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知正趴在山神像上,俯身冲下探看。
若不是楚镜对那张脸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感知,早就祭出一掌,将她劈飞出去八丈远,或是一把将她拽着丢进洞里去了。
此时他呼了一口气,跃身而出。
“徒儿,原来你比我们还迟一步。”
秦微知已从惊讶转成了一张如花笑脸。
楚镜却沉下脸来。
“在未知情况下,这种俯身向下的举动是最为危险也是最为愚蠢的,亏你走江湖十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还有,不是已经让你们离开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
“我惦记我的刀担呀,那可是我师父的刀担,师父先祖和彭祖一道植的柳编成的这一对箩筐,我说什么也得挑回去,哪能便宜了雷家庄人?”秦微知挨了训,却也不恼,笑容满面。
魏紫烟凑了上来,撇了撇嘴。
“得了吧我的姐,说什么惦记刀担,分明就是惦记楚大哥,非要上山不可,差点在半道上被雷家庄的暗哨给砍了。楚大哥你知道吗,那个暗哨竟然就在一个大木桶的后边,脸涂得乌漆嘛黑跟吃人的鬼似的,太吓人啦。幸好容白哥哥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说到容白,魏紫烟的眼里闪着亮光。
然而秦微知的笑容却于瞬间凝固,眼神黯了下去。
实际上,她之所以回头,并不仅仅是因为惦记着楚镜,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木桶中被活活蒸熟的女子,还有那些戴着脚镣的女子。
“我答应你,必定让她们沉冤昭雪。”他透过那双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她的心里去。
她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楚镜来到祠堂外,只见火把冲天亮如白昼。
“大哥。”容白惊喜地叫唤着,将秦微知挤到一旁,后面还跟着个年岁与她相当的小旗。
“大哥,你怎么受伤啦?都怪我来迟了。”容白一眼便看到楚镜的伤,声音都变了调,慌忙拿出随身的白棉布就要替他包扎。
“无妨,回去再说。”楚镜挥了挥手,问道,“容白,莫得意,你们因何延误多时?”。
“是。与大哥分别之后,我便赶往禹城县衙想让他们上山,可一瞧,那些个衙役捕快没一个象样的,全都是不中用的东西,就转头回了千户所搬兵,可是……”
容白顿了顿,有些犹豫。
“我们千户所突然调来了个千户大人,非要领着让大家伙在京城各处搜寻高贵妃的侄儿,就是不肯往雷公山派兵。”
“大哥您有所不知,容白都差点急哭了,怕赶不到这里来与大人您会合,耽误了大事。后来还是小弟我灵机一动,与容白一起去求指挥使大人,这才赶将过来。”
“指挥使大人也真够意思,一下子就给调了三个千户所的人马过来。瞧,现在漫山遍野都是我们的人,雷家庄业已尽在掌控之中。”
“容白起初还犹豫来着,大哥原是以代为祝寿为名来的雷家庄,再去求指挥使大人调兵,怕他不乐意,可他一句都未多问就答应调兵了,还嘱咐一定要保证大哥您的安全。指挥使大人待大哥的好,真是没得说。”
“那是,指挥使大人待大哥,那是亲如父子。”
容白与莫得意你一言我一语好一阵呱呱。
“新来有千户?”楚镜皱了皱眉。
“对呀,新来的千户姓高,听说乃宫里高贵妃的亲信,神气得很咧,一来便各种编排大哥您,说您办事不力,贵妃的侄子失踪这么多天了还找不回来,还说我们千户所风气散漫要好好整治。大哥,您以后可得小心防着他些。”
“哎哟哟哟,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才出来公干几天,家里已是变了天地,叫别人夺了实权啰。”
陆焕然在山神像后面伸了半天脑袋也没人去拉他一把,只得自己爬出来,心中很是不爽快,张口便阴阳怪气。
“我说楚大人哪,还是尽快赶回您的千户所要紧,否则……哦不,现在可不能叫做‘您的千户所’啦,毕竟您还只是副千户,人上有人了哈哈……”
楚镜一个眼神,容白与莫得意立即会意,上去便将陆焕然押住了,他却也不着急,只管呵呵呵地笑。
“这便是锦衣卫的风气,刚过河就拆桥。秦妹,你可得留点心,天下就属官家人最信不过,锦衣卫尤甚。”
莫得意一生气,手上一使劲,疼得陆焕然龇牙咧嘴,再也笑不出来。
“说别人也就罢了,敢说我大哥一个不字,便教你尝尝蝙蝠飞的滋味,再敢放肆,眨眼功夫就教你做断翅蝙蝠。”
原来这叫“蝙蝠飞”,虽未动用任何刑具,却能教被押之人疼得哭不出声来,秦微知不久之前才亲自经历过,那滋味儿可不好受,可想而知那断翅蝙蝠就更可怖了。
不知道锦衣卫还有多少她没听说过的酷刑,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不由地对楚镜有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意思。
“好啦,陆大哥,你少说两句,嘴上过了瘾身上多了疼,不值当。待把误会说清了便好,若再把容白大人惹恼了,可能滋味更不好受。”
秦微知明白,莫得意与容白一样唤楚镜“大哥”而不是“大人”,可见与楚镜的关系非同一般,也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好心劝解陆焕然。
“好,我听秦妹的。”陆焕然沮丧中又带了喜气道,“还是秦妹懂得心疼我。”
秦微知无语,这时候还要从嘴上讨便宜,若是楚镜再给他们使个眼色,胳膊还要不要啦?
“雷公山的暗哨全都拔除了?”楚镜问道。
“大哥放心,已经全部拔除了。是那位段玉姝姑娘领着我们上的山,否则没有这么快。原本想耽搁了太久,也不知道大哥在山上咋样了,急死我了呢。”
容白说话间,段玉姝领着九位女子施施然来到楚镜的面前来,齐齐向他施礼道了声万福。
楚镜望着段玉姝,眉心微蹙。
段玉姝依然穿着一袭红裳,脸上并没有任何遮掩,两道深深的伤疤叫人触目惊心。
“多谢姑娘相助。”楚镜朝段玉姝揖了一礼
“楚大人言重了,玉姝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段玉姝十分淡定,没有任何心虚的迹象,眼下她已容貌已毁,没有人能认得出她就是绑架案的鹞子,除非雷家庄人出来指认。
楚镜非但不能拿她治罪,相反,还要多谢她鼎力相助。
此时所有雷家庄人被驱赶到了这里,雷聪、雷老六等一系列血案的相关人等都押下了,那些充当雷族长护卫走狗的壮汉也都已被锦衣卫拿下,抱着头蹲地地上不敢动弹。
“雷熊还在陷阱里,去将他弄上来。还有一位死去不久的贵公子,也不知是否高贵妃的侄子,先弄上来再说。”楚镜吩咐道。
“他正是高贵妃的侄子。”段玉姝上前说道。
楚镜立即问道:“你如何知道?”
“回大人,我是听族长说的。”段玉姝不慌不忙,回答得也合情合理。
楚镜又盯着段玉姝的脸看了片刻方才移开视线,以段玉姝与雷族长的关系,知道一些秘密合乎情理,他并不能就此断定,她就是诱拐高贵妃侄子并将他绑架到此、继而丢掉性命的罪魁祸首。
“族长对小女子甚是宠爱,偶尔会于不经意间吐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也正因如此,小女子才能对雷家庄的密道与暗哨了如指掌。能够助大人您一臂之力,一举铲除雷家庄的恶势力,小女子深感荣幸。”
段玉姝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朝着楚镜了深鞠一躬。
楚镜只得回了一礼。
被押在一旁的雷家庄人目光齐齐落在段玉姝身上。
他们没想到的是,段玉姝不过是雷族长的小妾,还涉嫌杀害雷族长,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的功臣,连楚镜都要向她施礼,令他们心中愤愤不平又十分不解。
“大哥,高贵妃侄儿的尸首已经弄上来了,还有这些骷髅该怎么办?”莫得意前来问道。
楚镜打眼一瞧,骷髅全被混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只得吩咐道:“先摞在一块,包起来带回去吧。”
“好嘞。”莫得意答应着,又问,“大哥您看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开拔下山啦?”
“你着什么急?没见到还有许多事未了吗?”容白踢了莫得意一脚,指了指尚躺在地上的雷族长,同时也不忘看一眼楚镜的伤处,其实她的心中比谁都着急要下山。
莫得意被踢一脚反倒是嘿嘿嘿地笑。
雷族长胸膛的竹竿还未取出,族长夫人枯坐一旁,那些抱着孩子的小妾则与戴脚镣的女子们一起蜷缩在另一边。
楚镜的目光掠过雷族长与他的夫人,落在尸首的正前方,秦微知正蹲在地上,摆弄着那些竹竿。
那是之前段玉姝等献舞用的竹竿,横七竖八地被遗弃在地上,其中包括断裂的那半截。
“你在看什么?”楚镜走了上去。
“你看,这竹竿。”秦微知指着半截竹竿,断口上还沾着血迹。
“这应是段玉姝的血。”楚镜道,“以竹竿断口的形状,与段玉姝脸上的两道伤正好吻合。”
“我说的不是这个。”秦微知又指着断口,“你不觉得这断口有点奇怪吗?”
楚镜定睛一看,吃惊道:“人为?”
“正是。”秦微知说道。
“段玉姝与她的同伴们练竹竿舞也不是一日两日,她应该对竹竿的韧性十分清楚,不会轻易断开,否则便练不成那绝妙的飞天之舞。”
“另外,即便真出了意外,竹竿断开,其断口也应呈不规则的碎裂状,而这根竹竿的断口,却是一半平整一半碎裂。”
楚镜看了看竹竿,点头:“唔,也就是说,一半由人为切割至欲断未断,待需要的时候稍一用力,便会彻底断开。”
他拿着那截竹竿走至雷族长尸体前比对,证实断口乃人为,并且,是斜切。
“斜切,这便使得断口成尖刺状,在舞者从空中落下之时,以其冲力朝前一击,刺进对方的胸膛。这些迹象表明,竹竿断裂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容白与莫得意好奇地拿过竹竿比划,连声发出惊呼。
“果真如此,这斜切的功夫真是绝妙,一根竹竿瞬间就能成为一把杀人利器,不,两把。”
惊呼声引来不小的震动,就连一直面无表情枯坐的族长夫人,闻言亦猛吸了一口气,目光恶狠狠地投向了段玉姝。
秦微知依然蹲在地上。
“还有什么不妥?”楚镜回到她的身边。
“这些都一样,所有的。”
秦微知指着地上所有的竹竿,它们每一根被斜切了一半,楚镜操起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掰顿成两截,断口皆呈利器状。
“这也就是说,并非单单段玉姝手上那一根竹竿,而是这里的每一根竹竿都是最强有力的杀人利器。万一段玉姝失手,便会有另一人跟上,十个人,总有一人能置雷族长于死地。”
“不,是我一人所为,与她们无关。”段玉姝站了出来。
“这些竹竿全都是我一手做的手脚,万一第一刺失手,我会很轻易的随手操起另一根竹竿来折断,雷贤不死我誓不罢休。”
她笑了笑,接着说道,“我运气好,一击即中,不得不说,老天都在帮我。”
“贱货。他待你不薄,瞒着老身也要与你私会,你却忍心害他性命。”
族长夫人出其不意嚎叫着扑向段玉姝,九名女子则同仇敌忾齐齐扑了上去,而雷族长的小妾们也不甘示弱,又一齐扑上去打成了一片。
孩子则被丢弃在地上,哇哇哭成一团,场面乱成一锅粥。
容白与莫得意双双出手又拉又拽,才把这群疯狂的女子们分开,将段玉姝从最底层救了出来。
但族长夫人尖利的指甲在段玉姝的脸又添上了几道伤痕,愈加惨不忍睹。
她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望着小妾们冷笑。
“族长夫人打我,自是因为族长是她的男人,她与族长的利益休戚相关。而你们,又是族长的什么人?生了儿子,就真以为族长将我们当做家人了吗?不,我们依旧什么也不是,在他们眼里,我们都不是人,只是数字罢了。”
直至此时,小妾们方才猛然惊醒,掩面啜泣。
段玉姝转向了雷家庄的年轻媳妇们。
“还有你们,真以为生了儿子自己就是雷家庄的主人了吗?”
“我至今也不明白,生了娃除去了脚镣,转眼便瞧不起戴脚镣的,还要相帮着那些男人踩上她们一脚,究竟从何来的底气?你们心甘情愿为那些奴役你们的男人生儿育女,到头来,也不过是大娃、二娃、三娃、四娃的娘罢了,与戴着脚镣的四六、四七们又有什么区别?”
段玉姝悲愤的质问声中,没有人回答。
“数字?”
容白不懂,但秦微知心下已十分清楚,当初听到李四六、赵四七这样的名字时就已然怀疑,这些女子是以到雷家庄的先后顺序编号的。
“是的,我们只是数字。我来雷家庄时,名叫二十一,差一点被蒸熟了的二十一,一个打不死倔强活下来的二十一。”
段玉姝悲伤、哽咽以至于声音有些沙哑,但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