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落日低垂饱满,像团熟透了的卵黄,衬得龙勒山下的黄沙隐约翻出金色的浪,从近及远,一望无际。
孤儿游原打记事起,就一直伴着这般明黄的日头,夕食、盥洗,之后进入黑夜的安睡。
今日却是个例外。
“小原儿,明日四月廿五,龙勒山口有草市,你且将这几张兽皮拿去,换些盐与布回来,要入秋了,我与你做件新衣。”
昨日睡前说这话的,是游阿婆。
此刻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嘴唇乌紫的,也是游阿婆。
半个时辰前。
拎了一包官盐、肋下挟了一匹布的游原,刚一进门,便看到院中一片杂乱,院墙下的几个竹篓被劈作几瓣四散在地上。
游原心头一紧,快步跨入房内,口中不停叫喊着阿婆,却无人应答。他快步闯进房中,才看见游阿婆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阿婆!你怎么了!”游原惊呼出声。
似是听见游原的呼唤,游阿婆虽双眼紧闭,却也有了些反应,努力将手掌向上摊开,牙缝中挤出言语:“小原儿,去柜中,再取,一瓶来。”
游原赶忙朝她手掌中看去,是一个小巧的金釉瓷瓶,瓶口堵着的木塞已经不见。
他当即接过瓷瓶,跑到平日放粮食的侧屋内,翻出一个游阿婆素日放各色药丸的宝贝箱子。
平日游原有什么跌打损伤的,游阿婆总是能从中找出要与他使用,只是从不准游原私自打开,还另外上了一把小锁。
此刻的箱子早已没了锁,游原将它打开后,对照着手中的瓷瓶找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匆忙跑回游阿婆面前。
游阿婆的手指接触到瓷瓶摩挲了一下,当即双目猛睁、原地坐起,一把拽过瓷瓶,将其中五六粒药丸倾囊倒出,正准备入口,却似想起什么,又将其中三粒倒了回去,将剩下的一口吞下。
仿佛攒了许久的力气已经用完,她当即再次闭眼躺了下去,双掌交叠相扣、置于丹田之上,似是开始运功疗伤。
缓了好一阵,她才又向游原开口交代:“小原儿,后院屋顶上有一具尸体,井边亦有一具。你带上刀,将他们都检查一遍,若还有喘息,朝心口补上几刀。”
游原大惊,一时不知是该先问为何家中会有尸体,还是该问为何她会受伤?
正犹豫间,游阿婆语气急促,“快去!办完后锁好房门,来我榻前静等即可。”说完便不再言语,专心运功。
游原不敢犹豫,当即奔至厨房,拎了一把菜刀便向后院走去。
暮色将尽,日头在龙勒山缓缓落下,天空逐渐笼罩在黑暗之中。西域沙洲夜晚的风呼啸而来,吹得游原爬梯子的裤脚微微发颤,也不知究竟是衣物还是双腿。
待爬至房顶,果然如游阿婆所说,上面静静躺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手上拿着一把弯刀,腰间别着一副小巧的弓弩。
游原回首望去,前院窗户上正有两个破洞,想是此人用弩所致。或许是没想到弩会落空,对来自背后的袭击抵挡不及,此人仓皇应战,最后是头朝下栽下去的。
游原愣了许久才敢靠近,一手将手中菜刀架在对方脖颈,一手去探他脉搏,用力探了许久,未曾见对方尚有活着的迹象。像是松了一口气,游原抓住他一把扔了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
第二具尸体躺在后院井边。同样身着黑衣,绑发束带,与先前那人一样是一副杀手装扮。
井旁应是曾发生一场大战——井口转轮上吊着桶的绳索不知中了几刀,只剩一丝细绳还连着。尸体旁边的地上掉着一把弯刀,刀刃上散着墨绿泛黑的光泽,怕是淬有剧毒。
所以阿婆是在与此人搏斗时中了他弯刀上的毒才昏迷的吗?游原边想着边靠近对方。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已被割喉而死,血迹在井边漫出了很远。
既已被割喉,想必绝无生还可能了,游原鼓起胆子立刻将尸体拖回了柴房。
准备走出柴房的时候,游原心中依然惊慌,思忖片刻,还是转身去了后院,将地上的毒刃拾回来,比划良久,最后在两具尸体上各划了一刀,方才安下心来,再次锁好柴房的门。
游原回到游阿婆榻前,为她盖上薄衾,便在榻边盘腿坐下,也不敢点起蜡烛。
外面暮色早已完全降临,只剩微弱的月光将一切都雾涂涂地笼罩起来,晃得游原几乎以为自己踏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一切都只是幻想。
自记事起,他便与由阿婆一同生活在此。
他自小便没见过自己的阿爷与阿娘,问起阿婆时,她总说,他们都死在了战乱里,是她带着自己逃到了此处。这栋房子原是游阿婆夫家的财产,只是夫家也早已在西域的连年战乱中尽数零落了。
这些年,游原也从未见过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亲人。
此刻是大唐麟德元年。皇帝刚刚宣布与武后同坐金銮殿,二圣临朝、共治天下。
这些事,原与他这样生活在玉门关内、天高皇帝远的沙洲小百姓无甚关联的,可是从小游阿婆除了教自己读书识字外,也总会将从外头打听来的与时局有关的信息说与他听。
他从一开始的不甚明白,到渐渐听得出来一些熟悉的人与事。
少时有了叛逆心理,他便时常顶撞阿婆:“你我只是这沙洲寿昌城外的小百姓,长安之事、安西都护府之事,与你我有何干?”
每听到他这样说,游阿婆总是先摇头,后又语重心长地与他说到:“大唐今日盛世如此,却也是历经战乱血泪,你我亲人皆是殒命于政局动荡,因此纵是远居乡野,这天下大势亦要时刻知晓。终会有用的。”
每次说完这话,阿婆便会陷入长久地沉默,朝东远望。目光似是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似是陷入了极深的思索。
游原总觉得阿婆有话要说给自己听,可每次都没说。时日一长,他便不再在意。
不管阿婆望着的是肃州、甘州还是凉州,亦或是长安,又与他何干?他只想与阿婆在这龙勒山下,靠山而活,再过两年就央人说房媳妇,娶妻生子,让阿婆也体会体会天伦之乐。
可如今,阿婆就躺在自己眼前,生死未卜。他甚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让他莫名地惆怅了起来,眼前总是浮现游阿婆远望的身影,好像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东西真正地朝他逼近了。可要他说出究竟是何种担忧,他却依然毫无头绪。
愣着愣着,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他来到了玉门关口——尽管他从未到过玉门关,可梦中却清楚地认定这便是那西域地界声名远扬的玉门关——烈烈的西风裹挟着黄沙扑面朝他吹来,他便随着那风与沙,如纸鸢般起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了下方的土地,敦煌城、瓜州、肃州、甘州、凉州、鄯州、兰州、会州、泾州,这些他从来只听过名字的大唐山河在他眼前呼啸着后退。梦中的他如此清醒地操控着丹田之内的一股清气,御风而行,飘渺如散仙。他就这样一路飞到了大唐的中心——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北边的皇城,皆在他一瞥之内便尽收眼底。他停在长安城的上空,望着鳞次栉比的坊楼与巍峨的宫殿,却油然而生了一种悲伤,这股怅然从长安城的中心飞射而起,一下便击中了他。此时他的目光正到达最东北角的大明宫殿前,却心头一惊、如断线纸鸢般坠落,迎面砸向眼前的青石大道,眼看出要粉身碎骨。
他嚯地一下醒了。
外头已是鸡叫时分,断续的鸡叫声划破夜色,将他唤醒。
此时的游阿婆也动了一下。
游原连忙去看,只见游阿婆缓缓抬起手,示意游原扶她起身,口中吩咐着:“水,水来”。
等游阿婆将满满一碗水饮尽,原本闭着的双眼也缓缓睁开,非但没有中毒后的虚弱,反倒从双目中几欲迸出精光。
游原望着眼前的游阿婆,为她恢复生机感到高兴,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眼前的阿婆仿佛年轻了三四十岁,目光如电,面色透露着一股游原从未见过的精悍,让他感觉陌生且不祥。
“阿婆,你究竟怎么了?害我好生担心。”游原清了清嗓子,关切地问道。
游阿婆却未急着回话,反倒双手一撑、顺势下了地。
只见她从床底摸出一柄长剑,剑未出鞘,一手随意挽了个流利的剑花,另一手捉了游原的手腕,朝门外走去。
“随我来。”游阿婆吩咐道。
游原更加疑惑,却也只得听话地跟了出去。
来到后院,游阿婆将手中长剑拔出剑鞘,东面一轮并不太明亮的下弦月映在剑身上,照出一股粲然的光,便是连游原都认出来,这是一柄极好的宝剑。
游原刚想问话,被游阿婆随手抛过来的剑鞘打断。
“拿着它,看好了。”游阿婆再次吩咐到。说完便自顾在月下舞起剑来。
一柄三尺长剑在她手上,挥扬轮转、劈削砍切,随着脚下步法与身形的变换,舞得电光明灭、剑气逼人。
游原瞪大了双眼,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
眼前的游阿婆剑法精妙、身形矫健,月色下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几乎以为她是个正值壮年的年轻女子,是如此地陌生。
他觉得自己像是还没从刚才那个怪梦中醒来。
游阿婆一套剑法使完,游原依然愣在当场。
见他这般模样,游阿婆也并不意外,随手一抛便将手中长剑刺入平地,几乎没进一半剑身。
“小原儿,今日,阿婆便告诉你一个隐藏了十七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