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后悔过离开沈阳吗?」
贺晴躺在秦少红床上,朝心底问出这句无人回答的话。
床垫是秦少红精心挑选的,软硬适中,还有托脊功能。贺晴知道秦少红腰不太好。每年沈阳刚入秋,供暖还没上来,她睡觉时都会在腰下垫一个暖水袋。她很少抱怨疼痛,实在受不了,会哀哀几句,小得像叹息一样。这是她常年操劳落下的病根。
广州天气暖和,她的腰应该不受累了。
贺晴无法入睡。
白天黎卉讲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明艳脸色添了三分哀愁。她把秦少红当亲姐姐,历数往事,依旧心疼。何敏也是第一次听,眼眶微润,惊心动魄间将宾馆前台的资料薄捏得起皱。
黎卉抽了张纸巾擤鼻涕,又说,“她逃出来之后没找我,听说是杨院长接济了她。杨院长是个大好人,真的,老天没长眼,好人都短命。”
贺晴目光垂下,难以将千年冰山刘泽与乐善好施的杨安怡联系到一起。
他这人看着不太好相处。
“警察联系我的时候,我刚好回广西去办我儿子的户籍转移,让他到广州念书,所以没跟她见上面。她很快搬去火车站附近,到那个白马批发市场做服装销售了。我知道红姐为什么不找我,不就是觉得害我没了30万,心里对不起我呗。”
“原本打算盘下杨蓓的店,结果机会没了。她被逼上绝路,又要重头开始。2008年到多少年来着?”黎卉算了算时间,“2015年吧,整整七年,打工妹变老板娘,挣了估计得有大几百万。后面还把那30万连本带利给我,傻不傻?是林野那个混蛋欠我的,又不是她欠我的!当时别说30万,就算300万,只要能救你——”
黎卉目光点在贺晴脸上,“你卉姨我绝对想尽办法凑!晴子,谁家孩子不是妈妈的心头肉?你别怨她心狠,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我知道她就是太想了才不敢联系。生怕听见你喊一句妈,啥事业心都没了,包袱一收立马滚回沈阳。”
“她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你。”
2008年到2015年间,秦少红究竟发生什么,连黎卉都一知半解。那段故事黎卉并未参与其中。她讲完哭得妆都花了,在前台让何敏给她重新描眉,扑粉,又扫了些腮红补上气色。鼻尖透出的声音还带哭腔,黎卉却语气夹笑地告别。
“我得回店里看生意了,别跟陈小聪说我在这儿住啊。”
何敏挥挥手,揶揄道,“去吧去吧,不能耽误挣钱,还要养小白脸呢。”
“说过多少次,这回真不是小白脸!”
黎卉走后,贺晴一直没怎么说话。
她只觉得恍惚,无法将记忆里的秦少红,与黎卉口中的“红姐”重叠在一起。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在厨房俯腰垂首的母亲,那个坐在沙发穿针引线的母亲,那个吵架时半声不吭,只有眼神逃离现场的母亲。她沉默,收敛,如兑水稀释后的酱油,徒留色泽,毫无滋味。
可现在呢?她会夸赞客户,会讨好物业。拿着计算器计较每分利润,与老板周旋,想办法挣更多的钱。她甚至有了各种各样的好友。当她奋力穿过那片阴冷芭蕉林时,贺晴心想,那时候的自己正在做什么?
同一束月光下,有人命悬一线,有人枕上安眠。
贺晴内心翻涌似海。
那些流传在亲朋好友间阴魂不散的龌龊猜想,贺成勇每次醉酒后痛骂的背叛,忽然让贺晴感到心疼。在他们嘴里眼里,世上不会有追寻梦想的秦少红,只有趋炎附势的狐狸精。
她心疼离家出走的母亲被污蔑,转念一想,又觉得愧疚横生。
她竟然也曾相信过这些。
入夜后,手机微信里不停弹出工作群的消息。贺晴点开一看,是童佳宇在炫耀自己客片直出,给后期P图的同事省时省心。
贺晴发现客片里的棚景与服装造型都升了一个档次。
他没有跟笑笑调换拍摄时间。不知老徐吃了什么迷药,竟然将早上最好时间段空出,贺晴的VIP客户第一次享受这等待遇。贺晴心凉了。怕是这场拍摄结束,这个客户直接划到童佳宇手上。
活生生给人千里送嫁衣。
她不能在广州耽误太多时间。贺晴困意全无,爬起床,回到客厅手提电脑前,开始编辑转让宾馆的信息。她在电脑微信里看见小姨弹出几次语音通话,她没接,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22:56。
看来小姨是通宵麻将犯困了,打算找她醒醒神。
电脑又弹出语音通话的聊天框。贺晴叹一口气,最终选择用手机接听,“小姨。”
那头声音有些嘈杂,小姨问,“你还没睡吗?”
我倒是想睡,可你不让啊。贺晴默默咽下腹诽,“嗯,在忙点儿事。”
“之前给你发的微信,你怎么一条都没回?见着你妈没,是胖是瘦啊?她还比我大三岁,皱纹该比我多了吧。”小姨咳咳地笑,“把电话给她,让她跟我聊聊呗。”
“她不在,我没见到她。”
“上哪儿去了?”那端传来麻将碰麻将的声响,利落干脆,是雀友的娴熟动作,“是不是给你找了个后爸,去伺候老头了?”
贺晴握着手机的指尖突然收紧。
“她没找,小姨,你别这么说她。”
“果然是享富贵了,那宾馆挺值钱的吧?这么快就能把你收买。”小姨还是咳咳地笑,烟嗓透着市侩味儿,隔着WiFi都能闻见,“谁会信她没找啊?要不是为了钱,十几年前她能跑这么远去?”
“她没有,她没有,她没有!”贺晴突然拔高音量,整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不是那样的人!你别说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没说够吗!”
“哎!贺晴,你这是什么态度——”
贺晴将语音通话挂断。
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仍不停震动,是小姨打来谴责她罔顾尊卑,对长辈大声呵斥。贺晴心头也在震动。发酵一日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她咬着嘴唇,眼眶酸得受不了,又立刻仰高头,企图将难受憋回心里去。
她对秦少红不辞而别的怨恨,随着这个磅礴故事展开而有所冲淡,还多了几分怜悯与同情。秦少红告诉黎卉,希望女儿喜欢自己。这种话无论放在哪一对母女身上,都难免有些残忍。她们之间,原本就不该走到这一步。
也不知道究竟算谁对谁错。
贺晴辗转至凌晨三点,才凭着疲惫堪堪地进入浅眠。
城市里没有公鸡打鸣,唤醒人们的,是与日照同升的大小欲望。屋外声如川流,推货赶路,上学上班,早餐档门头支出一顶斜下的绿棚,从四方边缘翻起巨大蒸屉里的稠香浓雾。烫、沸、灼、炒,要比体温高,高到嘴馋的人浅尝辄止,在奔顾节奏里挤出耐心,等候那一口期待的美味稍稍凉却。
食物就是人间温度。
贺晴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做布拉肠的老板。他的指节粗糙有力,双腿岔开,稳稳兜住下肢体力,灵活的上身左右移动。有条不紊的工序中,他仍维持清醒,拉屉取粉,也怕烫怕热,总会记得拿起那块隔热抹布。
老板见贺晴一动不动,“靓女,想吃什么?点啊。”
贺晴回过神,看见不少途人都在等着打包,她问,“你们这个做一份要多久?”
“你急吗?”老板笑了,“不急就先点,点完等下回头再来拿。”
“那你能认得我吗?”
这话一出,连站在附近的街坊都笑了。老板眼尾皱纹飘起,“认得认得,做生意最要紧认客,为了客人连自己老母都可以不认啦!”
旁边负责打包的老太太忽然一巴掌打到老板头上,“乱七八糟讲,没有老母能有你啊!”
“妈,开个玩笑嘛。”
“快点弄啦,那边等的靓女赶着上班啊!”
这回连贺晴也笑了。她点完单,把钱付了,又往巷口外围走去,找到打印复印的门店。她将宾馆的转让启事彩印出来,还顺手在店里要了卷大的双面胶。
康兴村的宣传告示栏,从秦少红来那日起,到今天仍在同一个地方立着。
纸张堆叠纸张,胶水一层覆过一层,“旺铺出租“下面压着“寻狗启事”,隐约分辨出那条白色小狗名字叫Bobby,落款日期是去年。也不知道Bobby回家没有。时光带着重量,将蔼蔼旧事掩埋,后来者只能窥见一角半页。
淘金宾馆的老板娘秦少红,这个故事贺晴只掀开几章,便没时间读下去。
母亲的人生始终不是她的人生。
贺晴还惦记着今天早上要给客户发慰问信息,暑假过后就是国庆活动,下半年的节点每个她都马虎不得。将转让启事贴好后,贺晴沿来路回去拿早餐。
她在前台刚吃完早餐,将相机从二楼拿出来,挂在脖子上,准备在宾馆里拍摄可以供客人查看的实景照。何敏从门外急匆匆跑来。
“晴子,你去贴告示了?”何敏连呼带喘,“你动作怎么这么快?”
“我赶时间回沈阳啊。先贴出去看看,你把村里那几个沟通群也拉我进去,我到群里也发一下。”
“你还没跟宾馆住客沟通,你这样贴出去,已经有人看见了!”
贺晴疑惑,“看见就看见啊,这本来就准备转出去的。”
何敏忍不住摸摸额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她走到贺晴身旁,小声地问,“你见过401的芹姐了吧?”
“见过。”贺晴想了想,“就是卉姨昨天说的,养老院的护理长,我去要月结费的时候见过了。挺奇怪,她不是本地人吗,怎么也住在这里?”
“你知道以前怡海养老院在哪里吗?”何敏表情严肃,“就是淘金宾馆,就是这里,你脚下这块地。”
“你意思是养老院没了,后面变成现在的淘金宾馆?”
何敏点头。
贺晴眨了眨眼,“那养老院的老人呢?”
“有的死了,有的去了市属民政系统下面的福利养老院。这块地村委当时投票同意改建,哪怕我姨妈不舍得,也不得不少数服从多数安排。建成宾馆之后由村里人员负责运营。后面才转了股份,让红姨当上老板娘。怡海养老院还有一个老人活着,就是芹姐的妈妈周素珍。她也住在401,你没看见?”
贺晴诧异,“她住过怡海养老院?她中风之后,身体就没恢复吗?”
何敏叹一口气,“她经历几次ICU抢救,现在腿走不了路,芹姐一直在照顾。她们家是外市迁入本村,城镇户籍,没有分红和宅基地。之前那套小房子卖掉拿来治病了。最早应该是我姨妈安排的,我来宾馆之前她们已经在这里。”
“而且你没发现吗?只有芹姐是不签房租协议的。‘有淘金宾馆的一天,就会有芹姐的房间,谁当老板都不能改变’,这是红姨原话。”
贺晴忽然明白那晚周凯芹为何会生气,也明白秦少红为何定这么低廉的房费。
这是一个她们之间互敬而不宣的秘密。
“我那晚上去的时候估计她已经睡了,所以我没看见。”贺晴无端生出许多内疚,又问道,“她们母女还没找地方搬,对不对?”
“对啊!”何敏懊恼得摇头,“你怎么那么快贴出去?连刘泽都不知道你打算转宾馆。今天已经有住客来质问我了,还说——”
何敏手机震动不停。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快速回复几句,又立即锁屏。似乎害怕被人看见她在讲什么。何敏抿紧嘴唇,眼珠悄悄挪到眼角,碰见贺晴视线,又立刻弹回原位。
贺晴轻嗤一声,呵,这表情,看来是在群里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阴阳怪气了?职场人,社会人,全都一个样。
“他们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我看看有多难听,能把你吓成这样。”
贺晴在自己手机微信里浏览一圈,发现住户群半点动静没有。何敏手机还在震动,她吓得赶紧切出聊天页面,换了静音模式。
贺晴余光瞥见有个微信群消息不停。
“你们背着我在聊?”贺晴有些生气,“开了个新群,就我没进去,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敢当我面说,非要在背后嚼舌根?”
“没啊——”何敏心虚地低下头,“这么小学鸡的事情,谁,谁会这样做呢?哎!哎!别拿走——他们没说什么,真的!你别看啊!”
贺晴仗着身高优势直接夺过何敏手机。群聊正热火朝天地铺开,界面里全是各种谴责与附和。
「月租客麻烦了,说转让就转让,也不给人时间缓冲找地方搬。」
「是不是有人开高价要买下来?以前老板娘可没这么见利忘义。」
「换老板啦!新来这个不好惹。」
「她不是本地的,想套股份走人吧。这里地段好,能挣不少钱。」
「我也想有个富婆妈妈。」
「她是红姨女儿?看不出来,两母女做事风格没有半点像。红姨真的客气很多,也体贴住客。」
「独女都娇惯,做人做事只会先考虑自己。」
「想念红姨的第N天。」
「之前预订这两个月周末的团建,我们交了订金,要全额退款啊!不退的话我们会采取法律手段的!」
贺晴捏紧何敏手机,目光停在那几句讨论她和秦少红的对话里。昨晚她才为秦少红打抱不平,谴责小姨对自己母亲的污蔑。今天她连辩解都还没开展,铺天盖地就是一通指责与对比,拿她来衬托秦少红的好。
什么富婆妈妈,什么独女娇惯,这种话看得贺晴火冒三丈。
她可从未享受过这位“富婆母亲”带给自己的便利。
“你告诉这群卑鄙小人,谁有意见就来找我,别怂得只会在微信里说三道四!”贺晴将手机放在前台,冲何敏怒斥,“我今天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宾馆,我非卖不可!”
“我有意见。”
刘泽站在门口,怒目一沉,直直盯着贺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