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月红(五)
韩雪霏2024-07-12 12:164,640

   天边乌云重又聚齐,雷声隆隆,前一场暴风雨意犹未尽,另一场暴雨又将起。

   “快,快去花房那里避一避。”魏紫烟喊道。

   秦微知摇了摇头。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这回她是打死也不肯再到花田里的花房去避雨了,免得又撞见象董秋那一类的恶棍,以及蒲柳那样又可怜又可气的女人,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想了想,将刀担里的刀全都倒腾到一边,将箩筐倒转来举到头顶抵挡风雨。

   “你不是说这俩箩筐是祖传的宝贝吗?” 魏紫烟十分不解。

   “的确是宝贝呀,既可以做刀担又可以遮风避雨,或许还能赶上其他什么用场,那用处可大了。”

   秦微知答得稳稳当当,魏紫烟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怎么反驳。

   箩筐毕竟比不得斗笠,虽然没被淋成落汤鸡,可还是浑身潮得人难受,魏紫烟蜷缩在箩筐下,小嘴撅得都能挂一把镰刀了。

   “这倒霉催的。花房分明离得不远,既可以避雨又可以赏那雨中花景,你自己不去也就罢了,为何还不让我去?”

   “我且问你,你在家中又有吃喝又有爹娘疼兄妹爱,却为何离家?”秦微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反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我阿爹非让我嫁到林家去的嘛。”魏紫烟气咻咻地。

   秦微知问道:“你爹爹家财万贯,想必他能看上的也是富贵人家,你为何不嫁?莫不是,那位林家公子又丑又胖一脸麻子甚或开口便流哈喇子?”

   魏紫烟扑哧笑出了声。

   “那倒也不至于。林家公子嘛,生得也还算周正,且是自幼习武,一身的好功夫,可就是说话捏声捏气的,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反正我觉得恶心。”

   “那便是了。”秦微知笑道,“林家与你门当户对,你爹更觉得林家好,但在你看来却不是。”

   “同样的,花房虽然可以避雨,但未必是个好去处。比起林家公子来,那花房里的人要恶心得多。而且,这里的人们都只管自家门前那一亩三分的花田,一旦你遇着点事儿,没有人会出来帮你的。”

   魏紫烟瞪着一双扑闪闪的眼睛兀自不解,敢情在外浪荡了一年多,一点也没个长进,尚未识得世间险恶之处。

   正说话间,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盛装的女子打从花田那边奔跑而来,边跑边哭边骂。

   “天杀的,敢来沾老娘的便宜,叫他不得好死。”

   “姐姐可是去了蒲柳和董秋家?”秦微知问道。

   “就是他们家。”女子诧道,“你怎么知道?姑娘你也吃过那恶棍的亏么?”

   秦微知笑了笑,未语。

   花田间虽多有农家花房,但只有蒲柳家将花房当做住家而不是杂物棚,而此女子穿着华丽,妆容雅致,看上去不象愿意窝在杂物棚里的,因而秦微知断定她大有可能去了蒲柳家。

   果然那女子说道:“就他们家花房象个人呆的样子。”

   “适才我在他家花房前避雨,见他家一丛月月红长得特别好,就想买几枝回去,可他家女人死活不答应,说是别的花枝白送都行,就那一丛的不肯给。”

   “不给也就罢了,那酒鬼男人上来就朝我动手动脚的,我大声喊叫也没个人来相帮的。我骂那男人不得好死,那女人上来就冲我大骂,吓得孩子哇哇哭,那男人又嫌女人孩子坏他的事,冲她们拳打脚踢的。哎哟,你说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嘛。”

   “你将他推进花丛了?”秦微知又问。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女子愈加惊讶,“你怎么算出来的?”

   “不是算出来的。”秦微知说道,“这里是乡道,蒲柳若懂得往这边跑,定然少挨许多拳脚,可她……”

   “可她就是傻呀。”女子接着道,“那女人花养得好,可人却不太聪明的样子,挨了打不往乡道跑,偏往花田里去,也不知道咋想的。”

   “我瞧那男人的架势要将她往死里打,孩子也不放过,可恶至极,就一头撞上去,把那臭男人撞进花丛里,扎他个半死,嚎得杀猪似的哈哈哈。这时候左邻右舍倒是都出来看热闹了,个个指指点点,就是不肯过来相帮。”

   “对了,我听花农说,先前有位女赊刀人给那男人下了个谶,说他活不过今晚,且必为花下鬼。”

   女子瞟了瞟秦微知头顶上的箩筐和地上的刀刀剪剪,问道,“那女赊刀人就是你吧?”

   秦微知没有回答,心中暗忖,这董秋今日几次掉进花丛中了?照这样下去,终有一日被扎死在花丛中也不一定。

   那女子掏出一锭银子来说道,“那刀钱我出了,但求你的谶语灵验,叫那男人活不过今晚。如何?”

   秦微知摇头。

   “姐姐误会了,赊刀人下谶,并非下咒,且是谶灵了才收账。”

   “那行吧。我不管那臭男人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只要他一死,你便可到京城红绫阁找我红绫收账便是。”

   那女子说完,提着裙子跑远了,而魏紫烟张着的嘴半天才合拢来。

   “原来姐姐早有先见之明,不让我去花房那里避雨。”

   “还有,那位红绫姐姐也甚是好笑,人终有一死,那不论那男人什么时候死,都可以去找她收账么?这赊刀人也太好当了吧?比我阿爹挣钱都容易。”

   “姐姐,你以前下的谶应验过吗?那个男人今晚真的会死吗?”

   魏紫烟叨咕个没完,秦微知则一言未发,见雨已小了许多,便默默地收拾好刀担上路。

   师父写的“赊”字一个被村童扯烂,一个被雨水浸烂,她有些心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父?

   一路行来,已是黄昏,雨依旧淅淅沥沥不歇。

   一连走了几家客栈,家家都客满。

   卓庄离京城不远,又正是一年一度的月花节,如此富有诗情画意的美好节日,各方名士富豪自然蜂拥而至,而各种诗文酒会又岂能缺少歌姬舞伎来助兴?

   卓庄以及附近几个村庄的所有客栈水涨船高,房费贵得离奇,还是家家爆满一屋难求。

   “求求您了,我闺女再吹不得风淋不得雨了,您就发发慈悲,让我们母女在这客堂上权且窝一晚,明日天一亮我们就走,不会打扰店家生意的。”

   秦微知找到第五家客栈,门楣挂着“榕树居”仨字,许多人围在正堂柜前看热闹,却是店家气呼呼往外撵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

   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甚是虚弱,面色泛红,时不时咳嗽几声,似乎病得不轻。

   “快走快走,我这实在留不得你,这半日的房钱我也不要了,你快往别处去吧。”

   妇人名唤青袖,孩子打娘胎里带了痼疾,夫家不要她们了。

   她只身带着孩子去京城求医,途经卓庄遇暴雨,咬咬牙进了进了榕树居,店小二好心将那平日里不住人的楼梯角杂间收拾了让她们住。

   还不到半日,被那店家发现孩子病得,这便要撵她们出门。

   青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围观的人跟着唏嘘,却没一位站出来替她说句话的。

   秦微知最见不得女子悲戚戚落泪的样子,挑着刀担挤到了店家跟前来。

   “那店家,你既然开店做营生,哪有往外撵客人的道理?屋子不让住也就罢了,就让她母女在柜前睡一夜,又不折损你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开店做营生的客栈,不是那开门施舍的大庙,这柜前供着财神爷,比屋子金贵得多,要是留她这病得快死的娃在柜前睡一宿,明儿个死了,触了财神爷的霉头,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秦微知无言,指望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店家发善心,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住店。”

   秦微知决定先住下,再将那母女二人接来,好歹熬过一宿再说。

   店家瞥了瞥面前的两位女子一副刀担,满脸不屑。

   “对不住,本店只剩下楼梯角杂屋一间,二两银子住一宿。”

   “二两?你抢银子呀?” 魏紫烟失声惊叫。

   “只此一间,您二位爱住不住。”

   “楼梯角杂屋本不住人的,也要二两?”秦微知问道。

   “楼梯角杂屋怎么啦?小店年年翻新迎月花节,每个犄角旮旯都修得崭崭新,不是楼梯角杂屋还不止二两银子呢。”

   秦微知无奈,将身上所有的碎银都掏出来,勉强凑足了二两,又忙让魏紫烟去喊那妇人回来。

   不想那黑心店家立时坐地起价。

   “姑娘自己住二两即可,若要让那病娃儿住,少说也得五两银子,否则,休想进我的店门。”

   “姑娘既然如此大方行好事,不如就出了这五两?就怕你有嘴没心。”店家那双白眼仁充斥的眼睛扫了秦微知一眼,阴阳怪气道。

   一旁喝酒的客人跟着起哄:“姑娘把这五两出了,我住的屋子分与你们睡也行。”

   秦微知一时气短。

   不是有嘴没心,实在凑不上五两银子啊。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这些来赶花集的人非富即贵,一桌子酒食少说也值得好几两银子,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反倒责怪起那病孩坏了月花节美好的景致,败了他们赏花的好心情。

   秦微知扫了一眼堂屋中这些喝酒作乐又冷漠无情的富人们,说道,“月花节本意美好,可惜全都是没有半点心肠之人在过节。依我看,这节不过也罢,办不长久的。”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你可知这月花节是谁办的?京城一数二的陆焕然陆大官人是也。陆大官人说了,月花节乃人间盛事,必须是长长久久办下去,把月花节办成个天下第一节。”

   秦微知冷笑:“为富不仁,有如花中虫蠹,不将花虫赶尽,花岂能开得好?月花节又岂能长长久久?”

   “你说不长久就不长久啦?自三年前陆大官人开办月花节以来,卓庄的男女老少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倒是问问这里的花农们,他们愿不愿意长长久久办下去?陆大官人就住在这间店的东厢房里,你亦可去问问他,要不要长长久久办下去?”

   秦微知默然。

   想起花田里间那些冷漠的花农,那恶棍董秋与可怜又可恨的蒲柳,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得“红红火火”又心安理得的?

   更别指望那位陆大官人,会对陌生的母女俩发什么善心了。

   偏那店家还要添油加醋。

   “其实也不全是银子的事,实在是因为她这是个病孩子,眼见着就剩下一口气吊着,万一死在我店里,那得有多晦气?”

   “再说了,若死了人,陆大官人必然搬去别家住,这些客官也必然都搬走,我这一年到头就指着月花节几天趁点银子,要没了营生,谁又来养我一家老小?姑娘菩萨心肠,也可怜可怜我呗。”

   “对对对,我等都是因陆大官人,才花了比其他客店多许多的价钱住在此,若他走,我等必然都要走的。”

   围观的人们不帮忙也就罢了,这时还都纷纷站在店家一边,说人家做营生不易,让那妇人抱着病孩快走,别触了店家的霉头,扫了大家伙喝酒赏花的兴致。

   “姑娘你既是做不到,就别在这儿呱噪,扰了陆大官人他老人家的清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众人闹起来,嚷嚷着让店家将二两碎银退给秦微知,要赶她们出门。

   “别,别带累了好心的姑娘,我走便是。”妇人见连累秦微知,忙哭着出门。

   那店家道:“我说小嫂子,你还是赶紧抱着孩子到别的庄上去吧,隔壁的余庄、邱庄都成。倘若这病孩子死在这里,那麻烦可就大啦。”

   “凭什么?你店不让住也就罢了,还能把人赶出卓庄去不成?”魏紫烟道。

   “当然是凭全卓庄人的生计呀。”店家冷声道。

   “要知道,这月花节对于我们卓庄人来说,是比过年还要大的节日。若是过节死人发丧,那等于是砸全卓庄人的饭碗,全卓庄男女老少都跟你急,指不定出什么事,我这是好心才劝说几句的。”

   “岂有此理,你们卓庄人都没有生老病死吗?哪一天你自己有个三差两池的,难道求阎王爷等一等,等你过完节了再死不成?”秦微知怒道。

   “凭什么咒我死?这榕树居是我开的,让谁住不让谁住,我说了算。”那店家愈发恼怒,冲着秦微知那架势要咬人似的。

   “姑娘别说了。我走,我这就走。”

   青袖嘤嘤垂泪,朝着秦微知躬身谢过了,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此情此景,秦微知深感无能为力。

   都说一文钱能逼死个英雄汉,这话秦微知今天信了。

   “等一等。”

   想起刀担中还有先前那位青衫公子丢下的一串铜钱,忙追上去塞在妇人怀里,低声嘱她不要走远,待夜间无人之时再悄悄将她母女接回便是。

   店家似已猜出秦微知的意图,一双眼睛贼溜溜盯着她,老大不放心的样子。

   “住店。”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伴随着当啷啷银子落在柜上的声音,另一个有些微清脆的声音说道,“看清楚了,五两银子,就要你那间楼梯角的杂屋。”

   正是日间骑马将秦微知逼到土沟里的青衫公子楚镜,以及他的黑衣随从容白。

   秦微知缓缓回身,正与楚镜四目相对。

   这哪里是什么后会有期,分明就是冤家路窄!

   堂上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一锭白晃晃的银子上,都等着看热闹呢。

   此时二楼拐角处站着个年轻男子,正饶有兴致地俯瞰着堂上的一切,尤其盯着秦微知的脸。

   在他的身旁,是一辆精巧的木轮车,车上坐着个红衣女子。

   女子面无表情,但目光同样落在秦微知的脸上。

   在她的双腿上搁着一盆花,却不是此地最引以为豪的月月红。

   花无叶,红得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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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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