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1
丁甲2023-03-20 13:195,133

  童佳宇:「贺晴,你挺厉害呀,人都走了还留这一手?」

  贺晴打开童佳宇发来的照片。

  暑假档期爆单王:许笑;出片榜第一:许笑;客户满意度调查第一:许笑。三奖合一,许笑毫不遮掩逐日显怀的孕肚,拿下高级摄影师的头衔。升职加薪如登科及第,她发了条朋友圈,说肚子里的小宝旺夫旺母,是个福星。

  童佳宇:「你俩是不是约好一起搞我?」

  无聊。

  贺晴往下翻聊天记录,几个曾经合作紧密的客户发来离职祝福,言语间不乏对许笑的赞赏。许笑是一名称职的摄影师。同等条件下,她不过顺水推舟卖了许笑一次人情,童佳宇就能气得跳脚。

  论占便宜这事,他明明不遑多让。况且许笑对业绩与机会的渴望不亚于其他人。她能拍得好,不是因为马屁,而是技术。

  童佳宇不懂。

  贺晴:「有这功夫酸人,不如想想办法提高水平,你当老徐是瞎了眼才给许笑升职的?」

  她说完后立刻将童佳宇删了。

  坐在淘金宾馆前台,贺晴悠悠舒一口气。出院,拄拐,离职,赔偿,待她完成这四件事,九月已过去一半。出院是黎卉办的,押着不情不愿的陈小聪一道前来,母子俩骂骂咧咧,又差点强迫陈小聪磕头谢罪。

  陈小聪捧着一束花,说泽哥要跑项目没空来,让我替他恭喜你出院。

  花苞不过一指宽,形如玫瑰,色泽复古矜持。一枝枝铺排整齐,头往天上探,又比肩接踵挨着,花瓣似在接吻。植物尝过月光与露水,便有了诗意的浪漫。

  这束花不俗。

  黎卉当场咯咯咯地戏笑,一张利嘴半字不提,凭暧昧眼神写完一段男女暗涌。贺晴知道她笑什么,霎时学了这花,红着一张脸,百口莫辩。

  回到淘金宾馆何敏也捧来一束花。簇簇攘攘的无尽夏,花器硕大,登场便挤满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她说是303房辉哥送的。黎卉看完顿时蔫了,感慨刘泽连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都比不上,活该单身到下世纪。

  贺晴被连连两番惊喜逼出尴尬。她实在不懂这个葛辉。何敏说因为辉哥最近绘画课排太满,没时间到医院探望你,才准备了花。贺晴听罢,更觉得猜不透。

  她进医院明明与他无关。

  “卉姨,人家根本没那意思。就是可怜我摔了腿,送个花表示一下慰问而已。”

  “你懂什么?我看男人比你准。”

  何敏在旁边嗤了一声。甫一抬头,她对上黎卉吃人的眼,又连忙解释道,“我,我笑我哥呢。丑,太丑了,这花跟他一样小气,直男没有审美!”

  入夜后,何敏变戏法似的拿来一张塑料凳。

  “给你洗澡用的,患处不能碰水,就踩在上面架高腿淋浴。你拐杖用得还习惯吗?要不我这段时间搬来跟你住,也方便照顾你。”

  贺晴接过塑料凳,摇头说,“不用,我单脚跳都能扶墙走,拄拐就行。”

  “晴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的。”

  贺晴一怔,“怎么突然这样问?”

  “我哥他——”何敏语气有些犹豫,“他给了我一个劳动仲裁律师的联系电话,让我给你。我之前就听说,纺织城工厂也会有工人意外受伤,没办法上岗,好心点的老板能给些营养费。要是碰到黑心的,别说病假工资,立马招个人就替上了。所以工人就会找法律援助给他们支招。你公司是不是因为你腿受伤回不去,现在刁难你?”

  贺晴在医院纠结数日的猜测终于被旁证。刘泽果然知道。问题是他知道多少,看到多少,又听见多少?他没带走那束百合,被护工找来一个塑料瓶养着,明晃晃在贺晴面前续了几日命,惹眼得很。寡淡花儿生出风情,他倒是个有眼光的人。

  贺晴说,“刁难谈不上,我是辞职了,手续那些我会自己处理。他还跟你说什么?”

  “塑料凳是他让我买的。”

  真是谢谢他了。

  贺晴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住的窘迫感。她看过住客信息登记表。后面知道他是杨安怡儿子,还多留几分心。两人同年出生,她年头,他年尾,若是喊她一声晴姐也不为过。

  在沈阳,小姨和小舅家里也有两个弟弟。每回玩游戏,男孩总是先结盟。贺晴占着岁数与辈分的便宜,对弟弟呼来唤去,还用零食使唤他们跑腿。她被长辈规训:做姐姐要礼貌忍让。贺晴左耳进右耳出。二年级那次,她拿扫帚将其中一个弟弟的头敲出一个疤,至今犹存。因为这事,贺晴哭着被贺成勇从家里拎到院子外面罚站,手指爬了冻疮。

  “你说你错没错?”

  “我没错,是他先扯我辫子的!”

  “你是女孩,是姐姐,让着弟弟一点又怎么了?你知不知道爸爸要赔小姨多少钱?!”

  “我就是没错!”

  “我看是你脾气硬还是我巴掌硬!”

  贺晴双颊通红,不知是挨了冻还是因为挨了打。那天秦少红在菜市场碰见邻居,说你怎么还有心思买菜,你家老贺在院子里当众打孩子呢。秦少红一听,吓得鱼也不挑了,急急忙忙赶到家楼下。深秋寒风道道带棱,热泪离开眼眶,三秒内就能冷却。秦少红将狼狈的贺晴领回屋子。

  “晴子,给爸爸道歉吧。就说你错了,好不好?”

  风拨乱发梢,贺晴十指通红,正一缕一缕地轻轻扯开。头皮和手指都僵了。听见这话,她的心绪比头发还乱,“妈,是你教我没有错就不要承认的。”

  “你把弟弟都伤了,你还没有错吗?”

  “他扯我辫子,还推我,我才拿扫帚挡他。是他没注意磕过来的,这算我错吗?”

  “你服个软,别惹你爸了,他在生气要给弟弟花钱呢。”秦少红叹气,“弟弟是调皮,但男孩子就那样,本身就是活泼些的性子。你是姐姐,包容一下好吗?”

  “妈,你就是这样当小姨和小舅的姐姐吗?他们做错了,你也这样原谅他们吗?为什么当姐姐就要受委屈?那也没见大舅受委屈,大舅生的表姐比我大三岁,也没让着我啊!大家都是姥姥姥爷的孙子,怎么就偏偏对我不公平?”

  秦少红哑口无言。

  这种看似紧密的家族关系,阶级与壁垒分明,父母什么样,决定孩子什么样,俨然一个规整有序的社会小单位。她知道自己没本事落了下风,连带着贺晴,也得挨一挨没有话语权的苦。

  那晚上贺成勇问秦少红,“晴子知道错了没?”

  秦少红说,“她没有错。”

  贺成勇气急败坏,“你知道你那个妹问我要多少钱吗?就缝几针,又是营养费又是诊疗费,她当她那个丑娃儿是爱新觉罗家的贝勒爷啊?还是当我坐着金山银山啊?你们家的人真不要脸,欺负我好说话,每回都狮子大开口!”

  “这事儿我会去找她的。”秦少红又说,“我女儿没有错,你不能再骂她。”

  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了。

  贺成勇抬手一指,点着秦少红的脑袋,“那我骂谁?骂你还是骂你妹?”

  秦少红半垂下头,把贺成勇抛在地上的外套袜子一一捡起,“这么多年,你骂得还少吗?”

  “我现在在气头上,你是不是想吵架?”

  秦少红不回答,转身关了房门,连同贺成勇的骂声也一并锁上。她曾设想过,若生的是一个儿子,也许在家庭中脊梁骨能硬些,亲戚间的包容度能高些。她的哥哥与弟弟从没进过厨房。

  秦少红手上动作一滞,眼压陡然增高,酸得眼皮发胀。她感到震惊,所有情绪从高处狠狠抛落,碎得神魂散架。女儿声讨的竟是自己认为最理所当然的事。这种浸在语言与习惯中的默许,压弯了她的腰,现在正一点一点地,掐紧贺晴稚嫩的喉颈。

  她不能看着女儿被家人欺负。

  积年累月过去,贺晴没再跟弟弟动手。她不知道在这个小小家族中,自己正被秦少红有意无意地纵容着。家务不做,游戏照玩,母亲拙劣地为她奉上所有与男孩一样的特权,直到那场青春期的变故降临。当姐姐的人,誓不低头,现在居然在刘泽这个“弟弟”面前哭?

  太丢脸了。

  “阿敏,我的相机呢?”

  “你问过好多次啦,还在修呢,哪有这么快就修好?”

  贺晴担忧,“是不是坏得特别严重?镜头裂了吗?快门我以前修过一次,你跟店主说,灵敏度没新机子高是很正常的,不要因为这个耽误修理时间。”

  “具体我也不懂,还是再等等吧。”何敏又问,“这是别人送你的吗?我看你好紧张的样子。”

  她暗忖,如果是前男友送的,刘泽就彻底没戏了。

  贺晴半垂眼帘,将潜藏心里的回忆细细安抚,语气突然直转之下,“嗯,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何敏一听,完蛋了,还不如是前男友呢。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紧张,换作是我,我也紧张。”

  何敏笑得眉眼弯弯,转个身,捧着手机飞速在屏幕上敲打:「狗哥,像鸡啊!!!!再不修好,死定啦你!!!!」

  刘泽:「有这么严重?」

  何敏:「我刚问了,是她爸送的。」

  刘泽:「……你怎么不早问?」

  何敏:「看你难受,我高兴。」

  何敏将手机锁屏,连同刘泽发来骂人的34秒语音也一并关掉,装作根本没看见。她决定无论之后发生什么,贺晴会不会因为相机修不好而愤怒、沮丧、骂东北话,她都不管了。一切因由业果,都推卸在刘泽身上。漫漫情路如征途,身为男人,他要自己一力承受。

  送那样一束花?太骚了,根本不是他的作风。

  贺晴觉得是慰问,她可不瞎。

  早在稚悦人事主动联系前,贺晴已经决定辞职。她跟着徐闻景学了两年,悟性强,出品质量逼近样片,这些优势她知道换另一家店在业内照样用得上。但她还是觉得挫败。她给许多杂志平台投过稿,好心客气的会告诉她,“你的作品太匠气”,“影楼痕迹太重”,“没有故事感”。难听的她没听过,因为人家根本不把她的作品放眼里。

  贺晴不想得罪徐闻景。生气是必然的,但出来工作,意气用事最无裨益。沈阳摄影圈毕竟太小,而徐闻景名声又太大。她将客户信息整理完毕,也提出自己受伤的不可抗理由,跟人事磨了两天,最后协议辞职并获得一定赔偿。

  好友琪仔说,答应赔给你,无非是怕你去客户那生事,你们总监虽然逞能拉黑你,心里算盘打得精。

  行走江湖,七分脾气三分薄面,天王老子下凡,也要靠那句“凡事留一线”指点迷津。

  一个阶段尘埃落定之后,贺晴打算转让宾馆这事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有人来加她微信咨询情况,但几百万的转让,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在手机里达成共识。

  对方提出实地考察淘金宾馆,贺晴便犹豫了。

  她回来淘金宾馆第二天,让何敏将自己拉进那个没有她的微信群,认认真真解释为什么要转让宾馆以及后续如何处理月租客与预定时租客的计划。她答应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转让给愿意继续经营宾馆的合作客户。何敏一开始想替她发声,却被贺晴拦了下来。

  “我现在是负责人,找你当传声筒,他们会以为我没态度。”

  有人看完之后,过几天来宾馆前台致歉。一个长期合作的日租客,男性,40岁模样,生得斯文内敛,是生意人兼俄语翻译。他的中文名字太拗口,叫陈祟澄,宾馆里人人都喊他的英文名:Ken先生。海珠区琶洲春交会与秋交会开展时,他特意从佛山赶来,在这里订一周的客房。

  佛山久负盛名的除了无影脚,就是家居产业。近几年,来穗参加广交会的俄罗斯客户对家具供应商的需求标准日渐提升,首选的便是佛山这一产业龙头城市的合作伙伴。

  陈祟澄做的是智能化家居产品。他给贺晴送了一副俄罗斯琥珀工艺耳环,“秋交会俄罗斯客户带来的。款式年轻,送你正合适。这玩意估计你们在东北见过不少,广州少见些。不过现在物流发达,南北之间也没什么差异和稀奇的了。”

  贺晴有些犹豫,“你太客气了,这个我不能收。”

  “放心收吧。”陈祟澄哈哈一笑,“我太太知道你是红姐女儿,叮嘱我要给你送一份礼物。她前两年也给你母亲送过一副耳环。那时候她还没怀孕,我们生意也没起色,她跟着我来广州奔波,就住这里。红姐每次都给我们房费打折。去年冬至我有来,她还煮了汤圆给每一个住户送去。”

  “贺晴,那天大家说的话都是无心的,希望你能见谅。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靠双腿跑五湖四海,居无定所,很难对一间酒店或者宾馆产生依赖,除非有家的感觉。红姐是个难忘的‘家人’。我不能代表他们,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

  耳环是耳钉款。镀了铜色的金属边框,延展得那样薄,堪堪托起两颗饱满琥珀。光落在上面,有了倒影,贺晴耽望其中的自己与眼睛。琥珀盯她,她也盯琥珀,所有关于时间的秘密被逐一看见。她忽然技痒,如果相机在手旁,她就能拿起摄下这副关于母亲与客人的故事。

  这其实是秦少红的“赠礼”。

  贺晴将那双琥珀放在手心,轻轻捏起,笑了笑,“那我也给你的房费打个折?”

  陈祟澄笑了,何敏也笑了。贺晴这话摆出老板架势,任谁听见都觉得释怀与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把那颗心脏从沈阳空运来广,与她一同安置在淘金宾馆。

  刘泽与葛辉送的花已经开始有败相。

  广州秋季如白驹过隙。眼头看马头,眼尾看马尾,短得上下眼皮一拍,渺无踪影。这个潮闷城市难得拨云见日,搂抱几缕干燥北风。周凯芹又送了几次汤水,说天气燥,要开始滋补。贺晴知道她仍在街道针对独居孤寡老人的护理进行义工授课,怕耽误她时间,便让她不要再送。

  陈小聪还不肯搬走。黎卉太忙,来过一两次,放下一堆补品又匆匆离开。贺晴能理解陈小聪的逆反,但意外的是,此刻她有些领会黎卉的无奈。站在成熟为人的孩子角度,再去回望十六岁的自己,贺晴生了几分懊悔:当时她与秦少红人均一张嘴,却没说过好听的话。

  她与淘金宾馆住客的误会消解了。

  但她与秦少红的“误会”,却迟迟没办法迈过去。

  贺晴将花从瓶内卸下,剪枝,裁叶,又拿夹子一捏,头重脚轻倒吊起来,临着窗,像一屋艳丽的鲜花棺椁。

  何敏问,“这是做什么?”

  “干花。”贺晴把最后一枝夹起,“趁天气好,这时候做干花合适。”

  “你还会这个?”

  “这个也没多难。阿敏,你教我吧。”贺晴看着何敏,“反正我腿这样了,总不能一直坐屋子里,我去坐前台最合适。入住退房的登记,还有那些客房布草、清洁、客户投诉处理、员工排班,你教教我吧。”

  何敏双眼骤然一亮,“晴子,你不走了?”

  贺晴想起昨天手机短信里的银行余额,不得不苦笑,“我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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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南方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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