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被董秋揪住头发,衣裳也被扯烂了,头上的鲜血四溅,小月儿哭得都没声了,她仍不管不顾,兀自抓着长命锁死活不肯撒手。
秦微知一扁担将董秋打翻在地,蒲柳乘势冲出了屋门。
董秋暴跳如雷,但瞅了瞅秦微知手里的扁担,知道占不了便宜,便恶狠狠丢下一句“你等着”,兜头追蒲柳去了。
蒲柳朝着月月红花田直奔而去,董秋也跟进了花田,在田埂间叫骂追逐。
秦微知紧跟出来一瞧,顿时急眼。
“蒲柳,别往那边去,快往乡道跑啊。”
月月红藤蔓纠缠多刺,田埂更是狭窄,稍有不慎就跌进花丛里被扎伤。
而那花房地处花田中央,每一条田埂都通向花田外的乡道,可偏偏蒲柳愣是往花田里跑,且是她家最好的那一片花田。
因刚刚下过雨,花田更是泥泞不堪,那酒醉的男人脚下本就不稳,不多会功夫便滚进了花丛中被扎成了刺猬,霎时间哇哇地叫喊起来。
“小月儿他爹。”
蒲柳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犹豫着,回过头来将满脸血呼呼的董秋扶起。
附近花田里的人们也都出来看热闹,但都只围在蒺藜墙外头指指点点地说些闲话,没有一个人劝的,大概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花农们都道蒲柳心善,都被打成这样了,对自家男人还是满心疼惜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婆娘,就是人有点傻,每回挨打都不懂往乡道跑,偏往花田里奔,可惜了她家那片最好的花田,已经被摧残过好几次了。
不过,她就是有本事把花重新整好,而且侍弄得比其他任何一家的都要好十倍,成为这一带的花王,你说气人不气人?
“一个恶一个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生绝配。”
花农们的议论让秦微知心中很是不爽快,但想起适才因为她说董秋命不久矣,蒲柳那般恼怒的样子,倒也应了“天生绝配”的闲话。
秦微知不禁摇了摇头,真是恨其不争哪!可怜,又可气。
“你个谋杀亲夫的贱妇。”
那董秋天生就是个坏种,一点也不念及蒲柳的好,甫一站稳身便恩将仇报,口中嚷嚷着,一脚便将蒲柳踹飞出去 。
蒲柳敏捷地抓住蒺藜才稳住身子,否则也要摔进花丛里被花刺扎成血麻脸不可。
也好在她手上包着厚厚的护套,蒺藜扎得不深,算是万幸。
秦微知上前去扶蒲柳,忽然眉心一动,蒲柳什么时候戴上护套的?适才打斗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她戴上了护套,莫非她早已预料到会有花丛蒺藜这一出?这是被打出经验来了吗?
此时雨已渐歇,而那些来逛月花节的公子小姐们也都纷纷出来凑趣,甚至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和起哄声。
董秋愈加恼怒起来,回头对着蒲柳的拳脚也愈发下狠劲,那是狠着心往死里打,还扬言打死了往花田里埋了当花肥,小赔钱货也卖了换酒喝。
望着蒲柳蜷缩着身子,任由董秋拳打脚踢的样子,秦微知的脑海中又浮起年少时惨遭受继父毒打的情形。
心底里那根刺又扎得她生疼。
她的牙咬得咯吱响,目光盯住了刀担,但最终还是转回到手里紧握着的扁担上。
正当董秋又抡起一脚踹向蒲柳的时候,那只脚被一根扁担顶起,整个人便向后倒去,再一次倒进月月红花丛中被扎成了刺猬,杀猪似地喊。
只见秦微知飒然而立,一根扁担一双箩筐,刀子镰子上的雨珠颗颗都亮晃晃的。
“你个无赖东西,再敢打女人试试!”秦微知怒道。
“我就是打死自家婆娘,又与你何干?谁敢拦我,我便打谁。”
董秋从花丛中挣扎起来,也顾不得身上还滴着血,叫嚣着扑向秦微知。
秦微知忙退了几步,迅速拿起箩筐里的一把菜刀晃了晃。
“这把菜刀开过刃的,不怕死你就试试?这里所有的大叔大伯大婶们都可以为我作证,你是自己撞到我刀口上来的。”
那董秋只是恶不是傻,菜刀当前也懂得拐弯,晓得狠人面前也得认怂,急忙刹住脚硬生生地避开了。
这一避,再次跌进了花丛中。
那可是最好的刺儿最尖的那一丛月月红。
而蒲柳也顾不得自己一身伤,慌忙上前去将董秋扶起,小心冀冀地替他拔去扎在身上的花刺。
只不过秦微知还是注意到,她即使那般疼惜董秋,却没有摘掉自己手上的护套,要知道戴着护套拔刺有多不方便。
董秋愈是骂骂咧咧,蒲柳愈是柔声相劝,就算又当头挨了几拳几脚,亦是无怨无悔,关切地问男人扎疼了没有。
这一转眼的功夫就又是夫唱妇随夫妻恩爱了?
秦微知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多管闲事之人,而且这闲事管得太窝火。
她叹了叹气。
“蒲柳,丢开这个恶棍,快进屋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蒲柳猛地一个激灵,果然立即丢开了董秋,奔进屋子里去抱着孩子号啕大哭。
她这一丢,董秋第三次跌进花丛中,又引起一阵哄笑声。
“你个死婆娘,你给我等着。”董秋连嚎带骂。
没有蒲柳在跟前,花农也只管看热闹起哄,没一个肯相帮的,董秋是挣扎了半晌才爬起来,赤红着眼一副要与秦微知拼命的势头,但是又碍于她手里的菜刀,未敢真的扑上来。
“我乃女赊刀人,姓秦名微知。今日这把菜刀就赊与你啦,再要斗狠打女人和孩子,小心你的狗命活不过今晚。”
秦微知将手里的菜刀往董秋面前一丢,挑起担子扬长而去。
事实上,挑起刀担的那一刻,秦微知就开始后悔了,因为自己一时气昏了头便妄下谶言,此乃赊刀人之大忌。
董秋是乡里人人厌弃的无赖,鸡摸狗无恶不作又惯会打女人孩子,跌进花丛也没有乡邻肯来帮忙的
再瞧他面相已是酒色入髓身体早已掏空的样子,自然是离死期不远,且定然不得好死。
但要说他活不过今晚,那是秦微知随口说了大话。
师父再三叮嘱她不要意气用事,这才没几天,就将师父的教诲忘诸脑后,这是今日第二次犯诨了。
师父若是知道,非将他的刀担收回去不可。
“算了,就当是今日蚀一把刀吧。”秦微知宽慰自己道。
谶言有准有不准,准了收钱不准不收钱,赊刀人的规矩本就如此。
但秦微知知道,这并不是蚀一把刀钱的事,而是自己这条赊刀人的路能不能有个好开端的问题。
正是心头忐忑懊恼之际,挑着担子没心没绪地走着,却有一位姑娘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一头撞在刀担上。
“唉呀。”姑娘娇滴滴叫唤了一声,倒地昏了过去。
秦微知心中暗暗叫苦,今日是走了什么霉运?
她伸手探了探姑娘的鼻息,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姑娘便咳了几声坐了起来。
“要讹人,也须有几分讹人的能耐,有本事就往刀口上撞,撞箩筐大可不必。”
她眯眼瞅着姑娘,慢慢悠悠与她理论。
“分明是你挑担不看路撞坏了我的。”
秦微知见姑娘出一副要与她理论的势头,摇了摇头道:“哦,姑娘哪里坏啦?”
“我……”
那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完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脑袋撞坏啦?”秦微知歪头问道。
“对对对,是撞坏了头。”姑娘借坡下驴,顺势答道。
秦微知看这姑娘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
“我看姑娘是原本脑子就坏的吧?那得回去问你爹娘去,不能赖我这不相干的路人啊。”
“额……”姑娘又愣住了,“好像说得有道理。”
“唔,姑娘既然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来掰扯一下这个事情吧。”
秦微知看这姑娘着实有趣,也不着急赶路了。
“本姑娘这一对箩筐千年柳丝万年木编成的,乃师父祖上传下来的旷世宝物,素日里都是爱惜备至,稍有磨蹭都得花费数百银两去京城,找那宫里的匠作细细打磨修复,还必须得俩修得一模一样,但凡有一丝不同便不成一对儿,因此那银两是照着一对儿付的。”
她歪头看姑娘,道,“你而今这一脑袋撞上来,也不知蹭去了多少银两。你说吧,打算怎么赔?”
那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刀担,这不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竹编的箩筐吗?
可秦微知愣说它是祖传的。
“现在是你没法证明你脑袋撞坏了,而我却能证明箩筐被你撞坏。你瞧瞧,这里,还有这里,都撞出了好几道痕了。你说,这事该怎么了结?”
姑娘瞪着双大眼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撞上个破箩筐要赔,还得按双份的价来赔。
这是遇上个狠人了。
讹人不成反被讹,姑娘一时没了主意,张开嘴哇哇地哭。
“我连饭都没得吃,哪有银子赔你嘛。”
“没银子,便一起去见官,多少得赔我点银子。我这刀担是师父的先祖一千八百年前与彭祖一道植的柳树……”
秦微知不依不饶,呱嗒呱嗒从祖宗植柳开始说起,姑娘听得脑瓜都要裂开了。
姑娘没办法,抽抽嗒嗒地问,“先欠着行不行?待我回了京城的家,便要多少银子都赔你。”
“我家里有的是银子,我爹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真的,到时赔你个几十两银子都不在话下。”
“说啥梦话呢,你家财万贯,还出来做这讹人的营生?本姑娘今日不治一治你,倒让你接着去讹别人不成?往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老实人遭你荼毒?”
姑娘闻言哭得更凶。
“我就是想赚几个铜板子吃顿饱饭而已嘛。”
姑娘说她名叫魏紫烟,乃京城大户之女,因爹爹将她许配给她不喜欢的人家,与爹爹大吵了一架,乘一大家子忙于操办订亲事宜,她便偷偷溜出了家门。
从此山南海北天高任鸟飞。
游山玩水一年多之后,她所带的银两全部挥霍殆尽,随身的首饰之类的也都进了典当行换成了银子,直到山穷水尽身无分文。
这才想起来,该回家了。
当时离京时有多洒脱,回家的路就有多艰难,她是连乞带蒙又带骗的,才勉强填饱肚子。
今日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到了讹钱这一招。
本地乡人村民她不敢讹,有头有脸的富人更不敢讹,魏紫烟踌躇半晌,唯有挑着刀担的女赊刀人似乎能讹几个钱。
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讹人,就撞上了秦微知这么个狠人。
魏紫烟哭得梨花带雨。
秦微知瞧着魏紫烟,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但还是一脸的稚气,傻乎乎的样子,的确象是富贵人家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大小姐。
尤其是她身上穿着的棱罗,让秦微知彻底相信了,她所言多半属实。
魏紫烟的年纪与秦微知相仿,想起当年少小离家的自己,秦微知动了恻隐之心。
“正好我要上京收账,你既是与我一路的,便与我同行吧,路上相互也有个照应。这样吧,箩筐就不用赔了,但你得替我挑着。”
“好呀好呀,一个担子而已,刀也不多,我挑得动的。”
魏紫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抹干了眼泪便去挑刀担。
可这千金大小姐哪里干过这种粗活?担子刚上肩,摇摇晃晃走两步,便连喊带哭地趴倒在地,担倒刀散。
“蠢材蠢材。”
秦微知无奈地摇着头,连叹了几声。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挑担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骂她的,便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了刀担,还是自己挑上肩,魏紫烟便乐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这花儿可真香。”秦微知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弥漫着月月红的馨香,若不是适才见董秋打蒲柳和孩子那一出,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好景致,可惜再好的花,总免不得生些虫蛆。
“这花叫月月红,打从春日起便一直开到秋风起时。我阿爹也常去花市里买来送与我娘亲,插在屋里的花瓶里能香上好几天呢。”
“有一回我妹妹折来一朵月月红插在发间,说是引蝴蝶绕飞成就天下第一美景,结果没引到蝴蝶却招来蜜蜂,吓得她鬼哭狼嚎的,一家人笑话了她好久。我弟说,她再这么傻里傻气的,将来就给她配个傻郎君,我妹不依,追着我弟打。”
“我阿爹爱喝茶,我阿娘总是亲手给阿爹砌茶。我阿娘爱花,阿爹也总给阿娘送花。我弟爱看书,我妹爱蝴蝶,我嘛,他们爱的我都爱。”
魏紫烟想着亲人,满脸都透着一个“福”字。
会给娘亲送花的爹爹的确不多见,那是一个夫妇恩爱父慈子孝兄弟姐妹和睦的家。若不是她任性不肯嫁给爹爹替她选的女婿,想必今时今日还坐在家中赏花喝茶吧?
秦微知没有答话。
她对自己的亲爹没有任何印象,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一张继父的面庞,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强将这张脸从脑中抹去,挑着担子大步流星地走。
对于她来说,她的家,便是师父与她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