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夫用袖子擦了擦嘴,放了杯子把二春往怀里拉。
二春推了推他:“大白天的,老爷饶了我吧。我再陪你喝杯茶好不好?”
刘大夫道:“好,好。”
二春就给他又斟了一杯,自己也拿起另一只杯子来喝。
这可急坏了我,见爹不在,就大声叫道:“二春,别喝!”
花厅里的两个人都愣了愣,二春却并不把杯子放下。
我顾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进去:“二春不能喝!”
刘大夫笑嘻嘻地望着我:“四小姐,你怎么这样闯进来呢?你是不是舍不得二春呀?她跟我吃了茶,就不是你家的人了,呵呵。”
我可不理他,跳起来要夺二春的杯子:“不能喝!不能喝!”
二春躲闪着,茶水都泼出来了,呵斥着我:“四小姐别闹了,我要告诉太太了。”
这节骨眼儿上,反正老鼠脸喝都喝了,说出来大约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喊道:“就是不能喝,那茶里有……”
刘大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瞪着我问道:“你说,茶怎么了?里面有什么?”
“有……”我还没说出下文,突然见他的小眼睛朝眼眶外突了出来,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吓得我“啊”地一声尖叫,跌坐在地上,接着,我看他的眼眶里淌下血来,鼻子里,嘴里也都跟着流出了血,后来连耳朵里也滴滴答答朝外涌,我就连叫也叫不出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后躲,并喃喃地叨念:“我也不知道……蓇蓉……蓇蓉这么厉害……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二春……怎么办?怎么办?”
二春不答应我,我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觉得心口好像叫人猛然掏走了什么东西,抬头一看,二春正笑呢,牵扯着嘴角,一线血,凝集到了下巴上。
“二春!”我吓得张大了嘴。
二春只是笑,哈哈哈,呵呵呵,咝咝咝,然后她的身子好像抽筋似的扭曲起来,四肢乱蹬——我见到过有一年发鸡瘟,那些鸡病得厉害时都这样。
我拖着哭腔:“二春……你……你别吓我呀……”
可是二春这时已经说不出话了,连笑也笑不出了,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本来倒向刘大夫的方向,她拼命地把身子朝后挺,才终于后脑勺着地,没和刘大夫倒在一起。
我滚爬过去:“二春,二春!”但她已经不动了。
我就呆了呆,接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快来人啊!二春死了!二春死了!”
这以后的事情我描述不清。我记得秦三姐第一个跑了进来,然后是我二姐、三姐,她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怕人,看来模糊成一片,像死的。爹也来了,咆哮着:“怎么一回事?”而我只会哇哇大哭:“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爹怒吼:“你不知道什么?闹出人命来了,你还不快给我说清楚!”
我就开始交代,关于绝子绝孙,关于蓇蓉,关于《山海经》。颠三倒四。
但是爹还是听出了端的,叫人立刻把五弟“这个小畜生”给找来。
二姐、三姐便去了,带五弟来,也是一进门就哭:“不关我的事,四姐逼我找给她看的……”
爹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翻在地:“你四姐说了你就听,我说的你怎么都不记住?”
五弟在地上打着滚儿嚎啕。我还没听分明他嚷嚷些什么,爹的巴掌已经抽到我的脸上,我耳朵里好像“轰隆”一响,两眼直冒金星,也摔将下去。
这就更乱了,二姐、三姐七手八脚来按住五弟,秦三姐抱着我,说:“打孩子做什么,还是快报官吧!”
爹在原地打着转——其实我不知道是他真的在打转,还是我眼花了,看着什么东西都打转。“报官,报官来抓这两个小畜生还是抓我?都是你宠的!”
他的声音就像燃着的炉膛。也难怪他生气,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害死人了,害死了二春了——我也死定了!
我大约更加使劲儿地哭了起来,不仅是眼睛在流泪,是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在流泪,自己就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抹布,被拧啊拧啊拧啊,变小了,变干了,变轻了,飘了起来,出花厅,到了二门内。
闻到了血的味道,死掉的鱼,烂掉的青蛙,大毛装在罐子里的小弟弟,又听见有人闷着鼻子哼哼唧唧,我的汗毛直竖起来,因为我听出那是我娘的声音。我死去的,亲娘。
娘啊,娘啊!我哭着朝哼唧声传来的地方跑。可是道路变得很狭窄,周围好像突然生出了墙壁来,又仿佛我是一头钻进了罐子里,就像大毛的小弟弟一样。很黑,很怕人。
娘啊,娘啊!我看见黑暗的尽头处有一个出口,娘在那里,半躺在床上,满床的血如洪水一样,迅速地涌进罐子里来。我两脚乱踢乱蹬,娘在很远的地方朝我伸出手。我用力去抓,却竟然是无根的,拔得动,凑到眼前看看,是一把蓇蓉。
娘啊!救救我呀!我拼命地哭。而被我扔掉的蓇蓉就在血泊里繁茂地生长,最后织成了像鸟笼一样的东西,绑住我,再也逃不了。
“小夏,小夏!”
“四小姐!四小姐!”
这都是谁在叫我?
是在叫我吗?
我的名字难道不叫“蓇蓉”吗?
兽多什么什么熊什么,鸟多白什么赤什么……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嘿嘿,嘿嘿,食之使人无子呀!
“这……是撞邪了,还是吓傻了?”有声音在议论。
我眼睛好疼,哭不出,就笑了。
我确信自己被塞进了黑罐子里,不过罐子是躺倒的,可以从口儿上看到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男的,每根胡子都凶巴巴的吓人,一个女的,低眉顺眼,但是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男的说:“前世造了什么孽!”
女的说:“别着急,这肯定和小夏没关系,蓇蓉是吃不死人的。我娘说她以前吃过,在梨香院,接客之前喝蓇蓉茶,就不会留下孽根祸胎,后来是因为断了药,才怀上我。我原不信真有这种东西,如今既然书上也这么说,想来是错不了。既然我娘吃了没事,小夏那几根蓇蓉,怎么会毒死人?”
男的说:“这我还能不知道?《山海经》里尽是离奇古怪的东西,就连‘食之使人无子’这一条恐怕都是胡话。但是现在明摆着姓刘的被毒死了,而且还是在我们杜家的宅子里,难道要请衙门的仵作来么?张扬出去,我杜家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乡里?”
女的说:“可是人都死了,遮是遮不住的。小夏不是说了么,二春早上还翻药房来着,恐怕是她要和刘大夫同归于尽。七孔流血,应是砒霜。”
男的怒道:“废话。可是二春毕竟是我杜家的下人,她先前和那个野男人做出的丑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毒杀亲夫,我杜某人有几张老脸够她丢?”
女的被这一吼,声音小了些,说:“什么亲夫呀,都还没嫁呢,连聘礼都还没下。况且,她死都死了,也算是自己给刘大夫抵了命,孽债还清,怎么会闹到我们家头上来呢?”
“呸!你懂什么!”男的跺起脚来,“我杜家世代书香,以礼传家,岂能让这样一个丫头抹黑?还有你——你娘的事情提也不要再提,要是叫人知道你是梨香院里来的,这日子就不要过下去了。”
女的愣了愣,声音打起了颤:“既然嫌我是梨香院的,为什么还要娶我进门?”
男的没说话。
女的继续道:“我就是梨香院里生的,难道你瞒住了天下人,我就成了大家小姐么!”
男的拍桌子:“无理取闹!还嫌家里不够乱么!你不要成天管东管西,就把二门里的事管好便天下太平。小夏这孩子就是你纵坏的,她现在满口胡话,想来是痰火内盛、肝郁气滞。等我把二春的烂摊子料理完,再来给她下针开药,你可一定要看好了她,别叫她胡说八道,还要把瑞嫂也盯牢,要不然,明日就传得尽人皆知了。”
女的好像还要说什么,可男的一甩手,出门去了。女的只好摇摇头,叹了口气,朝望我这边望了望。
我从罐子的口儿里瞪着她。
她走过来,手伸进罐子,摸我的头,说:“小夏,你饿不饿?”
我说:“小夏是谁?”
她说:“小夏是你。”
我说:“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娘。”
我说:“你骗人。我娘死了,我是蓇蓉,吃了我就会绝子绝孙。”
女人就哭了起来,把我拉出罐子,抱在怀里,叨念道:“蓇蓉,蓇蓉,蓇蓉……”
我呆呆的,麻木的身体好像被她揉搓得血脉畅通了,心里一闪:难道她真的是我娘么?不会,我娘死了……我娘是生八弟时流了许多血才死的,绝对没错——假如她不生八弟,就不会死了……假如她吃了蓇蓉,不能生小娃娃,就不会死了……我是蓇蓉,她吃了我,多好呀!
就搂着女人的脖子,说:“娘,吃了我吧。”
女人只是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