待在家里太久,说儿子在赶她快点出门。”

  “你们不知道吧?杨院长也很爱漂亮的。”

   刘泽眼尾薄红,却没有眼泪。

   杨安怡葬礼之后他没再哭过。那日刘溯涕泪横飞,与刘鸣志互相谴责,痛陈对方没有将杨安怡的身体状态放心上,酿成生离死别的遗憾。两父子几欲大打出手。刘泽什么都没说,默默决定戒烟,因为杨安怡一直念叨抽烟对身体不好。

   她还说过许多话。她让丈夫刘鸣志事业心别太重,多陪陪孩子;又让大儿子刘溯多打电话回家,在国外千万照顾好自己。她说家里三个男人,只有阿泽疼我,阿泽要是个女孩就更好了。

   直至她离世那个傍晚,霞光如火,她在电话里笑着问:阿泽,在路上吗?几点到呀?我煲了汤,怕你回来晚了会凉。他说,很快了,妈你再等一等我。

  刘泽为杨安怡学过一切急救措施。

  但他不知道,人是跑不赢时间的。

  “你们不用害怕提起她,我不是刘溯和刘鸣志,我不忌讳。因为那是我妈,我确实很想她,想妈妈又不丢人。所以我羡慕你啊,陈小聪。”

  陈小聪猛地一颤,在沉默中与刘泽对视。

  “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出门下楼,到村口打个车。搭电梯上自己家,门你尽管敲,卉姨就在里面给你开。但我等不到我妈给我开门了,她也不会再给我做饭了。”

  “你连什么叫‘错过’都体会不到。你爸死的时候你还小,一切都是你妈在扛。等你长大了,还是她在扛,分店开了两三间,让你背上LV的双肩包。你认定她能扛一辈子,你是真幸福。”

  人总要面临错过。

  但最伤心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有可能是今晚,下一秒,又或是明年与来生。妈妈会老,也会死,会在你没做好准备的时候离开你。

  饭一定要趁热吃。

  那些爱与回忆才能凭借温饱,沉沉降落在我们身体,永远记住它,保存它。

  “妈妈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你妈。她爱美,想再结婚,多正常的一件事啊。”刘泽忽然笑了,“她要求你门门考一百,你没做到,你觉得她要求过分。那你让她为你爸守个贞节牌坊,你就不过分了?到现在你还姓陈呢,她为你爸做的还不够多吗?你有没有坐下来跟她聊过,哪怕就一次,在乎一下她的感受?”

  “小孩当然可以自私,还能撒野撒泼,但16岁,半大不小了。你一天天长大,她在一天天地老,你想想清楚还有多少时间能给你闹吧。没人让你立刻跟她和好,但是不是也该给个机会自己,去了解妈妈是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喝了酒,这些话很难张开嘴。

  刘泽讲完,觉得既矫情又说教。他在心里苦笑,自己哪来的资格去调教别人儿子?他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事事最优,能制成标本供人参详学习。他只是可惜,可惜这对母子有机会和解,却总是负气地背过身去。

  但他也庆幸,陈小聪气得口不择言,提起没人敢提的杨安怡,将话柄递到他手里。

  “坐下吧,小聪。”

  何敏听得眼眶发酸,率先打破沉默。她伸手拍了拍陈小聪肩膀,示意让他留下。陈小聪犹豫几秒,重新拉开椅子,坐回刘泽身旁的位置。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骂,想反驳,还想嘲讽眼前这三个成年人,多管闲事。可他是个单亲孩子,贺晴也是,刘泽也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爸爸长什么样了,但他们一定记得离世的那位父亲和母亲。

  记忆能让人欢喜,也让人忧。

  这里没人想比苦,因为苦难是无法在人与人之间相较量的。

  不过是过来人讲几句真心话。他一直把刘泽当哥哥,没见过刘泽这般认真与诚恳,更没想到刘泽会羡慕自己。

  这让他有点想哭。

  “再吃些吧,除了小聪,你俩也没碰过什么菜。”

  贺晴突然开口。

  一直没插话的她拿起筷子,夹一块牛肉,自顾自尝了起来。菜肴余温犹存,广州气候让餐食冷得慢些,人心也暖,情绪也容易被点燃。

  “我们家也爱吃牛肉。”

  三个人忽然同时望向贺晴。

  这是她住进淘金宾馆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提起秦少红。

  贺晴笑了笑,“我小时候第一次吃牛排,还是我们家一个亲戚送的,就送了两块。我和我妈没见识过,所以觉得那玩意儿老稀罕了。我妈还特意去问邻居,得怎么做才好吃啊。人家说你拿锅下油,煎一煎就行。”

  “我妈那晚上就专心捣鼓这东西,来来回回煎半天。上碟的时候,啪——”贺晴轻轻叹口气,“居然掉了。还好死不死,掉进洗碗槽,里面全是涮锅水。”

  何敏睁大眼,“那怎么办啊?”

  “我也是这么问我妈的。”贺晴回忆起当时场景,笑意渐深,“我妈说,剩下那块就你跟你爸一人一半吧,妈妈不吃了。”

  “好像我们那一辈的妈妈都这样,遇上事儿了,第一个牺牲的就是她自己。可我那时候不愿意啊,怎么妈妈就吃不上这种好东西呢?所以我把掉涮锅水那块捡起来了。”

  “我说,妈,咱洗一洗,留给爸爸吃!”

  满屋哄笑起来。

  何敏听得认真,笑起来格外大声。陈小聪也笑,笑这个故事,转眼瞧见何敏脸上沾了筷子头的赤色酱油,他笑得更欢。

  这里没人听过贺晴讲笑话,更没听过她讲自己。

  她被刘泽劝慰陈小聪的话感动,心里全是在厨房客厅四处忙碌的秦少红。青年的秦少红,中年的秦少红。她也爱美,没有描眉涂唇,但在乎指甲是否修剪整齐,颅顶新长了几根白发。可为什么记忆中的她总那么平庸与寡言?在匆匆消亡的岁月里,自己是不是也跟陈小聪一样,不停地错过机会去了解母亲。

  她明明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啊。

  贺晴想得心酸。

  越是共情,越是谅解。要完成十二年前的那场不辞而别,秦少红到底积蓄了多少勇气。死寂人生中的背水一战,她得多压抑,才会逃得这么远。

  若那时候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哪怕就一次。

  妈妈,心声能被听见,你是不是就没那么辛苦和孤独了?

  刘泽伸过手,在笑声中轻轻与贺晴那瓶可乐碰了杯。贺晴心头一颤。掀眼去看他,只看见他白皙耳根红了一片,神情克制而平淡。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贺晴敛住呼吸,拎起可乐罐,在刘泽注视下轻轻碰回去。她的耳根也红了。

  不开口的话更暧昧。

  因为只有彼此能懂。

  “来来来——”气氛彻底缓和,何敏拿起啤酒罐,还没察觉自己脸颊的那抹酱色,“生日,一定要有祝福。小聪,我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早点渡过青春期,脸上少点青春痘。但这一杯,我要先敬——”

  “我的姨妈。”何敏看向刘泽,“杨安怡女士。”

  刘泽会意,笑了一下,也举起啤酒罐,“小聪,生日快乐,我这杯敬秦少红女士。”

  “喂!”陈小聪无奈地皱紧眉头,按座位顺序,下一个就是他,“你们太过分了吧,好歹把秦少红留给我啊,我怎么知道敏姐她妈叫什么名字?”

  何敏挑眉,“你到底喝不喝?不喝不是中国人啊。”

  “哎呀,你们真的很讨厌!”陈小聪挠了挠头发,拿起可乐罐,“敬,敬我妈!”

  贺晴笑得乐不可支,急匆匆也拿起可乐罐。“其实我也不知道阿敏妈妈叫什么名字。但我现在是这里的老板,所以我就敬——”

  她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徐徐停留。

  降生于世,来日方长,命运变幻。我们会自愿或被迫地成长,成为许多种人,无论一人一面,还是一人千面。我们并非都有机会做父亲或母亲,但我们永远是妈妈的孩子,这个身份弥久而重要。

  成为孩子这件事,我们要用一生来学习。

  “敬妈妈的南方宾馆。”

  

  

  

继续阅读:Chapter.35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妈妈的南方宾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