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0
丁甲2023-03-16 09:495,034

   陈小聪今年16岁。

   父母皆是广西人,他也生得一副肤色深沉气候潮暖的亚热带模样,唇厚颧丰,双目炯然有神。他已比黎卉高出大半个头。今天早上是何敏来敲的门。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条修长有力的胳膊从门缝窜入,陈小聪嗅到久违熟悉的女士香水。来不及闪躲,他的耳朵立即落到黎卉手里。

   陈小聪脑袋侧向一边,龇牙咧齿地求着母亲,“轻点,轻点,妈,很痛啊!”

   “不痛不长记性!”

   黎卉用力一拧,陈小聪苦苦哀叫,感觉左耳已被黎卉撕离躯干。病房内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周凯芹率先反应过来,推了推刘泽手臂,示意他上前阻止。

   “谁都不许求情!”

   黎卉大声呵斥,拎着陈小聪耳朵,“晴子,把他拉过来负荆请罪了!他敢把你推下楼,你缺一条腿,我就让他少一只耳!”

   “我没有推她!”陈小聪两腮鼓得夹气,疼痛与羞辱并存,“妈,你快点松手,真的痛!”

   “你好意思说痛?你看看你晴子姐,腿都成这样了!你有什么资格说痛!”

   陈小聪瞥了眼贺晴包扎完好的左脚,登时心头一惊,竟然这么严重?

   黎卉恼上天灵盖,十只涂红染蔻的手指,噼里啪啦朝陈小聪一顿暴打。又捶,又捏,霎时间嗷嚎遍野。这个楼低屋窄的单人病房里,正轰轰烈烈上演一出“黎母教子”。

   黎卉手劲不小,掌风带印,打得陈小聪一身黑里透红。陈小聪拼力闪躲,弓着腰,曲着腿,丝毫不敢还手,已经挪到贺晴床边。

   周凯芹见状,连忙喊刘泽,“还不上去拦着?”

   刘泽迫于无奈出手,生生挨了黎卉两记巴掌,才将这对凌乱母子分开。

   “我真没有推她!”陈小聪躲在刘泽身后喊,“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我,我最多就是没有把她拉住而已。”

   黎卉站在床尾,双手叉腰,“狡辩?你还敢狡辩!男子汉大丈夫,出了事连责任都不敢担,陈小聪,我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陈小聪低下头,气憋在胸口,不发一言。

   贺晴来回逡巡屋里的人。

   这样直白而激烈的情感,她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青春期早就离开她的身体。就算是病床前照顾贺成勇,他也会掩饰,会讨好,生怕女儿撂挑子走人,徒留他面临死亡。疼痛不发作时,他温顺得像一只年迈老犬。

   相比之下,黎卉与陈小聪竟有些可爱。

   “他都16岁了,卉姨,男孩子要脸的。况且这里是医院,别闹太难看。”刘泽转过头,对陈小聪说,“你跟人道歉没?”

   陈小聪嘴硬,不敢望向贺晴,“我又没推她。”

   刘泽挑眉,“你当我那天什么都没看见是不是?谁撒的手,又是谁带女孩子回来的?”

   “什么女孩子?”黎卉耳尖,抓到刘泽话尾,双眼倏地睁大,“把话说清楚,他带什么女孩子回来了?陈小聪,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陈小聪张大嘴,气得拿肩膀撞了刘泽一把,小声辩解,“泽哥,你别乱讲!我哪敢啊,她真的是来借厕所的!”

   刘泽也压低音量,“有贼心没贼胆?”

   “我可没你那么渣!”

   “嗯?”

   “我,我没有你厉害……”

   刘泽笑了一下,抬起头,与贺晴视线擦碰。她听见了。可她偏偏不说话,眼里似嘲似笑,无声揭穿他在这个少年面前的假意风流。刘泽似乎能从脑海听见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呵,男人,多大岁数了还装X。

   他忽然很想解释,我不是那种人。

   但他不能说。突如其来的尴尬无色无形,沿脊骨节节往上,在他耳垂啃了一口。人蓦地热起来。刘泽转过身,替陈小聪解释,“他不是那种人。”

   “卉姨,那天也要怪我。当时小聪跟同学一起回来,贺晴按规定要求访客登记,我却怂恿小聪直接上去。最后他俩在楼梯拉扯,一不小心,贺晴摔下去。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对吧?”

   陈小聪点头如捣蒜。

   刘泽又说,“但你撒开手,这个大家都看见了,罪证确凿。”

   陈小聪颈垂似败柳。

   一惊一乍间,连周凯芹都听懂来龙去脉。她抬眼去看刘泽,突然问,“你为什么要怂恿小聪上去?让他配合登记不行吗?”

   刘泽喉结滚动,“我……就是,闹着玩。”

   陈小聪插嘴,“那你要对她负责。泽哥,我外婆说男人不能随便玩女人的。”

   “……”

   刘泽抛给陈小聪一个“还想不想活着离开医院”的威胁眼神。

   一屋五人,都围着她。可偏偏他们彼此熟稔,姐姨哥弟,尊卑分明又亲切。贺晴心想,她才是这里的外人。

   “他只是害怕自己也摔下去,人之常情,换作谁都一样。”贺晴终于开口,目光看向黎卉,“卉姨,小聪不是故意的。这个岁数都比较敏感,别当那么多人面伤他自尊心,孩子受不了。”

   陈小聪定定然望着贺晴。

   他从没想过,像贺晴那么凶一个人,竟然会替他说话。

   黎卉绷紧的双肩霎时泄气,“他有什么受不了?你看你这脚伤得,起码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多耽误事情啊。晴子,你在沈阳还有工作呢!”

   贺晴目光闪烁。

   她还哪有工作可言?未来几个月,要跟稚悦人事谈判掰扯,要考虑广州的生活开销。现在多一个瘸腿负担,她已经离沈阳越来越远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来。

   “你们都别替他说话。他已经16岁,就该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陈小聪,给你晴子姐道歉!”

   陈小聪自知理亏,声呐如蚊,“对不起,晴子姐。”

   “大点声!”

   陈小聪转过身,直接朝贺晴鞠一个九十度的躬,像军训报数般吼着,“对不起,晴子姐!我错了!我那天就该跟你一起滚下去!”

   这个礼未免行得太大了些。

   “算了。”贺晴无奈地笑,“我真的没事,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别这样了。”

   “你学学晴子姐,你看人家多大度,还肯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我跟你说,今天上完补习给我滚回家去。”

   陈小聪说,“我不回家。”

   黎卉脸色僵住,“你什么意思?皮又痒了是不是?天天在外面野习惯了,住宾馆住上瘾,有家也不乐意回?”

   “宾馆就挺好。”陈小聪又缩回刘泽身后,“反正红姨答应给我住下去的。”

   “那是她怕你出事,才答应让你住下去!陈小聪,你清醒一点,如果红姨不是你妈我的朋友,你现在已经在客村立交桥底搭狗棚了!”

   “我就不回去。”

   “你——”

   黎卉气得血压飙升,来回在病房踱步,恨不得砸上几件东西发泄怒火。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拿起一看,是饭店后厨打来催促她回去。前两天下单订了新的肉类,数量不少,还要分批送到其他门店。黎卉一向亲力亲为,盯货、盘点、入库,她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做。

   她更恼火,连教育儿子的时间都那么紧迫。

   “要不是生意着急,我今天跟你没完!”黎卉指了指自己儿子,又侧头对贺晴说,“晴子,你住院所有费用我来出,买拐杖买轮椅还是买补品都算我的。别跟我说不用,这事你要是和我客气,我以后没脸再见你妈。”

   贺晴犹豫几秒,只好轻轻点头。

   她担心自己不答应,黎卉要掀翻病房天花板。医院是个容器,收集病患,也收集故事。刚刚那场严母训儿,早就引住走廊来去匆匆的几双眼珠,目光反复往这屋子里抛,生怕漏掉哪节精彩剧情。

   她没有力气再来一段续集。

   “不行了,催命一样,我得赶紧到店里看看。”

   一直沉默的周凯芹突然说话,“阿卉,你开车走吗?”

   黎卉愣了两秒,点头答道,“对,我开车来的,你也要走?”

   “捎我一段吧,我过去村委那边拿新的开课资料。”

   “你今天给人讲护理课啊?那你跟我车。”黎卉扫一眼贺晴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看来汤还没喝多少,“芹姐,我到楼下等你?我先把这个电话接了。”

   她示意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

   周凯芹点头,“贺晴,汤你先喝,喝完了让阿敏或者阿泽把保温桶带回来就行。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了。”

   “嗯。”贺晴判断出自己的“辈分”,学着刘泽喊,“谢谢芹姐。”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黎卉和周凯芹离开。陈小聪悄悄探出头,又抻抻手脚,整个人似从刘泽身后活了过来。他正低头整理仪容。T恤被黎卉扯得起皱,陈小聪眉心一拧,小声嘀咕着,“丑死了,还要回去换一件。”

   刘泽问,“你换给谁看?不是下午要上补习吗,上补习班还要打扮?”

   “又不是给你看。”陈小聪翻一道白眼,“我妈也爱打扮,你怎么不问她打扮给谁看?”

   刘泽语气突然变严肃,“陈小聪,那是你妈,你最好懂点事。她一个人要做生意又要把你养大,你以为很容易?”

   陈小聪不以为然,“你不知道她又要结婚了吗?找到男人,做生意那还不容易?反正我又没生意重要。”

   这话太刺耳。

   贺晴感到诧异。纵然有嫌隙,也不必这样误解母亲吧?黎卉风韵犹存,爱美贪靓,可十指上经年操劳的疤痕比艳丽甲油多得多了。若她要靠男人,至于事必躬亲到这份上吗?陈小聪竟是个睁眼瞎。

   刘泽更生气,手指痒得也想去拧陈小聪耳朵。

   “你说什么屁话,你是她唯一的儿子!”

   陈小聪摆明不服气,“儿子哪有男人重要?她以前就这样。当年她那个结婚对象,来老家看我,趁她不注意还——”

   陈小聪双颊通红,把丑陋字眼凿回记忆深处。

   成人的恫吓话语,是稚童的恒久梦魇。

   那个男人悄悄说,他会跟黎卉重新生一个儿子。等有了新小孩,你这个姓陈的就是废物,会找人来把你尿尿的地方剁掉。找妈妈?你妈妈是我的了。找爸爸?你爸爸早就死了。

   无父无母,任由大人组装拆卸。

   听完之后,陈小聪觉得自己像一件等待丢弃的破旧玩具。他把这件事告诉外婆。外婆听完哈哈大笑,根本不把蒋超的话放心上,还说你妈妈肯定会再生一个,她有新家了,当然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们有孩子,他就是外人。

   “总之她只顾自己快活,我不过是有样学样!”

   陈小聪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刘泽。他长得不矮,又酷爱运动,身上有少年人使不完的劲头。刘泽猛地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两步,陈小聪从身侧穿过去。

   “你去哪里!”

   “上补习!”

   风风火火地来了人,人又风风火火地走。贺晴身为病患被折磨得头痛。她也卸下一身力气,双手撑着床,想往后靠。刘泽目送陈小聪的愤怒背影,回过头,条件反射去扶行动不便的贺晴。

   贺晴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别勉强。”刘泽圈住她的胳膊,“是不是要靠着枕头?”

   “嗯。”

   “这样行吗?”

   贺晴调整坐姿,脊骨有支撑,僵硬的腰才软下来,“可以了,谢谢。”

   人去房空,二人顿时陷入沉默。刘泽不知该说什么。他低头看贺晴的发顶,贺晴低头看白色的床单,医院静得出奇。双手下意识想插兜,又觉得在病床边这种站姿过于造作,指腹沿裤缝线摩挲半天,最后刘泽摸上那个不锈钢保温桶。

   “汤还喝吗?”

   “啊?”贺晴转过头,“喝的,我等下喝。阿敏夜里会来,我让她带回去就行。”

   “伤口还痛吗?”

   “不怎么痛了。”

   “那就好。”

   沉默又将彼此淹没。

   这一层住的都是骨科病人。男女老少,明明各有各苦,偏偏三缄其口。手术后个个肉身风平浪静,病苦便聚于眉心额角,唯在止痛药剂失效时,才敢随青筋与皱纹浮现。现代科技让人类耐痛又长寿。

   旁边病房的访客站在走廊,边道别边看手机。嘴里说着今天有要事缠身,手机里客户正十万火急地召唤,下次再抽空来看你。有人问,这么快就走?下次是什么时候?那人不答。人影掠过门前,传来微博app刷新那声熟悉音调。有人唉叹,病三个月,他只来两趟,怕是没人送终了。

   现代科技了得,却挥不去世间的苦闷与愁绪。

   贺晴突然抬头,“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这里有护工。”

   刘泽也听到刚刚那桩插曲。他与贺晴不过是凭了些长辈情分,才有这场数面之缘。他来探病,几分念旧,几分愧疚,还生出些道不明白的怜悯。她刚刚失业了。那束百合摆这么久,她一个喷嚏都没打,眼红完全是因为伤心。

   她却不想让人知道。

   刘泽忽然懂得贺晴的倔强。母亲离家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她要听多少不堪的流言蜚语?人情社会无论南方北方,少妇出走的陈年轶闻,传过三条街,就立即变了味。她没有妈妈陪在身边。却要和所有人一样独自面对大学毕业的茫然,工作起步,职场打压。她模样好,哪怕再面临些分分合合的情爱纠缠,也不算离奇。还有最艰难的父亲病逝。他也丧母,深知那种痛并非一刹那的事。而是再次看见、听见、甚至闻见曾经熟悉的一切,会不停悲从中来,撕碎人的坚强。

   秦少红的路不好走,她也一样。大家都在夸她母亲,她不反驳,也不肯流露无奈。

   倔强是因为没得选。

   她心软,不责备陈小聪,还替他说话。她也爱面子,所以共情陈小聪的自尊心,劝黎卉别当众打儿子。刘泽心头一酸,看来那台相机是非修好不可了。

   真怕她再偷偷躲起来哭。

   刘泽点头。嘴比心快,他顺口交代一句,“那我先走,你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再打我电话。”

   “我……”贺晴小声道,“我也没你电话啊。”

   “哦,我跟你讲,你拨一下号。”

   贺晴握着手机有些犹豫,“我给阿敏打就行了。”

   “没事,给我打吧。”刘泽面露赧色,目光瞥向另一边,“害你这样,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是我误会你了。”

   “我没放心上,真的,不麻烦你。”

   “你麻烦吧,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啊,大哥。贺晴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男女有别懂不懂啊,授受不亲懂不懂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我怎么可能麻烦你过来照顾我?

   刘泽假装看不见贺晴眼里的腹诽,“哎,你怎么还不拨?137——”

   贺晴迫于无奈,不得不持有刘泽的手机号。

   “你好好休息吧。”刘泽准备离开,瞄一眼自己买的百合花,“花就不拿走了,反正你也没鼻炎,放这里吧。”

   “好。”

   他的背影从门框边消失。一切终于恢复如常。贺晴抬头检查输液针水,猛地想到什么,她突然睁大眼,目光盯紧床尾那束单调寡淡的百合花。

   他怎么知道我没鼻炎?

   他不会是看见我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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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南方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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