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总是要伴以花红柳绿才叫明媚,卓庄那一片一望无际的月月红花海,更是无尽人间春色。
卓庄家家户户种花,尤其种的月月红花最是耀人眼目,成花送到京城花市,能赚不少银子,卓庄人也全指着这些花过日子。
三年前,有位名叫陆焕然的京城富商来到了卓庄,花大价钱盘下了大部分花田,花农负责日常栽培修剪,他负责买卖营生,赢利对半开。
先是白得一大笔银两,再就是花卖得多得利自然也多,花农个个是恨不得将陆焕然当活菩萨一样供起来。
陆焕然还为此举办了一个月花节,引得富家名流争相前来观赏,吟诗作乐好不快哉。
月花节共有七日,日日人头涌动,花市热热闹闹,花农的日子亦红红火火,如今即将迎来第三个月花节。
花农们在花田中又是修枝又是捉虫的,忙得不亦乐乎,更有那前来踏春的公子小姐们在花间吟诗作对嬉戏笑闹,一幅人间喜乐美景,教秦微知也忍不住忘了适才的不快,放下刀担驻足观赏。
可惜,春日的天气孩子的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儿便是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倾盆大雨即将来临,花间人作鸟兽散。
秦微知因先前丢了斗笠,只得挑着刀担紧赶慢赶的,还是赶不过雨脚儿,好在花田间有一些农人的花房,她便蜷在一间花房的檐下暂时避避雨。
这间花房所处的位置在整片花田的中央,门前一片花田里的月月红开得比其他花田的更大、更红艳,却用蒺藜与其他花田隔开,就好似一件好端端的红衣裳上缝上一块十分耀目的红布头,难免让人觉得破相。
秦微知正寻思之间,一位小妇人轻轻打开了木门,身后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紧拽着她的衣裳。
“姑娘,外面风雨急,快进来避避吧。”
“多谢了。”
秦微知满心感激,谁说出门没看黄历诸般不顺的?你看,这世间终是好人多嘛,只是不知为何这小妇人面带忧戚,眼角红肿湿润,似是刚刚哭过。
所谓花房,不过是花农们用些木板茅草搭盖的棚屋,日常用来存放一些农具杂物什么的,通常并不住人。
而这小妇人的花房却是拾掇得十分干净整洁,有桌有椅有床,甚至还用个酒瓶子插着一束月月红,想来她平日就是住在这里的。
小妇人将秦微知让进屋里,将一盏热茶捧到她手上,又递来半块炊饼,然后退到一旁搂着小女孩默不做声。
秦微知正是又饥又渴之时,道声谢便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却见那孩子正拿着另一半炊饼一边慢慢啃着,一边畏怯地看着她。
那孩子生得甚是瘦弱,有一双大眼睛却显得有些呆滞,眼神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畏畏缩缩的,秦微知越是招呼她越是往后缩。
那小妇人眉眼倒是生得精致,乍一看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额上一道一寸来长的伤疤有些碍眼,搂着小孩的胳膊上有几处明显的淤青, 孩子的胳膊和腿上亦有着同样的伤痕。
秦微知不由地一怔,那重重叠叠的淤青她太熟悉了,年少时遭受继父殴打留下的那些伤,师父用了十一年的疼爱依然没有抚平,时至今时还时常从梦中惊醒。
那孩子的情形与年少的她是何等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从不曾这样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过。
不由地心中一阵疼痛。
见秦微知发呆,小妇人忙拉了拉衣袖,又整了整孩子的衣裳,将身上的伤痕掩住了,又将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秦微知醒了醒神,问道:“小嫂子,你们这是遭了什么灾?”
小妇人红了眼眶,嗫嚅地说道:“没什么,都是侍弄月月红落下的伤。”
秦微知摇头,月月红带刺,花农为了避免被刺伤劳作的时候都戴着厚厚的护套,况且小妇人和孩子身上的淤青也绝不可能是花刺扎伤造成的。
“小嫂子……”
秦微知还想追问,小妇人说道,“姑娘别问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待雨稍歇就赶紧走吧。”
秦微知不便再问,只得默默啜饮着盏中茶,赏起窗外的月月红。
正是春花开得最热烈之时,雨中的月月红花田教人赏心悦目,尤其是窗外大约十几株月月红开得格外鲜艳,叫她收不回目光来。
这些花儿比起其他花田的月月红,花朵开得更大,颜色深红似血,花枝粗壮精神,并且那些向上的尖刺似乎也比其他花刺更加坚韧。
它们看起来不象一般的花儿,更象是一群拼命努力向上的女子。
“好花。”秦微知不禁连声赞叹。
“瞧,它们的尖刺,长得多精神呐。”
外行看花朵,内行看花刺,师父曾经教过她,在花市里,人们大多是看花刺来判断花的品相,刺长得越是精神,花期便越长,花价也就越高。
更何况,在她的眼中,那些带着晶莹雨珠的花刺,的确比那些盛开的花朵更令她振奋不已。
但凡养花之人被人夸赞自家的花养得好,即便不是接着炫耀几句,也要说几句“过奖”之类的谦词,多半是喜滋滋地。
然而,蒲柳对秦微知的夸赞却没有回应,默默地走上前去,将窗探子放下来挡住了秦微知的视线,反倒是怕人知道她家的花养得好似的。
“待我从京城回转来,相烦小嫂子给剪几枝带回家给我师父。对了,一定得是窗外那一丛的花枝儿。”
师父也种月月红,可他老人家别的还行,养花的那些道道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可就是自家院子里的花一年比一年小朵,她还因此笑话过师父,师父推说是花种不行,土也不行。
她想,若能剪几枝这里的花枝儿给她带回去扦插,若是也能养出这么好的花来,师父一定会很开心。
秦微知兴冲冲地,却被小妇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小妇人摇头:“其他的可以,窗外的不行。”
“为什么?我不白要你的,花钱买也不行么?”
小妇人依旧摇头,只说:“雨小了,你走吧。”
秦微知只得住了嘴,见雨小了一些,便起身告辞。
正待出门,却听得“砰”地一声响,木门被重重地踹开,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只见一个相貌粗俗的中年男子,哼着荒腔野调的小曲儿,歪歪扭扭地蜇进门来,一个趔趄趴倒在地上, 酒壶砸在地上当啷啷地响。
孩子受了惊吓,“啪”地一声半块炊饼掉在地上,却不敢去拾起,只一个劲地往她娘亲的怀里躲。
男人将酒壶搂在怀里,眯着醉眼,口齿不清地不停咒骂。
“蒲柳,你这恶婆娘,见老子摔着了也不来扶一把,摔坏了老子你好改嫁他人是也不是?告诉你,蒲柳,我董秋就是死,也得先把你和小赔钱货一起剁了一起带走,去了阴间还得接着侍候老子。”
秦微知不由地皱了皱眉,原来这男子名叫董秋,小妇人名叫蒲柳。
蒲柳,真是人如其名,命比柳贱,摊上了这么个酒鬼丈夫,怪不得一盏茶还未喝完雨也未歇,就着急着往外撵她。
“小月儿她爹,快起来,地上凉。”
蒲柳大约早已习以为常,走上前去拉那酒鬼男人,却不料那男人一起身便将酒壶朝着蒲柳的脑袋砸了过去,鲜血瞬间从那旧伤处淌了下来。
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立即又招来董秋的咒骂,他越是骂,孩子哭得越大声。
“你个小赔钱货,见天就知道呱噪,烦死人了。”
董秋一把将孩子拽过去使劲抖棱,试图让她闭嘴,但孩子受了惊吓越发尖声哭叫,蒲柳疯了似地扑上去抢孩子,无奈她娇小无力,在与董秋争夺中又一次被打得头破血流。
这情形似曾相识,但又不尽相同,记忆中继父打她的时候,母亲从不曾这样护着她,因为害怕护着她也会同时挨打,因此母亲选择冷眼旁观,而在过后会给她端来一碗桂花粥以示安慰。
“还我孩子。”
蒲柳的惊叫声惊醒了秦微知,冲上去一头将董秋撞开了,这才将孩子抢了回来。
“只知道喝酒打娘子和孩子,畜牲不如的东西。”秦微知一边护住蒲柳和孩子,一边骂道。
“哪里来的美人儿……”直到此时,董秋才发现屋子里竟然还多一个人,一双醉眼瞬间放出吃人的光来,冲着秦微知嘿嘿嘿地笑。
“我说你这贱婆娘什么时候变这么懂事了?给老子藏了这么个美人儿,比花巷里的小红小玉长得水灵得多。嗯,这张脸,这双大眼睛,啧啧啧……”
董秋说着,朝着秦微知扑了过来,秦微知急忙闪避开去,但还是被董秋揪住了衣袖,两相拉扯之下,“嘶啦”一声衣袖被扯去一块。
这“嘶啦”的声音在秦微知的耳中犹如一声闷雷炸响,当年被继父踹坏的屋门和撕破的衣裳,在尘封的记忆中喷涌而出,顿时化做熊熊烧灼的火焰。
这怒火能使人变得强大,更使人变得疯狂,不由地抡起一脚朝着董秋的肚子踹去。
那董秋早已是烂醉如泥,又加上秦微知正是怒火当头,一踹之下便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上。
秦微知依然不解气,操起酒壶来,冲着董秋的脑袋就要砸下去。
“别。”
蒲柳惊叫了一声,挺身拦在董秋面前。
秦微知愣住了,手里的酒壶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年她拿着剪刀冲向欲对她不轨的继父时,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拦在了她的面前,而她手里的剪刀落在地上时,也发出同样沉闷的声音。
“快来人呀,贱婆娘勾连外人谋害亲夫啦。我,我要告官,哼,除非美人儿肯依了我……”董秋趴在地上,嘴里兀自不停叫嚣着。
“你快走,快走。” 蒲柳冲秦微知喊道,“他若是真告官,可就麻烦了。”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秦微知道。
“你别管,快走。” 蒲柳将秦微知往门外推。
“你个死娘们。那什么月花节搞得花巷里的女人都嫌老子银子少,奔着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去了,害老子只能拿个烧火的丫头泄火。今儿个老子酒也没喝够,女人也没玩尽兴,眼看就要到手的美人儿你还敢给老子放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董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揪着蒲柳劈头盖脸地打,一边扯着嗓子骂。
秦微知闻言,立即站住了,回过头来盯着董秋的脸。
这董秋的面相不善,因他常年沉迷酒色,身体早已被掏空,除了借着酒劲打女人孩子之外,走路都要晃三晃。
“所谓在外是鼠在内充猫,便是你这种男人。除了拿自家女人孩子撒气没别的本事的凹糟货色,天都不容你活太多时日。”秦微知道。
那董秋停下来,腆着脸冲着秦微知喷了口酒气。
“美人儿说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秦微知定定地说道:“你命不久矣,而且,必为花下之鬼。”
秦微知的本意,董秋是个色中饿鬼,没有“小红小玉”,也要拿烧火的丫头泄欲的东西,他日必将死于色。
只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还没等那董秋没发作,蒲柳听到她的断言,却先变了面色,带着一脸愠怒冲她而来。
“我好心好意请姑娘进屋避雨,又将吃的喝的招待你,姑娘却恶语咒我家男人不得好死,到底是何居心?走走走,我家再不留你这不知好歹之人。”
秦微知愣了愣,还未醒过神来,蒲柳已将她的刀担丢出了门外。
无奈,只得收拾起刀担离开,走了两步,又听得屋中小月儿的哭声震天响起,她只得又折了回来,只见董秋将小月儿象物件似在拎在手里挥来舞去。
“叮”地一声,小月儿的长命锁被董秋拽落在地。
“这东西倒是可以换一壶好酒,还可以让小玉侍候老子一夜。”
董秋瞪圆了醉眼,就要去拾那长命锁,小月儿象一件没用的物什似地被他丢了出去,砸在桌角上,脑门上磕出了血。
蒲柳“嗷”了一声,扑向了长命锁,两人陷入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之中。
秦微知再次被蒲柳的行径惊呆。
孩子性命攸关之时,蒲柳竟然顾不上去护女儿,却扑向了长命锁,仿佛那个叮当乱响的银锁比自己的孩子更加重要。
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