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没天没夜,我张开眼睛,或者闭上眼睛,都只看到一团团的蓇蓉和一片片的污血,好多人走来走去,滚来滚去,有的下跪,有的相互抱在一起。还有小油鸡,胖麻雀,一望无际的田野,下起毛毛小雨……
有时也看到房子,看到窗户,听见人和人说话。
男的说:“总之现在全推到他一人身上,既全了我杜家的脸面,也算给二春留个死后的好名声。”
女的说:“可是这样……”
男的打断了她:“我决定的事,轮不到你插嘴。而且,这也是为了小夏好,老五将来要继承家业,前程无限,所以我不能不把傻事都算到小夏头上,不过,说成是阿牛威胁小孩,事情也就不是小夏的错了。等她病好了,你要好好说给她听,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女的冷笑,“你这不是编了一套谎话把阿牛往火坑里推么?上次打了他二十大板,听说他躺了好多天都爬不起来,这是可不把他逼上死路了?”
男的怒道:“他自己造的孽,怨得我么?”
女的道:“他造了哪门子的孽?要不是刘大夫,他和二春早就成了亲,生了孩子,现在他家破人亡,还要……”
“住口!”男的一声暴喝,跟着甩手抽了女的一耳光。“啪”的脆响,好像乌云里打下的霹雳,我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说:“蓇蓉,蓇蓉。”
男的愣了愣,说:“你看看你宠出来的麻烦!”接着,出去了。
女人则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想伸出一万只手来抱住我,抚摩我。我就嘻嘻笑:“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以后又不知过了过久,一日低眉顺眼的女人同着另一个年纪挺大的女人一起把我抱下了床。她们给我梳头换衣服。年纪大的女人对低眉顺眼的女人说:“太太,这里有我就行了,您自己也要打扮打扮——您是头一次上县里吧?姑爷可威风了。”
低眉顺眼的女人不作声,笑得很难看。
年纪大的女人就挤了挤眼睛,说:“太太,老爷这次告阿牛,也不能算是冤他,您想,四小姐老早就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和二春私奔,这次又闹什么蓇蓉的事来,不是他教的还有谁?二春本来规规矩矩一个姑娘,也是叫他教坏了的。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看不得他吃亏。我想老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最多打一顿,不过是要他出来认了罪,保了杜家的名声就好啦!”
低眉顺眼的女人好像没有听见,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呢:她们把我打扮得这样干净,就是要带我去吃掉么?
穿戴停当了,她们果然带了我出门,坐车行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四周很吵的地方。一个挺着大肚子但面黄肌瘦的女人飞扑来抱住我,说:“小夏,让我看看——你好了没?”
她的胳膊像木柴,肚子就好像是一个布口袋,里面包的也是木柴。我瞪着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大姐呀。”
“骗人。”我确实地知道我有一个大姐,但是她很美丽,才不是这个吓人的模样。
这女人望着我哭了起来。年纪大的那个劝她道:“大小姐,当心动了胎气。四小姐会好的,案子了结了,就会好的。”
便有一群人就把我们簇拥了进去。低眉顺眼的女人和大肚子女人一道说话,年纪大的女人四下里乱瞅,没人顾着我,我就走出了房门去。
蓇蓉,蓇蓉,为什么这里的院子不长蓇蓉呢?天下间的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有蓇蓉的,肯定躲藏在某一个角落——我像一只追寻气味的狗,沿着人眼所看不见的线路搜索,这线一直领着我到一扇门前,窄窄的,推开看,是热闹的街道,对面的路牙子上坐了群衣衫破烂的的小孩子,有几个拿着碗,嚷嚷道“行行好”,还有一个正用竹竿杵着地——动作看起来很熟悉,好像舞动一把木头削成的刀——是谁呢?
拿竹竿的小孩看见了我,走过来,说:“我听说你傻了,真活该。”
我说:“你才傻了呢。”
他说:“你要不傻,你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蓇蓉。”
他冷笑:“那我是谁?”
我脱口而出:“你是大毛。”
他呆了呆:“难道你是装傻?”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
他又说:“反正你不是好人,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人。别以为你姐姐装好心给我吃的,我就饶过你们,我咒她生个孩子没屁眼,我咒你们都绝子绝孙。”
绝子绝孙。我对他说:“吃了我,就一定绝子绝孙了。”
他瞪大眼睛瞧着我,倒退了两步:“原来你真的傻了。”
我只是笑。
这时突然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我,另一只手将小孩狠狠推开:“小兔崽子,你竟然红口白牙咒人——你是不是又想拐了我们四小姐走呢?”是那个年纪大的女人来了。
小孩挺着胸:“还用我咒你?老天爷还有眼呢,就不信你们不遭报应!”
年纪大的女人怪笑:“哟,你也晓得老天爷有眼?先就要报应你爹娘,居然弄死自己的孩子,现在被我们姑爷关起来了吧?你这小兔崽子,不见棺材不落泪,跟我上堂见老爷去!”
小孩把竹竿一抡:“有本事你来抓我!”
年纪大的女人道:“小兔崽子,你当奶奶我不敢?”说着就伸出了手去,可是小孩的竹竿“呼”地一晃,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胳膊上。女人哎哟哎哟地哭嚎起来,路牙子上的破烂毛孩子们全都哈哈大笑。我也觉得好笑,瞧着她那张老脸,“嘿嘿嘿嘿”个不停。
年纪大的女人很是生气,放开我要去追拿竹竿的小孩。可是小孩跑得飞快,转眼就过了街,混杂在一大群破烂衣服中,一哄而散。
年纪大的女人捂着胳膊直跺脚,对我道:“四小姐,你看你,我叫你不要乱跑,险些又叫这些小蟊贼给拐了去,好在我发现得早……哎哟,你看你把我害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是觉得她的样子好笑。于是,笑个没完。
年纪大的女人就叹气:“唉,小祖宗,到了堂上你可不能这模样——回头你姐夫,也就是县大老爷问你话,你就要好好照我前几天教你的说出来,知道不?”
我说:“知道,知道。”——她教我什么话?难道是那句——我是蓇蓉,吃了我就绝子绝孙?
年纪大的女人带我到了前面,好大的一间房,两边都站着穿黑衣服的人,看起来好像一模一样的木偶,门外围着那些人却推推搡搡好像打架,又有一个男人高高坐在上面,手把一块木头“帮帮帮”地敲。他叫人“肃静”,可是就属他最吵。还有一个男人在房间中央跪着,我觉得他本来应该强壮如牛,可是他看来像条病牛。
拿木头的男人问:“你招是不招?认是不认?”
跪着的男人不作声。
拿木头的男人道:“你若老实交代,本官或可从轻发落。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以为还可抵赖得了么?”
跪着的男人还是不作声。
拿木头的男人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证人带来了么,上前说话。”
大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看着我。听见年纪大的女人说:“四小姐,不要怕,大老爷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在跟我讲话,笑嘻嘻道:“我是蓇蓉,吃了我就绝子绝孙。”
这话可比那“帮帮帮”的木头厉害多了,里里外外一刹那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只有一个整齐声音:“原来是傻子。”
拿木头的男人脸黑得像他那张桌子,瞪着年纪大的女人道:“她说什么?”
年纪大的女人打哆嗦:“回老爷,我家四小姐见着死人,就吓傻了。她其实是说……”
“傻子说话还能信么!”门外有人嚷一嗓子。我仔细往人丛里看,只瞧见竹竿而已。晃呀晃,搅得那里好像一锅煮开的稀饭,咕噜咕噜冒泡泡,每个泡泡都说:“不错,正是。”
拿木头的男人“帮帮帮”猛敲:“本官审案,闲人不得插嘴,否则大刑伺候。”说完又指着年纪大的女人:“张陈氏,你跟杜四小姐是何关系?”
年纪大的女人道:“我是小姐的保姆。杜家人都叫我瑞嫂。”
拿木头的男人道:“既然是保姆,那怎么不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要让她见着死人呢?”
年纪大自称“瑞嫂”的女人张着嘴。我仔细看她会不会流口水。
拿木头的男人道:“本官来问你——前个月人犯赵阿牛曾经偷窃你主家财物,本官审案之时,他却口口声声说金镯子是你家四小姐送给他的。当时本官只当他胡言乱语。如今看来,或许真是你照看不周,使你家小姐被贼人迷惑,也未可知!”
年纪大的女人把手摇得像巨大的苍蝇翅膀:“老爷,可冤枉煞小妇人了。小妇人对小姐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