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敏刚才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口中的亲弟弟指的是自己吗?那她恨的人又是谁?
没头没尾的听了几句还真不好下结论。
秦海摸着黑下到一楼,脑子里不停地瞎琢磨着,越想越觉得混乱,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才留意到餐厅的长桌旁边有个黑色的人影。
全身的血液瞬间全都涌向了头顶,后背一阵发凉,他顿时感觉头发丝都快竖起来了,各种恐怖片里的惊悚画面以每秒300赫兹的刷新率从眼前飞闪而过。
“是小海吗?”黑暗中响起了肖阿姨的声音。
在他的尖叫即将冲破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头顶的吊灯亮了,柔和的灯光把十几平米的餐厅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淡黄色。
秦海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您还没睡呢?”
“我睡不着,就到楼下来坐会儿,”肖阿姨的眼睛有些发红,脸上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没有。”秦海立马摇了摇头,尴尬地往厨房那边扫了一眼。
“饿了吧,”肖阿姨快步走到冰箱前,把几个保鲜盒拿了出来,“我帮你把饭菜热一下。”
或许是因为大半天水米未进,明明还是中午的那些剩菜,秦海却吃得格外酣畅淋漓,就连辣椒炒肉里的蒜末都没舍得放过,扒拉完最后一口饭,他靠在椅背上打了个饱嗝。
“难得看到你吃这么多,”肖阿姨倒了杯果汁放在桌上,挨着他坐下了,“平时总嫌弃我做的菜吃腻味了,隔三差五就要点外卖。”
“我以前……这么矫情吗?”秦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何止矫情啊,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肖阿姨托着下巴笑了起来,“小学到中学打过的架我都数不清了,在学校那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你爸三天两头被班主任叫过去听训,赔的医药费都够买辆入门级的小轿车了。”
秦海一脸震惊地愣了两秒钟,这孩子的恶行简直就是罄竹难书啊,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索性一次问个明白吧。
“肖阿姨,”他快速地在心里把问题罗列了一遍,“你和我爸妈很熟吗?”
“我和你妈妈是高中同学,”肖阿姨叹了口气,垂下眼皮沉默了两秒,“读书那会儿我和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好上了,毕业以后处了几年对象,后来我怀了他的孩子,结果发现他根本没想过要和我结婚,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污点……”
秦海完全理解她的难处,从年龄上推算,如果加上中间缺失的这二十年,她俩应该差不多大,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人。
“你妈妈劝我打掉孩子,但我觉得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所以坚持把她生了下来,”肖阿姨说,“家里人因为这事儿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带着个女儿也没法出去工作,多亏你妈妈收留了我,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秦海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感觉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
“小海,”肖阿姨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以前的事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嗯。”秦海如实回答,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尚未解答,最令他在意的还是刚才秦敏在房间里说的那番话。
“我姐……”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平时都不在家住吗?”
“小敏从高中起就没住家里了,”肖阿姨压低了声音,“中学毕业她就去了M国留学,去年在宾州大学读完MBA才回国的,和她男朋友一起开了家外贸公司。”
“她……”秦海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她跟家里人的关系怎么样?”
“小敏很聪明,但是她的脾气很倔,你爸妈经常……”肖阿姨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非常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不过她对你还是挺好的。”
秦海还没盘算好下一个问题,楼梯那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快三点了,大半夜的都不睡觉?”秦敏冷着脸往这边瞟了眼,趿着拖鞋进了厨房,“明天还得早起,就算睡不着也去床上躺会儿吧。”
“小海刚才饿了,我给他弄了点儿吃的,”肖阿姨立马起身跟了过去,“你吃宵夜吗,冰箱里还有菜,我帮你煮碗面条。”
“不用了,我怕发胖,”秦敏从微波炉里把热好的牛奶拿了出来,转身往楼上走,“小海,医生开的药我放在你书桌上了,记得按时吃。”
回到卧室后,秦海把桌上的药瓶收进了抽屉里,关了灯趟回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老半天,后背都压麻了也没酝酿出半点睡意。
这家人非常奇怪。
这种怪异很难用言语描述。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家庭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好不容易熬到了六点,秦海匆匆忙忙爬起来冲了个澡,然后从衣柜里挑了纯黑的衬衫和休闲裤,毕竟是参加葬礼,着装不能太过随意。
秦敏正在餐厅里吃早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地划拉着,如果不是身上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就这状态,直接打个车出门逛街也毫无违和感。
这个季节天亮得很早,秦海刚肯了两口面包,院子外头就传来了两声短促的喇叭响。
何逸开着车把他们拉到了城郊的殡仪馆,灰蒙蒙的天空下,几栋黑瓦白墙的建筑物被大片绿植包围着,一进大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沉重气息。
悼念厅中间的木匣子里安放着两具遗体,围着遗体摆了三圈鲜花,硕大的LED屏上显示着白色的“奠”字,秦敏过去和司仪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他们去了家属区。
秦海看着墙上跑马灯里滚动的内容,到了这会儿他才弄明白逝者的身份。
躺在棺椁里的那对夫妇,男的叫秦振华,是本地知名的鞋包零售企业SEA集团的董事长,女的叫何欣,公司步入正轨后就在家做起了相夫教子的全职太太。
八点半的时候,一辆大巴车停在了悼念厅的门口,乌压压的一帮人排着队下了车,打头阵的正是那天在医院里见过的大伯。
左脚刚跨过门槛他就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小敏,小海,这些是公司里想要过来悼念的同事,”大伯径直走到了家属区,声音有些哽咽,“我包了辆车,一会儿大家都坐大巴去墓园吧。”
“嗯,”秦敏点了点头,一脸冷漠地从包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辛苦了。”
人都到齐之后,司仪宣布追悼会正式开始,接下来就是一堆例行流程,伴随着哀乐绕行遗体的时候,秦海全程都没敢抬头。
毕竟他占用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多少还是有点儿心虚。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句话最直观的体现大概就是人死之后,不管你生前是贫穷还是富裕,最后剩下的都只有一个骨灰盒。
他和秦敏捧着遗像坐在大巴车的最前排,大伯和婶婶抱着骨灰盒坐在他俩身后,黑白照片里是两张面带微笑的慈祥面孔,但这会儿却感觉有些悚然。
车厢里开着空调,风口吹出来的冷气里夹杂着压抑。
“哭不出来就别勉强,”秦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我包里带了瓶眼药水,你要用的话自己拿。”
要眼药水来干嘛?
秦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刚才司仪念过的两句追悼词:“终天唯有思亲泪,神州大地同悲伤。”
貌似从仪式开始到现在,所有人里就他和秦敏没有掉过半滴眼泪,当然,对于之前素未谋面并且还没来得及相处就忽然去世的“父母”,他也实在是哭不出来。
虽然四周的气氛格外沉痛,但秦海还是被这句半开玩笑的话给逗乐了,他强忍着笑意摇了摇头,用力憋了口气才勉强换回一脸严肃的表情。
葬礼结束后,一个提着公事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小敏,小海,我知道现在提这个事儿不太合适,”男人清了清嗓子,“你爸爸之前在我这儿立好了遗嘱,你俩要是有时间的话去我办公室办个手续吧。”
“行,”秦敏答应得很爽快,“我们现在就过去。”
车子开出墓园的时候秦海才猛地想起来,这个西装革领的男人在追悼会上和他打过招呼,他不太擅长记人名,只记得这人姓朱,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律师。
朱律师的事务所在城南租金最昂贵的写字楼里,一进办公室他就开门见山地把两份文件摊在了桌上,连寒暄的环节都直接省略了。
秦海跳过了一堆高深莫测的专业术语,直接翻到遗产分配表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完最后一行,他整个人顿时就愣住了。
虽然当事人拥有遗嘱自由的权利,但秦振华拟订的分配方案确实有点儿过分了。
他把自己名下公司90%的股份、南湾的海景别墅、市中心的两套房子全都留给了秦海,而秦敏只分到了城北的一套公寓以及父母银行账户里的一半存款。
文件上罗列的那些资产对于秦海而言简直堪比天文数字,而眼下却更像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完全体会不到一夜暴富的狂喜。
呆坐了五秒钟后,他费力地转过头看了一眼。
秦敏专注地盯着手上的那叠白纸黑字,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似乎早就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平静得有些可怕。
“两位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就在文件上签个字吧,”朱律师把手里的钢笔递了过来,“之后的手续我会替你们办妥。”
“嗯,我没意见。”秦敏毫不犹豫地在确认栏里签上了大名。
秦海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提笔画押的时候,手腕抖得像是在发电报,笔尖在纸张上戳得嗒嗒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字迹里加入了摩斯电码。
“打个车吧,何逸回公司开会了,”出了写字楼,秦敏伸手拦下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我先送你回去,下午我还要接待一个重要客户。”
“不用了,”秦海果断拒绝了她的好意,“我还想买点东西,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行吧,你所有账户的登陆和支付密码都是你的生日,”秦敏拉开车门又回过头嘱咐了一句,“过几天我陪你去学校报到,你刚拿本,最近就别开车了。”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街角,秦海猛地松了口气,有种瞬间从尴尬中抽离出来的虚脱感,街道上人潮涌动,他仿佛忽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前方二十米就是站台,刚走到站牌底下,一辆公交车缓缓停在了路边,远处的天空中传来了闷雷声,还没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跟开了闸似的打在了头顶上。
秦海盲目地跟着人群挤进了车里,拉开背包翻了半天才找到两枚硬币,等他转过身的时候,车厢里只有靠近后门的位置还剩了两个空座。
右边的大妈应该是刚参加完超市的抢购活动,身旁放着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两个座位,靠在椅背上惬意地刷着手机。
左边靠窗的位子坐着个小青年,棒球帽压得很低,双手抱在胸前,脑袋贴着窗户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裹着牛仔裤的大长腿几乎顶到了栏杆。
秦海晃晃悠悠地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然后看了眼头顶的行车路线图。
这条线路他并不陌生,原来的3路公交,现在更名成了303,沿途会经过他当年出事的地点,也不知道滨江路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大概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秦海再次打开了背包,这个印满了四边形花纹的单肩包是他出门前随手在衣柜里拿的。
里头有把折叠伞,还有半瓶不知道过期了多久的矿泉水,夹层里有个塞满了各种卡的皮质钱包,底部还躺着一枚光面的银色戒指。
秦海捏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戒指内侧规整的刻着“QH”两个英文字母。
大概是手指出了汗,正想把戒指放回包里,指尖突然一滑,闪着银光的圆环在空中转体360度,斜着飞向了旁边那人的腿上。
落点非常尴尬。
秦海盯着滚到那人裤子拉链上的戒指纠结了半天,胳膊抬起又放下,内心无比挣扎,默默观察了两分钟,确定对方睡眠质量相当不错之后,他才缓缓把手伸了过去。
公交车沿着匝道下了桥,前方斑马线上突然冲出来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学生,司机大哥猛地踩了一脚急刹,车里的乘客全都被惯性带得往前一顷。
秦海右手刚刚够到戒指,左手下意识地撑在了栏杆上,说实话,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此刻的姿势非常猥琐。
旁边的小青年脑袋一歪,然后抬手扶了扶帽檐,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