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和凉菜我全放你们一楼的冰箱里了,晚上拿出来就能吃。他最爱红焖黄鳝,那个要新鲜,我傍晚做了直接让小妹送过来。到时候你们就说是点的外卖。”
黎卉不放心,继续叮嘱,“我还备了啤酒和水果。你们可以喝,别让陈小聪喝,他还没成年呢。”
“卉姨,别怪我说你。”何敏扬起眉毛,刻意捉弄黎卉,“你连钓鱼的蚯蚓都怕得要死,你不怕黄鳝吗?那玩意比蚯蚓大多了,也是滑溜溜,黑黑的,一整条扭来扭去——”
“啊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
黎卉吓得浑身鸡皮疙瘩浮高,汗毛僵直,几欲撑起身上那件薄薄雪纺衫。她来回搓着胳膊,音调都惊歪了,“我让后厨先帮我宰。店里厨师做的不太对味,我做的他才爱吃。”
何敏笑了,“没有厨师的那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边哭边杀。”
“啧啧啧,母爱太伟大了,幸好我不婚不育。”
黎卉翻一道白眼,“你敢不结婚,小心你妈扒你的皮。”
何敏不接这话,笑嘻嘻跑去一楼冰箱检查晚上的餐食。
黎卉来得匆忙,妆也花了,正拿纸巾擦拭眼睑下方的睫毛膏印子。贺晴抽出一张干净面纸,接替黎卉的手,动作熟稔又亲近。
“来的时候很着急吗?睫毛膏还没干透就出门了?”
黎卉眼睛朝上看,把脸递过去,“着急啊,今天第二分店的店长请假,我要自己去盯,忙都忙死了。晴子,我眼皮下面的细纹是不是很明显?”
“还好,有一点。”贺晴仔细端详起来。黎卉肤色不白,眼窝深而睫毛密,年轻时略微老相的骨势,到了岁数偏偏生出些风韵来。贺晴笑道,“南方气候本来就湿润,你不算显老。北方干燥,北方人皱起来更快。”
“我未婚夫比我小10岁。”黎卉见贺晴收起纸巾,人也站直了,“陈小聪笑话我,再怎么打扮也没用,老就是老,人家等我早点死了好继承我的财产呢。一天天被他气得我要吃降压药了。”
母子十数载,亲人变仇人。
那些看似突如其来的逆反,也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点点滴滴扎进孩子的皮肉里。黎卉不解。她的母爱没种出好看的花,倒是结了累累恶果,尝起来又酸又涩。
黎卉咬牙怒斥,“生块叉烧都比生他好!”
这些话贺晴听了许多次。在广州待一个月,这对母子也闹腾一个月。陈小聪被黎卉发现住所后,本来想跑。不知刘泽说了什么,把他劝服下来,心安理得住着。黎卉连下酒菜都亲自做,萝卜渍了醋与泡椒,色浓味郁,又细心拿干燥筷子夹存进玻璃罐,最周全的是母亲。蛋糕、礼物、和佳肴,算贺礼也算让步,最先败下阵的还是母亲。
贺晴问,“你今晚真的不来?”
“不了,他不想看见我,一见面就吵架,我也不想看见他。上次到医院接你,你以为他是自愿啊?是阿泽交代他才去的。”黎卉又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扬起嘴角问,“哎,你跟阿泽是不是有戏?我听说连复诊都陪你。”
何敏那张嘴——
贺晴瞥了眼在远处打开冰箱门的何敏,手指落到桌面文件夹上,假意翻弄和叠放。她清了清嗓子,“顺路而已。”
“他项目在从化,医院在市中心,一南一北,顺的什么路?”
“……只是一小会儿时间。”
“开车,挂号,拍片,等医生,问诊,换药,取药,这一套下来,叫一小会儿时间啊?”
贺晴脸红,“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本不过是一件常事。
周一早晨,贺晴拄着拐上了刘泽的车。一路到医院,挂号,拍片,等医生,问诊,确实很顺利。路遇崎岖或陡坡,刘泽扶她走一段,长指稳稳托在她的手肘关节,分寸感十足。上台阶握紧,下台阶松开,绅士又得体。两人不时还说笑几句,俨然是一对朋友。
直到去取药。
为了方便手术床推进推出,医院的电梯厢纵深瘦长。骨科诊室在7楼。电梯门打开,贺晴先进,刘泽随后。下降到5楼,挤进一台手术床,四周围着医生、护士还有病人家属。声音和人影同时纷踏而来,他俩节节后退,抵在电梯最内侧。贺晴收脚太慢,被手术床车轮碰到鞋尖,她低呼一声。
刘泽听见,“撞哪里了?疼吗?”
贺晴摇头,“没事。”
“你跟我换个位置,朝里面。”
“好。”
刘泽转过身,面对面挡在贺晴眼前。他长得高,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被何敏讥讽视野在太空所以“目中无人”。贺晴眼神平移过去,只点在他的瘦窄下颌。刘泽骨相不似北方人开阔。颌线走势秀气,鼻挺如鼓起风的瘦帆,耳廓厚实唇却偏薄,开口自带三分寒意。
唯独一双眼得了杨安怡的好。
贺晴看过何敏手机里杨安怡旧照,古典的美,眼神温润坚定。这样的眼睛落到刘泽脸上,浅浅削了眉峰锐气,斯文内敛,平添魅力。她还看过刘泽亲哥的照片,叫刘溯。兄弟俩脸型近似,他的眉目比刘泽生猛,据说脾性也烈,很早就独自离家去美国求学。
相比之下,还是长得像妈更占便宜。
忽然刘泽笑了起来,打断贺晴的神游,胸口在衫下微微颤动。
“你鼻梁有根眼睫毛。”
贺晴立即伸手去摸。从眼间滑落鼻头,来来回回,她什么都揉不到,“有吗?在哪里啊?”
“我帮你拿掉。”
他的指腹只碰了鼻翼一秒,又收回去。贺晴觉得那一小块皮肤莫名发痒。她又开始揉鼻尖,下手不轻,三两下就红了。刘泽抬手虚握住贺晴手腕,制止她略带粗鲁的动作。
“别揉了。”
贺晴怀疑自己重新患上鼻炎,“有点痒。”
“你这样像个小孩。”
旁人听见也笑了,肩膀往后仰,小声八卦,“你们感情真好,新婚啊?”
贺晴像被点穴一样怔住。还没消化刘泽那句话,又遭陌生人塞进这种调侃,她的鼻子当场止痒,脑容量却不够用了。
她跟刘泽?怎么可能!
刘泽看见红晕漫上贺晴平滑的颧骨。听见这话是羞是恼?他说不准,直接开口解释,“我们不是夫妻。”
对方了然,“哦,兄妹啊?”
“是姐弟。”
贺晴说完,2楼到了,手术床与一众人离开电梯,腾出空间装满她无处可逃的尴尬。再怎么口心直口快,说的也是所思所想。她摆明抗拒刘泽笑她像个小孩,于是非要因为那点岁数在陌生人面前较劲。
她不敢看刘泽什么表情。
1楼到了。
贺晴胳膊被一只手掌托起,倚在电梯厢的拐杖递到面前。刘泽半低下头,凑得近了,第一次将五官放大在贺晴眼前,能看清彼此瞳内的倒影。
他又笑,“走吧,姐姐。”
姐姐。两个字,重叠音,所有的尊卑礼貌从称呼开始。现在遭一个成年男人在舌尖弹咬一番,含笑捉弄,味儿全变了。
还不如被叫小孩呢。
贺晴回想这一幕,登时脸红喉燥,连头皮也微微绷紧。她再次对黎卉重申,“你别想太多。”
黎卉笑藏深意,“是我想太多还是你想太少?阿泽挺好的。长得也帅,像小白脸,你们年轻女孩不就中意这种小奶狗吗?”
“我喜欢包拯,脸够黑。”贺晴不愿再接话,“你店里不是要忙吗?”
“三十岁了还害羞呀?行吧,我先走。”黎卉拎起手包,迈出两步又冲何敏大喊,“阿敏,你个猪,怎么还在偷吃?!”
何敏嘟囔着,“就两口萝卜!”
“腌制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年轻,扛得住!”
淘金宾馆没有后厨。酒店一旦经营餐食,还要额外申请许可执照,手续繁杂严格。秦少红在接手前这里就没提供过餐饮服务。她给住客送的小吃,是在自己屋内重设装修,于临窗旁隔出的半开放式区域里做的。
黎卉亲自做的外卖比陈小聪先一步到达贺晴房间。
“泽哥,出去吃就行了,去琶醍,我请客。那边好几家清吧,西餐做得也不错。”陈小聪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这样打扰人家不好。”
“约了女同学下半场是吧?”刘泽推了陈小聪后腰,“别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
“都是男的,男的!”
“年纪轻轻不要夜蒲。”
“主要是我跟你和敏姐熟,我跟她不熟呀!上次闹得她上医院,现在又来她家里吃饭,我好尴尬啊。”
陈小聪朝屋内抛一眼。刘泽也往内瞧,自动略过何敏,目光追在贺晴裙摆,左移右晃,始终挪不开。她穿一袭浅紫薄裙,罩了件纯白针织开衫,拢住所有本该张扬的线条。眉目流光,密发如云,九月广州弃了盛燥,在她身上化作绵绵春日。
刘泽说不上究竟是她变了,还是自己看她的眼光变了。真好看,索性明目张胆地继续追逐她的背影侧影。何敏等得不耐烦,转过身,望见门口两人。
“怎么现在才到?还站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刘泽低头威胁陈小聪,“少废话,那游戏装备还要不要了?”
陈小聪身体先于意识动作,弹射似的往前冲,两秒内抵达餐桌。
“敏姐,有什么吩咐?”
“去擦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