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晴空万里。
师父却说,天有异象。
顺着师父的目光,秦微知看到北方有火云向南涌动,渐与南面的白云交织,好似一条赤龙与一条白龙相斗,长时纠缠不休。
师父看云,秦微知看师父,眼见着师父的面色愈来愈加凝重,眉头也愈拧愈紧。
师父向来豁达,她也从未曾见过师父如此焦虑。
她知道,师父必定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征兆,才会如此心忧。
但她没有言语,静静地等待。
师父一连看了三天云,直到云彩散尽,天空一碧如洗。
“二十年了,该来的终究要来,该去的也终究要去,只可惜,哎……”
师父摇着头叹了一声。
“师父是说二龙相斗,必有一伤或死,是吗?那是赤龙胜还是白龙赢?”秦微知问道。
师父沉吟不语。
秦微知没有再问。
再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师父必让她自己去参透。
“微知啊,今日米价几何?”
秦微知正寻思着,师父忽然问话,问得莫名其妙。
师父何曾关心过米价?
“早起才去粜的米,十八文一斗。”秦微知答道。
师父点了点头,又问道:“微知啊,跟着为师多少年啦?”
“自那年跟随师父离京,至今已有十一载。”
“唔。”师父抚着须,沉吟许久,说,“是该回家去了。”
秦微知吓了一跳。
师父从不曾过问她为什么离家,也从不提回京之事,今日是怎么了?
“师父是嫌徒儿没有出息,参不透谶机,又总给师父添麻烦,不想要徒儿了吗?”
师父笑。
“十一年前于那家米铺赊刀时所下之谶,你忘记啦?”
秦微知恍然大悟。
十一年前,她的名字还是蓝筱筱,从家中出走于城中流浪,第一次见到挑着刀担的师父,便好奇地跟着他走了一路。
她跟着他走进一家米铺。
那时一斗米三百文,看行情仍在一路往上涨,人们为抢米打破了头,师父却说有朝一日米价将降至十八文一斗,所有人都不信,蓝筱筱也不信。
但师父并不与人争辩,放下一把菜刀,只说了一句“到时我来收账”,便挑着担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米铺。
今日今时,才知师父所言非虚。
当其时,一场藩王之乱刚刚平息,百废待兴,米价飙涨。而今正值盛世,米价平和。
乱久必趋宁,宁久必生乱,米价乃民生康宁或艰辛的一把标尺。
世道本就如此,一般人看不透罢了。
赊刀人非神非仙亦不懂算命,只不过看得远,识得真,凭本事吃饭罢了,师父便是赊刀人之翘楚。
“是到了收账的时候了。只是已经过了十一年啦,我以为师父早忘记了。”秦微知舒了一口气。
师父敲了敲秦微知的头。
“成不了大事的傻徒儿,赊刀人吃的就是这碗饭,没点记性早饿死啦,哪里还养得活你这贪嘴的小东西?”
秦微知抿嘴笑。
当年师父发现她一直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便唤她“小东西”,领着她走街串巷赊刀下谶,一块炊饼两人分,一壶清水一起喝。
他教她察言观色,从细微之处见真经,也教她明辨事理,将一担刀剪比做了人生,并且给她取名“微知”,见微而知著之意。
如此,一年又一年。
如今这“小东西”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也将师父所传“见微知著”修习得淋漓尽致。
“为师老啦,该歇歇了,此番就由你独自上京去收账吧。”
师父慵懒地深陷摇椅中,说得很是轻淡。
“师父?”秦微知惊异地望着师父。
十一年了,她与师父早已情同父女,也从不曾离开过师父一天。
师父又怎能放心她一个小女子独自进京去收账?
“你已长大成人,不再是为师刀担子背后的跟屁虫,该是能够独挡一面的赊刀人了。从今往后,为师这副刀担子交给你,为师就等着享清福啰,也不枉这许多年为师的一番苦心教诲。”
“是,师父。”
秦微知点头,但难免心中疑惑,刚才还说人家是个“成不了大事的傻徒儿”,一转眼又可以独挡一面啦?
可以出师了,她却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那户人家若是还在,你便收了账早早回来。若是不在,你就赊完担子里的刀再回。”
“嗯呐。”
“还有啊,若是账收不回来,担子里的刀也实在赊不出去,也不打紧,回家便是,咱不差那仨瓜俩枣的,来日方长,啊?”
师父说是放手让她出去闯荡,却又唠唠叨叨叮嘱个没完没了,以前从不曾这样啰嗦的。
看来,师父心里并不象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嗯。徒儿都记下了。”
秦微知含泪点头,斟好一盏茶捧到师父面前。
师父饮着茶,胡须泡在茶水中。
“师父……”秦微知细心地替师父擦试着胡须,哽咽着说道,“徒儿走了,谁来照顾师父?”
“哎我这不成器的傻徒儿哟。为师有手有脚,也没老到不能照顾自己,要你如此担忧?你不在外惹事,全须全尾地回来,便是有心孝顺为师了。”
秦微知笑中带泪:“敢情在师父心里,徒儿就是个不成器的惹祸精?”
“那倒不是。为师好歹养育了你十一年,若还是这么不成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我秦老头儿的面子何在?”
师父爱怜地笑着。
“为师只是担心,赊刀人这条路不好走,女赊刀人的路更难。望你路上千万收敛着些女儿家的小性子,能过得去的就别与人太计较,以免惹祸上身。”
知儿莫若父,知徒莫若师。
秦微知什么都好,就是一旦涉及女儿家的事,她便是如火浇油,非要与人理论,争个短长不可。
怕就怕这一理论,便是是非。
从前有师父兜着,这往后独自一人在外闯荡,可就难说了。
“还有啊,你千万记着……”
“千万记着遇见官家人要绕道走。”秦微知见师父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便又笑道,“您就放一万个心吧,师父日常嘱咐我都牢记在心呐。”
“唔。”师父点了点头,但还是接着叮嘱道,“你还须记住,不论走到哪里,见过任何人,都不许说出为师的名号。”
“师父您有名号吗?”秦微笑着反问,“大家不都唤您赊刀的秦老头儿吗?好听点的,便是秦半仙,哎,这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呀。”
“唔,那倒是也。”师父朗声大笑。
秦微知并不知道师父年庚几何,但他的确很老很老了,只是他没有白眉长髯,也没有什么仙风道骨,日常只着一身青色土布衣裳,脸庞瘦削呈古铜色,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劳作之人。
对于世人来说,他是摇着铃挑着刀担走街串巷的赊刀人。
如今她也将和他一样,成为一名铁口断未来的赊刀人。
并且将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女赊刀人。
只是她意兴满满之时,见师父又抬眼看了看万里晴空,眉间无意中露出的一抹焦虑让她甚是担忧。
正当师徒二人说话之时,一群混混泼皮吵吵嚷嚷地踹门而入,闯进院子里来。
“当”地一声,一把菜刀砸在地上,朝着师父飞嗖嗖而来,被秦微知踩在了脚下。
领头的泼皮捋着袖,指着秦微知大呼小叫。
“那赊刀的小娘子,四十九天前你大言不惭说大爷我有牢狱之灾,若是不灵的话,不仅不要刀钱,还倒贴大爷我一把金刀。而今期限已到,大爷我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你倒是拿出金刀来呀。”
“对,快拿金刀来。我等倒是要看看,你的谶语不灵也就罢了,说出口的话还做数不?”
左邻右舍蜂拥而至看热闹,平日里安静的院子变得人声鼎沸,对着师徒俩指指点点。
赊刀人谶语不灵,倘若说话还不做数,那还要不要继续在这里混了?
“大爷我看你们也不是能拿得出金刀的主儿,不如就将小娘子做抵,跟着大爷我做个小妾,也免了风里雨里挑担赊刀,如何?”
泼皮愈发嚣张,一双斗鸡眼在秦微知身上觑来觑去,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堂大笑。
师父不慌不忙,只笑看秦微知自己如何应对。
秦微知不愧为师父一手调教长大的,她也不急不恼,先替师父收好了茶碗,扶好了摇椅,将师父伺候妥当了,这才指了指当空照的大日头。
“不急,还没到时候,等午时的大鼓响了,就知分晓。”
话音落时,午时的大鼓响起,她慢悠悠数着鼓点儿。
鼓声刚刚落下,一群县衙公差便如狼似虎地冲进来。
“早知道今日能在这里逮着你,一点也不费劲。”
七喱咔嚓囚枷套头,锁住了那领头的泼皮。
几个小混混吓得跪倒在地磕头不止,连呼秦微知为大罗神仙,这一谶,应验得是分毫不差,往后谁还敢在这活神仙面前造次?
秦微知冷声道:“本姑娘从不妄下谶语,谶语一出必是有其理论,若有不对,那必是尔等活得不对。”
话说得有点强词夺理,但还就没有人能反驳得了她的。
“尔等不自量力敢到本姑娘本面前来叫板尚且不论,敢来烦扰我师父耳根清静,便是罪不容恕。”
秦微知说着,一脚将菜刀踹了出去,当啷啷响得人心惊肉跳。
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中,先前有故意来占便宜白拿剪刀菜刀镰子不给银子的,这都乖乖将银子送了回来,顺便问一句,那泼皮还有命不?
“我们只赊刀,不算命,也不断人生死,只是收几个刀钱聊以谋生罢了。那泼皮横行乡里多时,咎由自取也是他该得的,与赊刀人无关。倘若他洁身自好、友待乡邻,小女子又怎么会下这般的谶语?”
秦微知淡然说道。
那闹事的是远近闻名的泼皮无赖,惯于横行乡里,没人敢得罪他,又仗着有个远房表亲在宫里侍候贵妃有了点势头,更加忘乎所以,亦更加肆无忌惮。
乡里有个私塾老先生病故,这帮不知好歹的泼皮上门讨要白事银子,且要的不是小数目,不给就闹事,闹得人家鸡犬不宁,连棺材盖都掀翻了。
殊不知,老先生教书育人数十年,桃李遍天下,发达做官的学生不尽其数,本县的县令对他还要敬重三分,又岂有让一个泼皮如此欺凌之理?
老先生与师父素有往来,当时秦微知亦跟着师父前往吊唁,眼见着泼皮闹得实在不象话,便丢给他一把菜刀送了他一句谶语。
乡人有“做七”期间不得见血不沾官司诉讼之风俗,也为了老先生走得宁静,其家人便忍气吞声,送了百两银子息事宁人。
但这口恶气又岂是那么容易吞下的?即便老先生的家人不出这口恶气,他的那些门生故旧又岂肯善罢干休?县老爷又岂会白白丢了这个巴结上官的大好机会?
秦微知料定了,待老先生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一毕,必将有人来拿泼皮开刀,不管后事如何,谶语先自应验。
师父从始至终并不言语,只是看着秦微知露出欣慰的笑容。
赊刀人,不是江湖术士,亦非算命先生,只是比常人看得明白,分析得通透,再加以严谨的判断而已。
看来这徒儿已习得赊刀精髓,师父可以放心了。
“都散了吧。” 公差说道,“那什么,烦请这位赊刀的老师父一起上公堂,指证这些泼皮则个。”
县老爷是个聪明人,那泼皮毕竟与贵妃身边的公公沾点亲,而老先生的门生官威也不小,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儿,这便不能单指着老先生一家的私仇去,得往大了说。
虽说也不过是将那泼皮逮去打一顿关几日而已,但也得有个两边都认可,同时又不损他自己官声的说法。
倘或由普通老百姓出面来指证泼皮欺男霸女欺辱乡邻,既堵了悠悠众口,又同时在上官以及宫里那位管事的公公面前都有个交代,于公于私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得多。
赊刀的秦老头儿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一切都是县老爷算计好了的,时辰一到便往秦家来拿人,这事儿只关乎赊刀人与泼皮,与其他人无涉。
“不肖劳烦我师父。刀是我赊的,谶是我下的,我和你们走这一遭应个景便是。”
明知只是走个过场,秦微知也断然不肯让师父受累去公堂走那一遭。
“微知。”师父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好生照看好自己。”
“我知道啦,师父。”秦微知答应着。
当她随着公差走出院子,回头想再看看师父,却见一位穿一身黑衣裳戴着黑色面纱的女子正走进院子,心下觉得有些奇怪。
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去,师父便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