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月红(二)
韩雪霏2024-07-10 16:294,155

  师父不见了。

  秦微知疯了似的,寻遍了城里城外,跑遍了四里八乡,终不见师父的踪影。

  邻居大婶说,那位穿黑衣裳戴黑面纱的女子操一口京城口音,一来就抛出一把碎银子,傲声傲气地将众人撵出了院子。

  所以谁也不知道这女子与师父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看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而无法确定她与师父的失踪是否有关系。

  但秦微知总觉得,这事儿与那神秘的女子定然脱不开干系,可城里城外各家客栈都寻了一遍,也没有她的踪迹。

  “师父、师父,你上哪里去了嘛?”

  秦微知喃喃念叨着,望着天上的云,试图从云彩的变幻中找出师父失踪的秘密,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都说龙争虎斗天下必将风起云涌不太平,师父一定是从二龙相争之中看出了什么,从而变得焦虑难安。

  那天师父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说的究竟是什么?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还是师父预见什么并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谶语?

  这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她颓然倚着刀担坐在地上。

  到此时此刻,她方才觉得,对于自己的师父,她是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年庚几何,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秦。

  但这十一年来师父对她的养育与教诲,是真切的,师父的才识与睿智也是真切的。

  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文书法皆不俗,虽然师父总说,那些都是赊刀人凭以吃饭的本事而已,算不得什么,但秦微知打心眼里认为,自己的师父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赊刀老头,而今他的失踪让她更加认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师父也绝然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的。

  赊刀人的谶语,有时转眼即得,有时则长达数十载方能见真章,二十年前的谶语今日得以实现,也不是不可能的,就象时隔十一年师父让她去米铺收账一样。

  米?

  一套整齐摆放在米缸上的土布男衫映入她的眼帘,想起日前师父嘱她进京收账一事,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自己一脑门子。

  “米,收米账。师父这是让我去京城与他会合之意么?”

  师父似乎已经意料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早早就先将她的去路安排妥当了,并且还担心她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不便,为她备好了女扮男装的行头。

  师父素日里坐的那张摇椅空空荡荡,师父的刀担收拾得整整齐齐,师父亲笔写的两个大大的“赊”字,服服帖帖地粘在箩筐上。

  “可见师父走得并不算太匆忙。”她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眼下她能做的就是立即起程前往京城,一边收账一边寻找师父的下落。

  那套男衫看起来很合身,想必师父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一天。

  但她在男衫面前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女扮男装的想法,毅然挑起师父的刀担上路了。

  她想好了,既然已经决定做一个女赊刀人,那便要堂堂正正,且无所畏惧。

  凭借自己的的才智与勇气闯天下,无需借助男子的外皮囊,才叫做真本事。

  至今为止,这也是她唯独不听师父的一次。

  只是她一时心急忘记看黄历,这一路上是诸般不顺,先是斗笠被狂风吹走,继而一只刀担上贴着的“赊”字被村童抢走撕烂,再继而,被一只老牛挤进了土沟里。

  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又迎面遇上两个人骑着马疾驰而过,一时躲避不及重新跌进了沟里去,手臂也被蹭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

  “这么窄的乡道奔什么马,赶着去投胎呀?”

  秦微知怒从心头起,站在沟里就冲着两骑背影怒骂。

  骂声刚刚落下,双骑已回头,从马上跳下来一位青衫公子,伸出一只手一拎,便将她从沟里捞出来放在地上。

  “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啊。”青衫公子抱拳道。

  “道声对不住就行了吗?”秦微知站稳了脚跟便叉腰吼道。

  那公子想了想,从袖间掏出一串铜钱来扔进刀担里。

  “怎么?有几个铜板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秦微知愈加气愤。

  “本姑娘也给你几个铜板,推你入坑玩玩如何?”

  公子无奈:“就当是买刀了。”

  秦微知指着剩下那只刀担上面贴着的大大的“赊”字。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赊字认得不?赊刀人只赊刀,不卖刀。”

  “那便赊刀。”

  秦微知摇头,“赊刀必下谶,无谶不赊刀。”

  “那你就随便说几句好啦,左右都是骗人的。” 公子冷声说道。

  “谶语如何能够随便说的?你既觉得左右都是骗人,怕不是个二傻子来本姑娘这逗趣?”

  “你才是个二傻子。”与公子同行那位看起来象是随从模样的黑衣人急了,上来指着秦微知便骂。

  “你这小女子别太给自己上脸了,我大哥既赔礼道歉又赔了钱,要买刀赊刀都随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你骂我大哥是狗眼我也不与你计较了,你还这不行那不行的,到底想怎么样?”

  秦微知慢悠悠道:“你这位小哥说差了,小女子的脸是靠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就你,还有这位公子,想要给本姑娘面子,还没那个福分。”

  黑衣人显然是个急脾气,被秦微知一激,顿时便急眼暴跳。

  “你挡了我们的道,差点惊了我们的马,我大哥心善不与你计较,你反倒蛮不讲理讹上我们了不成?你若知道我们是……”

  公子轻咳了一声,黑衣人立即住了嘴。

  “我是一个赊刀人,平生只赊刀,从来不讹人。我也只是想与二位把一个理字讲明白了,不是因为你骑马我挑担,你就有理了,就可以将人弄伤流血再随意扔几个铜板子打发还不许别人理论。”秦微知道。

  “适才是在下不对,因有要事在身,奔马急了些,但你这位小女子也别得理不饶人。既是同路人,也算有一点缘分在,这事到此为止。”

  青衫公子说着就要上马,秦微知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不行。”

  “找死?赶拦我大哥的路!”

  黑衣人个头不高声量大,偏偏遇着秦微知也是个倔脾气,索性揪住了公子的马缰不撒手。

  “今日这个理,必须得说明白才行。”

  公子双眸冷嗖嗖在秦微知脸上打量了一番,眉头皱了皱,似乎还真没遇到过胆敢拦他去路的。

  “在下姓楚名镜,今日实在没有功夫与你在此拉扯。姑娘若还想理论,他日可到京城西广场五号门里来寻在下便是,在下定然陪你好好理论理论。”

  “我不管你说的京城西广场五号门里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去处,只知道这眼前的事就得眼前说个明白,怎能等到日后?”

  青衫公子虽然句句不离“在下”,话语间却大有威胁之意,秦微知怎肯善罢干休?

  既然他说到要与她这小女子好好理论,她这就要捋捋袖子和他好好掰扯掰扯了。

  “公子适才说我得理不饶人,那便是承认理在我不在你,什么时候说理,就得由我说了算。”

  “好,你说。要讲理要赊刀下谶,都只管讲来,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丢开了马缰,抱起双臂冷眼看秦微知,等着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我,好说。理和谶,一样不少,你给我好好听来。”秦微知亦毫不客气。

  “首先,是你害人摔进沟里受了伤流了血,还不让人理论就是你的不对。其次,你既赔礼道歉又赔了钱是不假,但是,我就必须得接受吗?”

  公子的眉心跳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秦微知紧接着道,“你不答,就是你也在想,我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你们这些脑门顶上自带着‘理’字的人,高高在上地‘给’,别人就得‘受’?不受就是蛮横不讲理,不受就是无理取闹,公子心中所想,就是这个意思,对吗?打你一个耳刮子再给颗枣,不吃这颗枣就是不懂事,是吗?”

  她看了一眼流血的手臂,一股子怒气又涌上心头。

  “从理上讲,那本姑娘今日就不妨与公子讲透彻了。你害人受伤,赔理道歉是必须的,别把赔理道歉搞得反倒像是恩赐似的,那对不住,本姑娘不接受。就好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个理儿,与贫富贵贱不相干,男女老少亦无分别。骑马与行路人是平等的,都要讲理。”

  “公子若是想要谶语,姑娘我今日便有一谶送你,恃强凌弱以奔马欺行人,终有一日你须得血债血偿,这不是你的理也不是我的理,此乃天经地义。公子你说是也不是,认不认这个理儿?” 

  “公子姓楚名镜,我猜是铜镜的镜吧?我师父曾经教我一句古语,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敢问公子,你这面镜是正己还是只正他人?你知了什么理辨明了什么是非?若是不知理,怕不是白嚯嚯了一个‘镜’字。”             

  这一通“理”字说下来,黑衣人张口结舌,青衫公子也半天没说话,而他微蹙的双眉一点点地舒展开来,想来应是认下了秦微知的理。

  良久,公子说道:“那姑娘,你意欲如何?”

  秦微知想了想,说道:“乡道本就狭窄,挑担荷锄勉强通行,本姑娘要你不得骑马,以免再伤及无辜路人。只此一项,再无其他。”

  青衫公子愣了愣,敢情这倔姑娘与他掰扯了老半天,不是为自己,而只是为了一众乡间陌不相识的行路人。

  “行。”青衫公子大方应允,答得干脆利落。

  “大哥,我们还要赶路呢。”黑衣人急道。

  “容白,我们走。”

  青衫公子当真不上马,牵着马缰疾步奔走而去,丢下一句:“在下记住姑娘了。后会有期。”

  这回轮到秦微知看傻眼了。

  公子虽然面色清冷,眼神凌厉,唇角坚毅,眉宇间含着几许傲气,却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亦是知错能改之人。

  “照我师父的话说,这叫做‘孺子可教也’”。秦微知笑得春风得意

  “算你狠。”

  容白瞪了秦微知一眼,跺跺脚,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虽然气呼呼的,却也与他大哥一样牵马疾奔,路人皆看得莫名其妙,都说是俩大傻子,有马不骑牵着跑。

  “想跟本姑娘斗,修行十一年再来。”秦微知冲着两个牵马跑路的背影喊道。

  她收拾好刀担子,擦了擦蹭破了的手臂,方才猛然想起,适才一时气愤下了“血债血偿”的谶语,竟然没给人家赊刀,可惜那两人已经跑远了。

  这一路走来,她牢记师父的教诲,不给人算命,也不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地赊刀下谶,偏偏遇见那位青衫公子就忘记了赊刀的规矩。

  “蹭破点皮而已,倒也不至于让人血债血偿,显得我秦微知气量小了。哎,看来,还是要听师父的话,多磨炼心性才是。”

  这唯一不是为赊刀下的谶,令她心中有些懊恼,亦有些不安,隐隐觉得跟此人之间尚有一份“债”未算清。

  “莫非,真的是后会有期?不算不算,刀都没赊,不算数的。”

  她念叨着,第一次希望自己下的谶不准。

  莫名觉得他适才下马奔跑的样子,既好笑又有几分令人心动,不由地又咧开嘴笑了笑。

  笑着,又红了眼圈,想师父了。

  师父就怕她惹事生非,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千万别与人较真意气用事,该过去的就过去,她也答应的好好的。

  可她心里明白,总有那么一根刺绕不过去。

  这根刺在她心窝头已经十多年了,拔不出咽不下。

  她越是努力证明自己有多厉害,那根刺就越是扎得自己钻心疼。

  只有师父知道,她表面看起来有多坚强,内心就有多脆弱。

  但师父从来不问,即便当年收留她的时候,也未曾问过她为什么离家出走。

  师父说,心结要自己解,坎,要自己迈。强,是自己强,不是非要比他人强。

  师父总说自己是个好赊刀人,但从不说自己比天下的赊刀人强。

  或许,师父的教诲要等她独自去面对前路,遇着方方面面沟沟坎坎时,才能够真正地一一领会吧,这或许也是师父让她独自进京收账的初衷。

  她努力甩了甩头,拍去身上的尘土,挑起刀担子往前走。

  毕竟前路,春光灿烂,鸟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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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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