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份变更登记做完了?还没完成的话,这个宾馆所有权不属于你。”
刘泽说完,眼白有些浮红。
他还穿着昨日那套衬衫与西裤,酒气在话尾流连,是应酬一夜的疲倦。他没休息好。地产界的“铁人三项”:饭局、KTV、琶醍酒吧街,老板兴尽而归,余下各人沿来路散去。刘泽在附近酒店开了个房,睡到酒醒,摸出车钥匙,天色已大明。
他在村口公告栏看见“淘金宾馆”四个字,停下脚步读完那份启事。
刘泽眉头紧皱。刚来几日就要转让,她跟秦少红有仇吗?听说她原意是不肯来的。一折一返,她嫌路远,又疑心是骗局,折腾了何敏一周才答应飞来。
秦少红奋斗出淘金宾馆,她的女儿却不领情。
这段母女因缘有着相隔十数载的嫌隙,三两日时间,也讲不清来龙去脉。刘泽不应八卦别人的家事。但贺晴这样仓促下决定,芹姐和珍姨怎么办?陈小聪这个“逆子”又该怎么办?辉哥走了,福利院的残障儿童绘画班要去哪里找免费老师?
这些她是不是没考虑过?
有住户火速拉了个微信群声讨这件事。一眨眼,刘泽也被拉进去。何敏解释几句,很快又被群情汹涌的民意淹没。他看见那一句句讽刺贺晴的话,尖酸刻薄,难免有些过分了。
罪不至此吧?
结果来到宾馆门前,他听见贺晴那句“非卖不可”,顿时怒火遮目,对贺晴仅有的那点同理心烧得一干二净。
原来她真的毫不顾虑他人。
贺晴迎上刘泽视线,“协议早就签完,宾馆的决定权在我手里。”
她被新建住户群里的信息颅内轰炸一回,理智烟消云散,只觉得每个住客都拿她泄愤,站在自己的立场不留情面地批判讽刺。
她的难处根本没人知道。
刘泽走近前台,目光移到瑟缩一旁的何敏身上,“村委那里已经备案了?”
何敏摇头。
贺晴一听,也转过头盯着何敏,“难道不备案,股东确认的协议就不作数了吗?”
何敏又摇头。
她恨不得此刻地壳能够剧烈碰撞,在脚下裂出仅容一人钻进地心的罅隙,好让她逃离这场席卷而来的灾难。她了解刘泽脾气,斯文客气不过是他的虚情假意。贺晴一个北方妹子,哪有和气生财这种中庸操作。一龙一凤,剑拔弩张,分分钟会伤及无辜。
何敏两边都不敢得罪。
刘泽双手撑在宾馆前台桌面。他比贺晴还要高一个头,肩膀前倾,不带情面的口吻像冷锋压境,“淘金宾馆在康兴村,地块就是村集体的,你办理手续当然需要村委同意。村委不同意的情况下,你私自转让,不仅违规还违法。你现在就去撕掉那张启事。”
“我违法?”贺晴轻嗤一声,“是哪条法律法规?你念念看,让我听听到底哪里违法了?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产业,就算当做遗产赠予我,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多嘴。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此话一出,公事变家事。
这分明是不打算与人商榷。
刘泽更生气,“你看过住户协议吗?约定好无论哪一方先违约或者中止协议执行,都要提前一个月以书面形式告知对方,否则要赔钱。贺老板,你准备了多少违约金?”
贺晴被呛到语塞。
贺老板三个字,嵌了勾又镶了刃,生生丢在她脸上,将彼此强装的和谐客套爪穿。她这是出远门没烧香,才遇见这些个不好惹的人。
“我一分钱都不会赔给你。”贺晴咬牙切齿道,“你要是难受,就去找法律机构仲裁。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了结果,你就慢慢等呗,等法院判决我再执行,我跟你耗得起。”
言尽于此,是破罐破摔了。
何敏眼看着要打起来,小声地开口,“那个……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淘金宾馆……”
“你别说话!”
“你别说话!”
她被二人同时怒斥吓得冻住舌头。
“你什么意思?”刘泽气得扯了个不人不鬼的笑,“威胁住客?”
贺晴双手环胸,摆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我的话就放这儿了,赔给谁我都不会赔给你,你现在可以拿协议去找你的法务。”
刘泽脱口而出,“红姨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贺晴胸口燃起无名大火,“我也看不出你是杨安怡的儿子!”
刘泽诧异贺晴竟知道这事,下意识狠狠地剜了何敏一眼。何敏被眼风刀住,缩了缩肩,“卉姨,卉姨说的。”
杨安怡是刘泽的大忌。
“你也知道提你妈会丢人啊?”贺晴冷笑,“那你就少提点别人的妈!”
“我提起是因为我尊敬她。你把宾馆转出去,辜负的是红姨,不是我们这些住客!”刘泽摇头,“你根本就不懂她!”
“你们那么喜欢她,怎么不给她磕头上香认个亲?”贺晴气得音调发抖,“我不懂她,难道她就懂我吗?”
“行,你爱怎样就怎样!”
刘泽只觉得头痛,无法继续跟贺晴沟通。不可理喻的人没少见,像贺晴这般犟的还是头一个。秦少红将那股韧劲遗传给她,她却没使在该使的地方。
当务之急他要先替芹姐和珍姨找个地方搬走。刘泽一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与门外冲进来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撞上。
有女孩轻呼,“哎哟——”
男孩着急地问,“怎么了?”
“他撞我手臂。”
刘泽侧头一看,竟然是陈小聪,双手扶着一个跟他穿同款白校服的女孩。陈小聪原本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问责,抬眼瞧见是刘泽,顿时低下头,扯住女孩胳膊企图遁走。
“没撞疼就算了。”
“什么算了?他撞我啊,陈小聪!”
刘泽皱起眉头,“陈小聪。”
贺晴疑惑地转过脸,“陈小聪?”
三个人同时喊他。陈小聪将女孩拦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一双大眼徘徊于刘泽与贺晴之间。他自然认识刘泽。可贺晴为什么也认识他,还能叫出名字?
贺晴先开口,“带访客回宾馆房间,是要登记身份证的。”
“登记?”陈小聪瞪着眼,“为什么要登记?”
“因为是访客,身份证拿出来。”
女孩揪住陈小聪衣摆,小声地说,“我没带身份证呀,你就说我上去拿个东西,二十分钟就下来。”
陈小聪说,“她就上去二十分钟,拿个东西而已。”
“那你让她在大堂等你,你上去拿。”贺晴不愿松口。
陈小聪气势瞬间弱下来,接近嘀咕似的音量,“之前红姨也没让我登记过访客,怎么轮到你就要登记了?”
“因为现在淘金宾馆是我的。”
贺晴说完,还睨了眼站在一旁手插裤兜的刘泽。刘泽听出这话是冲自己讲的。他笑了一下,又冷着脸,伸手去推陈小聪,“她还不是老板,你上去吧,没事。”
陈小聪问,“真没事?”
贺晴说,“有事!”
刘泽说,“没事。”
陈小聪一张青春期的稚脸皱成夕阳里的白菜干,面前二人如天秤极端,他根本不知该听谁的。女孩急了,又扯紧陈小聪衣摆,“我真的肚子疼,反正门卡在我这,我要上去!”
女孩撒腿就往二楼跑。
贺晴呵斥一声,“没登记不能进房间!”
她决心要跟陈小聪杠上,这道口子不能豁开。无论是微信记录的讥讽,还是刘泽当面的质疑,贺晴都绷着一口气。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她低下头,等她承认他们看法是对的。
可她没有错。
这幢宾馆的处置权,瞬间与她的自尊命脉相缚。
贺晴直接朝楼梯上追去,连相机都忘记摘下。她人高腿长,两三步就迈了大半。陈小聪也急,脚步踩着楼梯紧咬过去,伸手一拉,用力拽住贺晴手臂。
“你手给我撒开!”
贺晴回过头,“你们不是爱讲规定吗?访客没登记就是不能上去!而且她还是个女孩,你是学生,你怎么可以单独带女孩子来宾馆?你干这种事多少次了?”
陈小聪耳根发烫,他有理说不清,两颊的青春痘随呼吸起伏,“我之前带来的都是男孩子!她是第一次来,就借用个厕所!”
“一楼就有厕所,为什么非要上你房间?”
“一楼厕所是公用的,她觉得脏啊!”
“借口!”
贺晴用力挣着陈小聪的手。十几岁男孩,力道颇大,五指抓得紧实,将贺晴手腕拧出一道道红痕。贺晴气极了,猛地抬手一甩,臂膀大晃,身形忽地站歪向另一边。陈小聪以为她会牵着自己往下跌,立即松手,贺晴彻底失去重心,头朝下栽去——
“啊——!”
不止一声惨叫。
刘泽条件反射冲上前,却来不及了,眼见贺晴从高处摔下。她的脑袋磕中楼梯边缘,发出哀嚎,一条腿碰出四五处擦痕,颤抖着曲在身前,无法动弹。脖子上的相机嵌着镜头,沉沉摔在她肩旁,碎出几块零配件。
人和物都伤了。
“晴子!”
何敏吓得脸色惨白,慌张地跪在贺晴旁边。她伸手去扶贺晴的腿,只听见贺晴闭紧双眼喊,“疼!别抬起来!好疼——”
她只觉得浑身都疼。眼前阵阵晕眩,前胸后背,手臂膝盖,没一处完好,像被钝击之后集体从骨缝里渗出骇人的痛楚。肌肉被撕开了。擦伤部位有灼烧错觉,从尾椎骨往上,冷热汗交杂着冒出。
“先别碰她,让她缓一缓。”
刘泽单膝蹲下,看见贺晴左边肿高的脚踝。大概率是扭伤。楼梯其实不高,但她失衡下跌,挣脱那一刻,重力追加冲击,肯定很疼。缓了几分钟,贺晴半睁开眼,瞧见刘泽伸手要摸她的脚踝,连前嫌都无法顾及,直接喊,“别碰左脚,疼!”
“除了脚,哪里还疼?”刘泽收回手,指尖落在她的脑侧、脖子和肩膀,仔细丈量她可能受伤的部位,“这些关节疼吗?你左右扭一下脖子。”
贺晴深呼吸着,试图调整频率来缓解身体过载的痛楚。她稍稍左右晃了晃头,“不疼。”
刘泽摸上她手臂的每处关节,又问,“会头晕想吐吗?”
她感受几秒,说,“不会。”
“腰呢?腰两边疼吗?你抬起上身试试。”
贺晴被何敏扶着半坐起来,哀叫一声,脸红得往何敏怀里倒去。刘泽问,“大腿也疼?”
她低声地说,“是屁股疼。”
何敏又急又想笑,忍出一声滑稽的哼叫。刘泽松一口气,判断完毕之后说,“左脚扭伤,也有可能是骨折,我送你到医院去拍片,再做个CT检查吧。”
“这么严重?”
陈小聪突然插嘴。
他还在楼梯上,双膝软得像被蜡在原地,肩膀蹭着墙面,成了唯一支撑躯干的施力点。他慌张,也愧疚。第一反应竟然是保护自己,指节松开贺晴的手,任由她摔下去。
他是不是该对这事负责任?
“严不严重要上医院检查才知道。”刘泽没有责备陈小聪。他摘下贺晴脖子上的相机,拿在手里检查一会儿,“相机摔得也严重,要拿去修。”
“我的相机——”贺晴这才反应过来,“给我,我看看。”
刘泽不肯给她,“你别管了,先去医院。”
“你懂什么,这台相机对我来说很重要!”
贺晴挣扎着要去抢,手臂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她先是疼,疼过之后心头漫上所有惊恐,那瞬间失重的感觉铺天盖地,吸走她所有魂魄。
她是被吓软了。
“身体难道就不重要吗?”
刘泽将相机递给何敏。
这种时候他更不待见贺晴的倔强。他伸手绕到贺晴后背与膝下,猛地将她抱起。动作称不上温柔与暧昧,公事公办,像是谁摔倒了他都会这样做。
贺晴忽然腾空,睁大双眼,“你,你不会叫救护车吗?”
“救护车一来一回至少半个钟,我开车十五分钟就能到,你确定要这样浪费医疗资源?阿敏,你先顾着宾馆,别让陈小聪跑了,给卉姨打个电话。”
何敏点头,“你开车慢点啊,晴子,你别怕,我等下也过去医院。”
陈小聪听见要通知亲妈,慌不择路,连贺晴都不顾了,直接冲回自己房间。
刘泽抱着贺晴走去停车场。
村头公告栏旁边,顺着酱香饼铺与两元小店的巷道内延进去,有两幢贴方格红砖的陈年居民楼。底层架空,划出两爿白线切割的水泥灰地,供人月租泊车。
这里的车位还得找本村人才有。
一个窄道,似布袋收束口,兼具车辆出与入功能。收费亭是个小型集装箱,连道闸都坏了,付费全凭自觉。
也没人敢不给钱。
起起落落都是熟面孔,谁敢欠费,明日就能街知巷闻。大多数人认得刘泽,村委书记的小儿子。贺晴觉得日头比平时更烫。阳光掺了途人注视,像烧透的灯芯裁去半截,骤地晃起来,更亮眼,让贺晴浑身不自在。
她小声说,“你走太慢了。”
刘泽被晒得有些喘,“要不回宾馆换陈小聪抱你过去?”
“你就不能快点?多少人看着。”
“那我放你下来自己走?”
“……”
贺晴看见刘泽车子时,眼里闪过诧异,又很快平息下来。他是本村人。难怪说话态度趾高气昂的,钱多,人就容易有心理上的毛病。
她允许自己对刘泽“仇富”一回。
贺晴手扶车顶,单脚靠着车门站立,“我要坐后排。”
“后排没位置了,你坐副驾。”刘泽打开副驾驶门,“快点上去。”
贺晴小心翼翼将左腿放进去,再一屁股坐下。皮革软凉,屁股上遭过的罪被绵绵兜住,终于不再疼得龇牙咧齿。她往后探了眼,堆积如山的纸箱图纸占满一半空位。
“你不是自己开公司的吗?”贺晴随口一问,“还把车当仓库使了?”
“放车上才能随叫随到,有时候去工地太偏僻,直接在车里加班。”刘泽将安全带扣上,“创业可没有比打工容易。”
他侧过头,与贺晴视线在车厢里交汇。她的腮边有两道红,颜色不规则,确实磕得很惨。长发也乱了,疼出泪花的眼珠似浸过雨,狼狈得像个稚童。
又惨又可爱。
多大年纪?还能从楼梯上摔下来。
刘泽竟忍不住笑了。贺晴惊讶于他的敬业,蓦地被这个表情打断,瞬间脸热。她用舌头在口腔内部来回顶弄,探到左腮附近有一处特别明显的钝痛。这种程度,脸上皮肤一定会有痕迹。她不敢掰下副驾驶的车镜查看。
肯定很丑,他才会笑。
“还不赶紧开车?我要是疼死在你车里,你要负全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