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原缓过劲来，眼睛迅速眨了两下，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机灵，侧耳倾听。
“这些年来，我总跟你说，你自幼爷娘双亡，是我在路边将你拾了来，当做自己孙儿抚养。”
“其实，真相并非如此。”
“我原是长安城钟南山朝元观的女弟子。”
“十七年前，你家中突遭变故，爷娘皆被贼人夺了性命。你阿爷临死前，让家中管家将你送到了我们观里，经过商议，由我将你带出西域抚养。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让你返回长安，告知你真正的身世，让你得以认祖归宗。”
“如今看来，时机已到。你该动身去长安了。”
游原一脸诧异，不可置信地望着游阿婆，似是有诸多问题要问。
游阿婆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道：“你爷娘当年陨命之事，背后牵扯甚大。待你平安到了长安，自然有人为你解答。阿婆答应了他们的，你莫要怪阿婆。”
游原的喉头有无数句话等着问，可听到游阿婆这么说，他也还是挤出了一声喏。直觉告诉他，此刻的阿婆不愿说的事，纵是自己如何央求都不会说的。
游阿婆满意地点了点头，眼里的慈爱又立马换作担忧，“今日前来的刺客共有三人，其中二人已被我当场击杀，另一人虽受了重伤，却因我中了毒而不得不放他一命。只是他这一逃，必定回去报信。你这一路，必不太平，当有一些武技防身。”
游阿婆伸手抓住游原握着剑鞘的手，继续说道：“当年我卸下道服，扮作村妇，一路将你带至此处，这些年来一直恪守对师门的承诺，将你教养成人，识文断字、天下地理，已是尽我所能。唯独武学一道，你虽极有天分，可从小贪玩好斗、胆子颇大，我怕你与人斗狠惹来祸事，便从未教过你一招半式。但你十岁起，每至朔望、满月、上弦、下弦四日，趁你熟睡后，我暗中为你调理经脉、打通关窍，已为你筑下内功根基。来日你学我道门武功，自是手到擒来、远胜旁人。方才我所演示的，是我门中的独门剑法——灵宝剑法。你如今看好了，我再与你重新演示一遍，你只管默记心中。此去长安的途中，尚需勤加练习。”
此刻依然云山雾罩的游原，实在是忍不住了，突然问了一句：“阿婆，我爹娘究竟是谁？当初为何人所杀？”
果然游阿婆摇了摇头，说到：“你的身世，等你到了长安，带上我门中信物去城外钟南山朝元观，寻我师兄秦道灵，他自会告知你。如今刺客既已寻上门来，他必然已派人前来接应你，待我闭眼，你便可抓紧去往敦煌城，速速上路。”
游原下意识去抓游阿婆的衣角，“阿婆！你说闭眼是什么意思？”
游阿婆微微侧目，尽力平淡道：“我已身中名为蚀魂散的剧毒，乃是当世三大奇毒之一，无药可解。我服下数颗九转还魂丹，搭上全部修为，方才从鬼门关中夺得了半日辰光，为你教授武功、交代要事。半日之后，我便会修为散尽、筋脉俱断而死。你还不快学！”
说到最后一句，游阿婆的语气已是极度严厉。
游原如遭雷击，连连摇头，热泪顿时盈眶：“不，我不要你死！我还未娶妻生子，为你尽孝！你可不能死！”
游阿婆的面色一缓，眼中亦有轻微光亮浮起，“好孩子......你是个极好的，有你这般孝心，我便已知足。天地如此之大，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此乃天道。我这一死容易，你这一路才是真正的危机四伏。此剑法你不得不学，不然我便白死了！懂了吗？”
游原听到此处，两行热泪早已流下，双唇发颤应到：“好，我学！阿婆...我学！”
游阿婆欣慰地点了点头，一手伸出，原本插入土中的长剑当即拔地而起，落入她的手中，随即一片光华暴起，复将那剑法一招一式使来。
此番游原不再呆呆望着，忙不迭拿着手中的剑鞘，依样画葫芦起来口中还不停跟着念叨。
说来也奇怪，虽然才观摩了一遍，游原却感觉身体之内对这套剑法颇为熟悉，剑鞘去处，丹田之中升起一阵热流，随着招式展开在周身游走，招招相连，竟愈发收放自如。
待这一遍施完，天空早已泛起鱼肚微白，龙勒山上也传来阵阵鸟鸣。
游阿婆收住长剑，望向游原，见他眼中犹有茫然，毫不犹豫再次举剑。
游原不敢怠慢，忙又跟着游阿婆练了一遍。
这一遍结束，日出在即，天已快要大亮。
游原此刻望向油阿婆，才看清了她脸上的惨白，已是接近煞白的颜色。
晨光熹微中，游原额头蒸蒸冒着热汗，内心却是第一次在日出时分感到一种冰冷的惶恐。
游阿婆走近游原，夺下他手中的剑鞘，将自己手上的长剑塞到他手上，吩咐道：“去，拿着这把游龙剑，将方才的剑法使给我看。”
游原得令，向前行了两步，当即开始施展起来，游阿婆在一旁念着招式，看着他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好，已是颇有模样，果然是个有天分的。再来。”
游原不敢不从。
如此这般，不知练了多少遍，游原愈发沉浸在剑法之中，恍然间觉得四肢百骸逐渐生出一股力量，源源不断，气劲绵长回环，整个身躯竟也愈发轻盈灵动起来。
游原正沉浸在此间欣喜中，只听见游阿婆一句：“好了。时辰快到了。”
一句话便将游原砸得从头到脚都清醒，担忧地奔至游阿婆面前。
此刻的游阿婆脸色煞白，呼吸之间已有些艰涩，双手在身前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吩咐道：“小原儿，你去将我的宝匣取来。”
带游原去来先前拿药的宝匣，脸色似是又白了一分的游阿婆接过后，在底部按顺序连击三个方位，便有一道暗匣弹出。
游阿婆伸手从中取出一本秘籍，上面写着灵宝剑法，嘱咐游原道：“这本秘籍，便是这套剑法的心法口诀。你这一路上不可松懈每日练习，方可追平我门中其他高手，护得自身周全。”
游原连忙点头。
游阿婆又取出一只样式精巧的金色铃铛，“这枚三清铃，是我门中行走江湖的信物，上有独门标记。”
游原随着讲述望去，只见这枚铃铛与寻常铃铛并不相同，执铃之处分作三柄尖叉，下方印有一圈特殊的纹路，似是一轮朝阳，正从云中探出大半。
“记住这个标记。日后，若有人以门中弟子身份与你相认，须持同样有此标记的信物。”
游原点头。
游阿婆又从上方打开宝箱，交代到：“原儿，这里尚有三瓶秘药，这银色瓶中所装的，为活血助功的，日后你练功之时，每七日吃一粒，此中所余，够助你剑法少有所成。金色瓶中为九转还魂丹，若受重伤，吞下此药，可保一线生机。此瓶中有六粒，昨夜我尚未服尽的尚有三粒，你可收至一处。黑色瓶中所装，为剧毒逍遥散，非绝世高手服下必死。千万收好。另外榻下上有黄金两锭、铜钱一贯，你自收好，用作盘缠。”
游原将秘籍、三清铃、药瓶等物收完，游阿婆又交代道：“等下我闭眼，你便即刻上路。不必埋我尸首！在敦煌城过关卡之时，你定是进不去的，嘴巴甜些，向守城士兵要求见守将高岩武，将三清铃拿给他看，他自会明白，为你造一份假公验，你便可过关东去。过关前，递一锭金与他，他也自会前来为我收敛遗骨。切记，不可为我耽搁！”
游阿婆神色淡定地交代生死大事，语气却不可抑制地逐渐减轻，说到最后已是咬牙扯着游原的手腕借力。
游原心中慌张起来，双目瞪圆不敢错失一点。
游阿婆挤出一抹微笑，伸手去摸游原的脸颊，又变回了那个和蔼年迈的阿婆。
“我们小原儿，生得是极俊的呢，此去长安，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喜欢的。”游阿婆的手在游原的脸上摩挲，从平整的额头摸到俊逸的眉骨，又摸到翘直的鼻梁与峥嵘的下颚，手上一紧，交代道：“左边眉毛，要记得半月修整一次，进长安城之前，切不可露出眉尾的分叉，记住了！”
游原连连答应，语气早已彻底慌乱，“阿婆！阿婆！可不可以......”
“红尘皆苦，勿忘超脱。原儿，吾去也。”
说完，游阿婆双目一闭，手从游原的脸上垂落，已是大限终至。
游原哇地一声哭出来，深深叩下首去，重重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