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修好吗?”
“散成这样。案发现场肯定是镜头先着地,机身高位截瘫,一个字——”男人摇了摇头,摆弄着手里那台黑色相机,“很难搞。”
大福相机铺,位于广州石牌桥数码城,占地面积不过十平方。刘泽上大学时跟风倒腾过电脑买卖,在这里认识相机铺老板大福。
大福,年过50,周身肥肉,如一丸弹性十足的肉球,在逼仄铺面灵活转身、翻货、装机卸机,钻营维修。
他这间铺不好找。
由君汇大酒店东门侧巷拐入,窄路铺灰砖,一块衔着一块,把路推远去。两边高楼挤瘦了巷道。途径电脑、手机、相机、录音录影设备各类门店,由大至小由繁至简,数码及其衍生品成行成市,方寸之地间,竟然数之不尽。
大福相机铺藏在日系精品馆右后方。听说大福早年是卖盗版碟发家的。时逢1999年,均价两元一张,他用红白蓝大胶袋装起,在石牌桥穿街过巷,与售卖洋货打口碟那群外地靓仔一样,避警察躲城管。他逢人便推销:这个是越南李小龙,那个是老挝黄飞鸿。个个师承金庸与古龙,拳打武当,脚踢少林,好劲的,买回去当猎奇看看也好啊。
盗版影碟卖得多,自己也看,便有了所谓的审美,大福爱上摄影。攒下来第一桶金就是开相机铺。一间铺满足了爱好,结婚,生子。
人生三大喜,没一样能致富,尽是烧钱玩意。
大福却怡然自得,“现在还哪有后生仔[K1] 知道什么叫DVD?数码产品更新换代太快,这个行业老了,所以我也老了。等儿子念完大学,我就把这间铺转出去,带老婆回乡下种番薯。”
刘泽摆下一包烟,指节轻叩玻璃柜面。
“不难搞又怎么会找你呢?你想想办法,帮我修好它。”
“机身勉强急救一下,镜头真的回天乏术。”大福再仔细端详起来,“2012年日本货,早就升级两代了,不如你买一台新的?”
“这台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你操心做什么,直接说没得救啦。”
“总之你帮我搞掂[K2] 它,有急事,先走了。”
大福笑了,“阿泽,一包烟就想收买我?”
“得闲饮茶[K3] ,我请。”
刘泽驱车赶到医院。昨日贺晴入院后,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左脚轻微骨折,按要求夹了夹板固定。身上大多是擦碰淤青,医生说她头骨比常人硬实,所以颅内没有损伤。
听见头骨硬,刘泽忍不住又弯了弯嘴角,“医生夸你呢,头铁。”
“我谢谢你啊。”贺晴气得当着他面翻一记白眼。
贺晴需要留院观察两天。昨天夜里何敏来过一趟,给贺晴带来洗漱用品和换洗的打底衣物,又交代村委那边原本约定的股份变更备案可以迟些再去。何敏将那台摔得几近散架的相机偷偷交给刘泽,说贺晴非常在意,在医院里问了好多遍,她没敢讲实话。
何敏叹一口气,“估计这相机对她来说很重要,毕竟她是个摄影师。”
刘泽经过医院一楼外围。卖报亭改建的小卖部前摆出几个红色塑料桶,盛了水,插满茎长瓣厚的时兴鲜花,朝各个方向高低不平地伸展。花裸着,没有包装,正与刘泽相互探视。刘泽先收回目光,脚步稍顿,又径直朝住院部走去。
“徐总,不是我不想回,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我脚骨折了。”贺晴看一眼床尾那只包扎起来的左脚,“我昨晚就给你发微信请假,也拍了病历照片——”
贺晴突然噤声。
电话那头,徐闻景泄愤似的骂人。他一向是个直脾气。伤筋动骨一百天,贺晴这个病假徐闻景根本不愿意批。贺晴的客户,从暑假档安排到国庆黄金周就有30个,移交给其他摄影师还要重新安排档期。给出去,就很难再要回来,客户不会接受频繁更换对接摄影师这种不专业的操作。
人在他乡,贺晴再坚持要与客户维系感情,也有点力不从心。
“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能从楼梯上摔下去!你觉得我会信吗?!”徐闻景声音洪亮,从电话那头直直喷出,“如果后天我在棚内没看见你人,贺晴,你以后都不用来了!稚悦不是缺了你就转不动的!”
贺晴急了,“不是,徐总,你听我解释——”
徐闻景将电话挂断。
贺晴再打过去,发现自己已被徐闻景拉黑。她怔坐在床上,难以置信这一摔,连工作都摔没了。她不死心,翻着微信里的最近联系人,拨出语音通话。手机电量告罄,她急急侧过身,从床头柜边摸出充电数据线。插头太远,线太短,她靠着病床握不住手机。啪嗒一声,手机落到柜面上。
微信那端响了很久才接起。
贺晴手快,点了个公放,“笑笑,在忙?”
许笑沉默几秒,“晴子,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脚怎么样,严重吗?”
“不严重,不严重,估计三五天就能好起来。”贺晴干笑两声,硬着头皮解释,“其实也不用请那么久假的,就是老徐可能对我有点误会……”
“我看见你都上夹板了,至少要大半个月吧。”许笑声音很平静,“晴子,别拿身体赌气,工作没了还能再找。”
贺晴笑不出来了。
许笑这是直接断她后路,不会替她到老徐面前说情。
“真那么好找,你也不用坚持上到预产期。”贺晴语气变得生硬,“棚里全是道具设备,给孩子拍照比大人费劲多了,又要哄又要趴。笑笑,你不也在拿身体赌气吗?”
“你知道的,我家里还有个大的孩子要养,哪敢得罪老徐?这工作我丢不得。”
许笑难得坦诚一回。
她们其实并不熟络,同事而已,碰面打招呼,下班不见人。偶尔会有分单不均,各人占着各人的理儿,谁对利益都是丝毫不让。
许笑因为怀孕,从不扎堆到户外吸烟区域。
那里是人人笼络老徐的好地方。她不去,自然吃亏些,但她不抱怨,也不借着孕肚要求公司给体恤。许笑怕听见徐闻景说,你这么娇气,生完孩子就别来了。
她能理解贺晴的恐惧。
女人怎么会害怕吃苦?由始至终,她们怕的是连一个平等吃苦的机会都没有。家庭拽着,孩子扯着,老人叫着,领导骂着,道德枷锁以婚恋浪漫为由,让爱的代价比一切沉重。女性在命运这场战役里,总是跋涉得更艰辛些。
贺晴听得难受,“你还有老公呢。过几个月,肚子越来越大,你别太累了。”
许笑有些无奈,“他就一个街道办事员,工作是稳定,但工资上不去啊。我自己心里有数,放心吧。”
贺晴声音低下来,“老徐……是不是让你们别接我电话?”
许笑没有犹豫,“是。”
贺晴被这个肯定答复堵得鼻尖发酸,“那你怎么接了?”
“我觉得没必要吧,好歹跟你共事两年,你是什么人我明白的。”许笑停顿几秒,“你出的客片一直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大宇比不上你。当然,大宇也不差,差的话没办法留在稚悦,老徐可不是傻子。”
“归根结底,你就是太老实,不会抱大腿。不过这活儿我也不会,我要是会的话,我早休假去了,还跟你聊什么。”
许笑在电话那头笑了。
贺晴扯了扯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我以为工作只要做好本分就行。”
“工资是本分,付出多少拿多少。可要升职加薪的话,还得有本事。又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挣大钱,开眼界,跟电影里似的在华尔街喝花酒。我们就是普通人,职场弯弯绕绕,说来说去就那样。”
“大宇吧,70分的东西他能吹成100分,是他有能耐。但我知道他使心眼要了你一个VIP客户,这事儿他不地道,我看不过眼,开晨会的时候跟他骂了几句。你不信可以去问其他人,早上我俩吵得可凶了。”
贺晴忽然明白许笑为什么会接她电话。
她手里还有几十个客户准备分出去。
讲来讲去,许笑接这个电话,无非是给她自己做打算。贺晴不觉得生气。与其白白还给老徐,落到童佳宇手里,倒不如便宜许笑,以后还能有个虚无缥缈的资源库。
瞧,她面临失业才开始懂这种弯弯绕绕。人要上道,得不停吃亏,吃苦,换来这一瞬间恍然大悟的开窍。
这种“成熟”让贺晴倍感沮丧。
“我有几个重点的银行客户,是VIP,会在店里开卡送他们自己的客户,每次的单量都比普通客户多。要不我让你先搭上吧?你出片也不错,他们会信得过我推荐的。”
“好啊好啊——”许笑忽然压低嗓音,“对了,人事给你打电话,你记得录音,谈赔偿还是要懂点法的。你这是病假,按道理不能辞退你,但老徐肯定有其他办法逼你自己走。你就咬定不走,拿了赔偿再说。放心,我在这给你当内应。”
“嗯。”
“不说了啊,我等下要进棚,晚点联系。”
“拜拜。”
贺晴没有拿起手机。她先愣了一会儿,又忽然捂紧脸,开始低声地哭。压抑许久,爆发来得绵长而汹涌。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进稚悦的兴奋,对权威的崇拜,对未来的期许。她记得每位客户认真对她道谢,也记得每月上出片榜单时自己总拿第一的成就感。
没人知道贺成勇的病同时折磨了她。父亲离世,她靠摄影与工作,撑过许多个孤单又辛酸的日子。
可这一切都没了。
摄影从胶片到数码,历久弥真,色泽瑰丽。所有事物一直在进步。但为什么,只有她的人生要不停地面临变故与失去?
她三十岁了,还能经历多少次重新开始?
手机震动不停,笃笃地敲着柜面,响得让人心烦。贺晴抹了把泪,拔掉数据线把手机拿过来一看,是好友发来的语音。
虫虫:「晴子,你脚怎么样了?我现在才看到你照片,看上去很严重啊。在广州有人照顾你吗?要不我请个假飞过去?我跟领导沟通一下。」
琪仔:「你家里两个孩子要照顾呢,我过去吧,地址甩我,我选航班。」
虫虫:「广州就一个机场,还甩什么地址,笨死了,我去。」
琪仔:「我去!」
虫虫:「我去!我去!我去!」
琪仔:「我现在怀疑你是为了逃避带孩子的责任,找个借口飞去广州。晴子,她居心叵测,你还是由我这种良民照顾比较妥当。让姐姐我来!我已经打开南航官方页面了!」
虫虫:「我现在就上你家拔网线!」
贺晴听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掉得更凶。
胆小的时候,人似乎也在无限缩小。她想回沈阳了。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时光倒流,回到七岁,回到襁褓,回到父母仍然把她呵护于怀内的每个日夜。
只要还有人在乎她,这世界就没那么糟糕。
刘泽回到医院外围的小卖部前。他心里萦绕一股挥之不去的内疚。那天他不该跟贺晴争执,今天也不该偷听她打电话。可谁让她电话开公放呢?一切故作镇定与胆怯无奈,全进了他耳朵。
她这回是真的哭了。
刘泽又一次与花对视,这次他没躲,花也没躲。老板坐着玩手机,左等右等,见刘泽迟迟不开口,只好问道,“靓仔,要买什么?”
“买花,给病人送的。”
“什么病?”
刘泽皱起眉头,“这有什么关系吗?”
“小病这种,大病这种,医生会出来喊节哀的就选那种——”老板手指挥舞着,停在一堆菊花上,“白的黄的,自己搭配。”
“……你这货挺全啊。”
刘泽最终选了一束百合。他扫码付完钱,远远看见从马路边走进医院的熟人。
“芹姐。”
周凯芹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目光落在刘泽手里的花,“你也来看她?”
刘泽点头,“你煲了汤?”
周凯芹边说边往住院大楼走,“阿敏说她骨折进医院了,我就煲点汤带来。出门在外没亲没故的,多照顾她一些。”
刘泽笑了,“你跟红姨感情真好。”
“你妈跟她感情也好。”周凯芹也笑,却始终淡淡的样子,“都是老朋友了。”
“芹姐,你知道她要转让宾馆这件事吗?”
“知道。”周凯芹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也在那个群里。年轻人讲话就是冲动,不知道来龙去脉,你别学他们。宾馆本来就是贺晴的,贺晴又是东北人,她要卖掉回东北很正常。房子我们自己再找就是了,别为难她。”
刘泽瞬间想转身离开。
他想起贺晴跟陈小聪争执后滚下楼梯,自己才跟她吵完,正在气头上,似乎也对这事推波助澜了那么——一点点。
他应该去买一束更大的花。
贺晴擦干净眼泪,把两个好朋友劝住别来广州,抬头就望见刘泽跟周凯芹。她认得周凯芹,是401房那个长得好看面相冷淡的女人。她知道周凯芹的故事。看着她与刘泽一前一后进来,动作熟络,像回自家一样。
贺晴眼睛还泛着红,鼻尖潮湿,不敢主动开口讲话。
“贺晴你好,我是周凯芹,是你妈妈的朋友。前几晚你收月结费时我母亲在休息,所以我让你小声点,没有恶意的。”周凯芹放下保温桶,“怎么眼睛鼻子红红的?伤口太疼了?”
贺晴吓得立即胡诌,“我……过敏性鼻炎。”
她确实得过这个病。
周凯芹拧开保温桶盖子,“是对什么过敏?医院消毒应该做得很全才是,对消毒水气味过敏吗?”
贺晴视线慌乱地绕一大圈,最后停在刘泽手里,“花,尤其百合,我闻不了。”
周凯芹转过头问刘泽,“你不知道?还买这种花。”
刘泽轻轻摇头,手心却用力一收,差点把葱绿的花径折断。他发现贺晴会记仇。那双哭完的眼恢复活力,透着红,又流转狡黠,一下又一下跃进他眼里,历数他的不是。
果然是头铁的人,脾气比头还硬。
贺晴见刘泽脸色变得煞红煞白,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高兴。活该,这男人,太活该了。
“喝点汤吧,病人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
周凯芹将汤倒出,冬瓜老鸭汤。夏季易生心火,理应食冬瓜赶暑,薏米祛湿,佐以老鸭一只,文火慢煲。炖至鸭肉熟绵,鸭皮松弛,拆骨入碗,涤荡仲夏的一切渥热。
老鸭蹼剪趾,皮去脂,油荤腥臊皆不见。
贺晴第一次喝广东汤。她还未拿起碗,便说一句,“好香啊。”
周凯芹听笑了,“你妈妈也爱喝汤。”
“晴子——”
贺晴听见这声嚎叫,吓得勺子磕进不锈钢碗里。朗朗乾坤,竟喊得比招魂还大声。黎卉人还没到,中气十足的音调响彻医院走廊,将自己儿子从医院门口一路拽入病房。
“你这个臭小子,给我滚进来!”
[K1]粤语:指年轻人
[K2]粤语:意思是搞好,做好
[K3]粤语:意思是有空一起喝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