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
丁甲2023-03-22 14:504,211

  夕阳被路尾吞了,世界进入夜的胃囊。

  饥肠辘辘的风,鼻头嗅着,双腿跑着,长舌舔过后厨、镬头[K1] 、砂锅、瓷碟、木筷、煤气灶、玻璃柜,豉油瓶,以及一切生与熟食。食物让风有了重量。贪吃的风气喘吁吁,越跑越慢,终于不得不停下来。

  风不动了。于是它将味蕾剥下,三三两两黏在途人衣角。归家的心急,尝起来焦香;离乡的惆怅,咂吮出咸苦。风能辨人识物。

  它扬手一抹,挥去康兴村路灯上附着的尘埃,看见有人要离开。

  “公司抬头麻烦写在这里。”

  “好了。”

  “稍等。”

  贺晴按照登记内容输入发票抬头,金额,确认之后打印。她撕下发票起身,力气卸在右侧,站姿像一株旁系斜出的三角梅,有些看似矫作的美。

  时租住客的目光稍稍停住。

  贺晴从前台摸出拐杖,夹在腋下。对方登时了然,倒尴尬起来,捏紧发票快速离开。贺晴已经习惯这回事。一开始还会认真解释自己伤了腿,后来被盯太多次,她索性什么都不讲了。拄着拐往楼梯走,她要到屋里将干花取下来。

  坐在前台两周,只有电脑与笔,贺晴觉得单调无聊。

  从前在摄影店,有儿童引导员,妆发师,碰上爆单节假日,客量大的摄影师还会有一对一的助理帮忙协调摆景与调度。贺晴只需要确认棚景道具,熟悉样片,所有能挖掘的姿势了然于胸,每一刹那快门都是标准流水作业。

  淘金宾馆不一样,体积虽小,事务却又多又琐碎。

  10月中旬的海珠区琶洲展馆秋交会,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这一跨国盛会的热潮从订房开始。贯穿新港路、琶洲街、工业大道等毗邻展馆的区域,宾馆、酒店、青年旅社全线涨价至少30%。贺晴特意上订房网站查询,也跟何敏商量,“不如那一周我们也涨50%吧?我看见还有直接翻倍的房费呢。”

  “我们这里没有套房和标间,也不含餐,这样涨价常客会有意见的。往年都是30%,提前预留两个房间给Ken。”

  “30%是不是太少了?这么多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我看今年秋交会规模有可能是历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我还没在网上放房源。我看几个酒店放了的,全满预订。”

  “那你打算涨多少?”

  贺晴思索几秒,“40%吧,毕竟我缺钱。”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一开始接手前台工作,贺晴兵荒马乱。接电话遗漏确认住客信息,发票打错作废,押金单没回收就给人退了押金。大部分时租客爱搞团建,每次来都是一群伙伴在前台扎堆,贺晴置身吵闹声中逐个核对身份证件,只觉得头疼。

  有一回,一位时租客趁前台人多,催促着贺晴退押金和打发票。直到人离开宾馆,贺晴才想起退房前要让保洁上去检查房损。

  “难怪他走那么急。房间丢了一套杯子,厕所里浴巾和毛巾都脏了,床单还染了一大片黄色——”保洁在对讲机那头停顿两秒,“是芒果汁,垃圾桶里有饮品塑料杯。这个果汁好难洗的,布草估计报废了。”

  贺晴深深叹一口气,“说到底是我疏忽,先更换新的布草吧。”

  第二天保洁领班张珍珍却跑来告诉她,“老板,那个布草干洗洗不掉。我自己兑了清洁剂,拿手搓了半天,能洗。我直接手洗完送干洗店脱水了。”

  贺晴吃惊,“这么大一张,你怎么手洗啊?”

  “没事,偶尔一次两次,我们能解决就给解决了。换布草是不贵,但积少成多,咱们能省点就省点。”

  过了几天,贺晴逮到在一楼侧门偷偷补觉的张珍珍。那会儿她正准备让值班保洁上4楼送一套刚到货的新茶杯。她没用对讲机,而是直接到保洁工作间寻人,当场看见坐在换鞋凳上倚着柜门打瞌睡的张珍珍。

  清洁工作并非时时刻刻都饱和,住客稀疏时,保洁阿姨也会偷懒。她查过排班表,这几个阿姨除了每周例休一日,近半年来几乎没请过假,也没旷过工。

  活是脏活,累是真累。

  贺晴只是把茶杯放下,贴上便签纸,又默默拄着拐杖离开。

  何敏知道这事,还特意跟贺晴说,“晴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啥意思?”

  “当老板的第一要点:学会在恰当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已经充分掌握红姐的精髓。”

  贺晴想了想,“那就是你们都知道保洁会偷偷睡觉?”

  何敏嘿嘿地笑,“谁都不容易嘛。”

  贺晴回到自己房间。

  葛辉送的那束绣球花体型太大,还没彻底风干。半是糜黄半是粉蓝,绣球悠然倒吊在窗边,经受日光抚摸,摸出鲜与旧的时间轨迹。刘泽送的玫瑰花苞偏小,水分三五天就能干透。酒红色一旦枯萎,犹如裹了层焦糖可可粉,能让人看见甜味。

  贺晴将玫瑰摘下,丝带捆作一束,抓在手里回到一楼。

  前台站着个穿短袖短裤的小伙,人很精神,手上沉甸甸拎着货。大号的白色硬质塑料袋里装着蓝色图纸,卷了两三叠,厚得似巨型经书。

  “你好,住房吗?”

  小伙目光在贺晴包扎的左腿上停留几秒,又道,“不是,图文店送货的。你是宾馆前台吗?麻烦代签收一下。”

  贺晴走近,把花放在前台桌面,“是谁的?”

  “301,刘泽。”

  “哦,那你放下吧。”

  小伙将图纸垒在前台桌面空位,又匆匆离开。他转过身时,贺晴才发现他的T恤背面印着“盛涛图文”四个黑字。贺晴记得这间店在村尾。

  她悄悄掀起塑料袋,图纸角落有个四方的框,印着项目、公司、设计人员的详细信息。她看见“养老公寓”,也看见刘泽的名字。

  这是他在做的项目吗?

  “是我的?”

  突然一声问话破空劈来,贺晴吓得像烫到手,往回收的时候尾指勾住塑料袋挂耳,咚咚地滑了两卷砸在地上。

  她睁大眼看见刘泽站在自己面前。

  他从室外回来,浑身带着还未散透的热气。入了秋,广州既燥且热,只有晨起与深夜有些凉意。贺晴偷窥被抓,耳根也沾了热,急急忙忙俯身去拾起图纸。

  “我来吧,你腿不方便。”

  刘泽已经先行一步来到前台内侧。贺晴站着看他捡起图纸。他的视线掠过那束干玫瑰,扬起眼带三分笑,对上贺晴错愕尴尬的目光。

  “你没扔掉?”

  他以为花枯萎就不能再摆放。

  贺晴觉得脸也热了。太阳似乎穿过层层墙壁,直接打在她双颊,“扔了有点浪费,风干能放得更久。”

  刘泽将图纸放回袋里,听贺晴补一句,“葛辉送的,我也做了干花。”

  这话让他下意识拿舌头顶了顶牙根,道不明是哪里想较劲。下一秒想起葛辉的身份,刘泽发现自己有些冒失,“那挺好的,这样摆也好看。”

  “他送的花还没干透,所以我没有拿出来,毕竟他那束太大。”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仿佛她在比较到底谁送的花更值钱。

  贺晴立即解释,“你,你送的也大,也很好看。就我不是在比较,我没那种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

  刘泽只是笑。贺晴从出院回来,他几乎没跟她碰过面。手机里的问候寥寥几句:“出院了?”“还习惯吗?”“如果忙不过来让阿敏帮你”。她回复:“好的”,“没事”,“我可以试着自己做”。关心不浅不深,彼此维持客套。何敏说她辞职了,决定先留下来挣点钱,接手淘金宾馆什么都要重新学。

  刘泽竟悄悄松一口气。玫瑰是他挑的,也是他威逼陈小聪去送的。其实那天不忙,他只是担心自己贸贸然带束花过去,显得太煞有其事。

  贺晴心思很敏感。

  她像贝壳,一碰就收起触角与心。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希望贺晴能拿这束花跟葛辉送的比较。他想知道,贺晴到底更喜欢哪个。

  “过几天是小聪生日。”贺晴想起黎卉交代的话,“你有空吧?我和阿敏答应卉姨给小聪过生日,到时候还得你帮帮忙。”

  刘泽点头,“阿敏跟我说了,他们母子不会还没和好吧?”

  贺晴无奈地耸耸肩,“你觉得呢?”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黎卉把陈小聪户籍调来广州之后,为了操持生意,将他送进私立的全日制寄宿学校。钱和陪伴,只有一种能管够。出院那天贺晴看见陈小聪脚踩一双限量版球鞋,网上很火,她知道价格炒得离谱,逼近五位数。

  黎卉的母爱很值钱。

  但对陈小聪来说,就是一双鞋的事。

  刘泽算是明白黎卉为什么给儿子庆生还绕一大圈。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复诊?患处应该要重新拍片。”

  贺晴说,“下周一。”

  “我陪你去吧。”

  “啊?”贺晴抬头和刘泽碰了一眼。一个莫名认真,一个莫名羞赧,贺晴率先低下头。她又想起出院那次,黎卉挤眉弄眼的神情,心跳蓦地跑快几下,“阿敏陪我去就可以。”

  “她要顾着宾馆。”

  “卉姨也可以的。”

  “她要忙饭店。”

  “那我自己……”

  刘泽不得不打断贺晴,“单着一条腿怎么自己去?我乐意折腾,就这么说定了。”

  “太麻烦你——”

  贺晴还没找到反驳的话,楼梯间传来娇笑的声。刘泽也听见,抱着图纸转过身,一袭黑裙先出现在眼里。往上看,还有葛辉。

  他未摘下围裙,长发扎起,眉眼随开阔的鬓角扬高,添了几分年轻气。他正笑着跟黑裙女士谈话,音调很低,怕惊扰了旁人。

  “辉哥,就这么说定了?”

  “没问题。”

  “你干嘛还住这种破地方?找你都不方便,搬出去吧,我给你找个房子?”

  “再说吧。”

  葛辉目送那个女人离开。贺晴眼尖,发现女人是昨晚住进来的日租客。当时她拎着一个皮包,行李箱小巧玲珑,立在前台啧啧批判十几分钟,反复翘起小腿检查高跟鞋底。

  “这种村路脏死了,车子又开不进来。”女人抱怨完,问道,“这宾馆窄门窄楼的,一点也不大气,连个套间都没有吗?”

  贺晴说,“不好意思,没有。”

  “能预订早安叫醒吗?”

  “不好意思,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学人开宾馆?”

  嫌弃就别来啊。贺晴腹诽完,干笑两声,“还有两间空房,您看要还是不要?”

  女人皱紧眉头,“算了,就三楼吧,毛巾拖鞋我要全新的。”

  “行,我给您配。”

  我呸——

  挣这些钱点头哈腰的,贺晴在内心嘲笑自己成熟了,也堕落了。何敏常常哼一首老粤语歌,朗朗上口。歌词贺晴让何敏翻译过一次,简直三俗至极。

  「我哋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果种辛苦折堕讲出吓鬼,死俾你睇,咪话无乜所谓……[K2] 」

  贺晴最喜欢那句:「半斤八两,鸡碎甘多都要啄。」

   三五散银似三五米粒,鸡不择食,照样勤勤恳恳低头去啄。挣钱这事不嫌小,也不嫌少。世间道理落在尖锐精深的粤语里,按图说话,大繁至简。

   庸碌一生不过是如鸡觅食。

  葛辉送完人,转过身,瞧见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立刻说,“她是熟人也是客人,叫Linda,来找我画画的。”

  刘泽回了句,“哦,是这样啊。”

  贺晴反驳,“她是昨晚的住客,不是你的访客。”

  画画还要开个房?这画的哪门子画?想骗谁呀。他绝对是趁夜色朦胧,跑到三楼搭讪,指不定见人长得漂亮,还答应赠画什么的。艺术家,爱画画,也爱画饼。

  “她真的是我朋友,不信你问她,我给她画画从来不收费的。”

  瞧,天降大饼来了。

  贺晴不接话,收回视线,直接坐下整理资料。葛辉瞬间急了。他知道贺晴一定误会他和Linda的关系,想上前解释,结果被刘泽搂着肩膀往楼梯走。

  “不是,贺晴,我跟她真的只是朋友,我从来不骚扰住客的!”

  刘泽力气比葛辉大,扯得葛辉回不了头,“知道,知道,女朋友嘛,多正常。”

  葛辉骇然,“你别乱说,什么女朋友?!不要让贺晴误会我!”

  “女性朋友,女性朋友。”刘泽嬉皮笑脸地问,“辉哥,你哪天有空?也给我免费画一张呗。”

  “你自己去美院当模特!”

  “这么小气?”

  刘泽笑得眉眼全弯。他终于笃定,贺晴绝对更喜欢自己送那束花。

  

  

   [K1]粤语,指的是炒菜的大锅

   [K2]粤语歌词,取自许冠杰的《半斤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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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南方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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