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月红(六)
韩雪霏2024-07-13 12:164,366

   不是冤家不聚头,只是这聚得忒快了些。

   楚镜的眼神冰凉,很快与秦微知错开去,对容白使了个眼色,便走到一旁与那些看客为伍。

   容白则挑着眉,抬着颌,带着满脸的得意斜乜着秦微知。

   “哟,这不是那位爱与人较真的女赊刀人吗?真巧,我大哥说后会有期,想不到才不过半日功夫,这就真的后会有期了?敢问姑娘这回又要跟我们辩哪些个道理呢?”

   “理在我这,又何须辩?”

   秦微知眼见着来者不善,倒也不急不躁,也不搭理容白,径直走到了楚镜面前。

   “原以为公子是知错能改的性情中人,看来是我看错了,日间那些理,都与公子白说,到底仍旧是想拿银子欺人,竟不懂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正慢悠悠与楚镜理论,却一眼瞥见店家正伸手要将他的银子收入柜中,依店家的德性,银子一旦入了柜,那她花了二两银子的楼梯角杂屋就不保矣,便吼了一声震天响。

   “慢着!”

   店家吓了一跳,银子抖落在地上,急忙下地去拾,又被魏紫烟一把将他摁住了,他兀自趴在地上紧攥着银子,任魏紫烟死掰活拽都不肯松手。

   堂上众人打起呼哨起哄连声,整个店堂乌烟瘴气。

   “我大哥给店家的银子,你凭什么抢?”

   容白见状冲上前去,将魏紫烟扑倒,想将银子抢回去。

   秦微知一瞧,这还了得?简直欺人太甚!

   好了,理也不用讲了,直接上手干架得嘞,冲上去便拎住了容白的后脖领。

   那容白个子不高,却有一股子蛮劲,“呼”地一起身,反手抡起秦微知原地转了好几圈,转得她晕头转向。

   “紫烟,快,快夺……”

   魏紫烟是个头脑简单的姑娘,见秦微知吃亏,急忙放开了店家,拦腰抱住容白不撒手。

   “快夺银子。”秦微知话音落时,那店家已乘势将银子揽入了怀中。

   秦微知再怎么骂魏紫烟没脑子也无济于事。

   容白很显然是个练家子,在两位女子夹击之下一点也不慌,只一个腾挪加闪身,便将挂在他身上的俩女子撂翻在地,笑呵呵拍了拍手。

   “承让承让,楼梯角杂屋,我的了。”

   秦微知无奈,只得冲着店家道:“店家,你早先已经收了我的银子,买卖已成交,再将屋子给他人住就没道理了。”

   “我管你什么理?银子就是理!”店家梗着脖子嚷嚷道,“要不然,你也拿出五两银子来?”

   魏紫烟骂道:“等我回了京城,让我爹拿银子砸死你。”

   “对不住了姑娘,我只认眼前,有银子尽管砸来,没有就滚蛋,别碍着老子发财。”

   店家收了人家五两银子,似乎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扯着嗓子叫嚣。

   秦微知怒从心头起,却又生生地瘪了下去,店家无理,但眼前的现实她不得不认。

   人心大多如此,不管你是曾经富有,或是日后发达,都比不得眼前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实在,区区五两,便能令人尽显丑恶嘴脸。

   拿不出五两银子,她便是有理也气短。

   总之,这一架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再一瞧楚镜,自始至终气定神闲一副抱臂旁观状,气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先前见他牵马奔跑时心中生出的那一缕好感,于此刻荡然无存。

   令她心焦的是,没了那楼梯角杂屋,她与魏紫烟今夜无处栖身事小,那生病的母女俩又将如何是好?

   那病孩子若是露宿街头,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店家,不论如何你也收了人家二两银子,还是尽量给她们安排个去处吧,否则说不过去。”楚镜终于开了金口。

   “那……”店家想了想,“只有后院马厩了。”

   “什么?马厩!”

   秦微知与魏紫烟同声惊呼,得到的回应是堂上众人又一片哄笑声。

   “太没天理了。”魏紫烟哭道。

   “技不如人,打输了就得认。”

   楚镜冰冷冷的声音又在秦微知的耳边响起。

   “打输了我认,但我瞧不起你。”

   秦微知缓缓抬起头来,直视楚镜的目光,以更加冰冷的声音回答,随后挑起刀担往后院而去,将满堂的呼哨和起哄声抛诸脑后。

   “记得离我们的马远一点哦,日间你不让它们跑畅快了,小心它们踢你哈哈哈,你这女赊刀人不是爱较真讲理吗?这下有一整夜的时辰让你与马儿们讲个明明白白。”

   容白调侃的声音依然钻进秦微知的耳朵里。

   魏紫烟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她本是京城富家女,只有骑马玩乐的份,却哪里曾进过马厩?更何况还要夜宿马厩,想死的心都有了。

   秦微知则环眼看了看四周,这后院既清静又宽敞,院中尚有老榕树一株,用石头砌了个花台,树上挂有一盏小灯,抬眼能见远处山峦,低头亦有几盆月月红可赏,马厩收拾得也还算干净,看起来未必比那楼梯角杂屋差。

   关键是,这后院还有个小门可通外边的街巷,店里的厨工下人们为了进出方便,便没有将门锁上,只是上了一道栓,从这里将青袖母女接进来,岂不更方便?

   “还不错。”秦微知点了点头。

   “还不错?花二两银子睡马厩,我弟我妹若是知道了,非笑死我不可。”

   魏紫烟跺着脚,捂着鼻,又畏惧又万分嫌弃。

   秦微知笑道:“暂且将就一晚而已,又不长住,只待天一亮,挑担走人便是。”

   自幼跟随师父走街串巷翻山越岭惯了的,那山野破庙残垣断壁皆可栖身,睡一夜马厩又何妨?

   更何况,情势所逼,更待如何?

   若是她自己一人,断然不肯受这窝囊气,只是为了那可怜的青袖母女这一晚能有个栖身之所,权且咽下了这口恶气。

   师父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

   “哎,若是林家哥哥在,早把那什么容白给打趴下了,何至于叫我们睡马厩嘛。”魏紫烟兀自嘟囔不休。

   秦微知觉得甚是好笑,“怎么这会儿林家公子变成林家哥哥了?若是如此,当初又何必逃婚呢?”

   “林家哥哥人挺好的,但我就是不想嫁他嘛。哎,你不懂,你就只知道赊刀下谶。”

   魏紫烟红了眼圈,又要放声大哭,秦微知赶忙好言好语将她哄好。

   耐着性子等到前堂那些喝酒猜拳的声音渐消,秦微知便领着魏紫烟,正打算从小门溜出去寻那青袖母女回来,耳边却听得滋溜滋溜的响声。

   秦微知吓一激灵站住了,魏紫烟却来不及反应便一头撞了上去。

   却是一男子推着个木轮车,车上坐着红衣女子,女子腿上搁着一盆红艳艳的花,被魏紫烟撞得直晃荡,幸好秦微知机灵,扑上去扶住了方才没掉落下来。

   “对不住。”秦微知一边致歉,一边看那盆花,不禁吃了一惊。

   这花生得甚是怪异,红得令人触目惊心,根根花杆子向上杵着,却是一片叶子皆无。

   再往上看,心头又是猛地一跳,在微弱的小灯和雨雾中,木轮车上那女子的面色白得可怖。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冲着秦微知笑了笑,将木轮车推到了院子中央的榕树下停稳当。

   “这花,好奇怪。”秦微知悄声说道。

   “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生生相错,世世不见,是为无义。无义草,生无义,死无义,黄泉路上悲情草,奈何桥畔苦情花。无望的爱情、死亡的征兆和地狱的召唤。我想,唤它彼岸花更贴切些,至少,彼岸有情值得等待。”

   女子似听到了秦微知的悄悄话,带着些微嘶哑的声音冷幽幽说道。

   她的目光呆滞,声音空洞,身上的红衣与盛放的血红花色反衬着她的面色愈发的苍白与病态。

   她扭过头去问身后的男人:“又是一年春起春落,无义草又该开满整个山崖了吧?”

   “不知道呢,它们开或不开都与你我无关。我只知道,此岸或彼岸,天堂或地狱,有情或无情,死了万事休。但在死之前,路依然是要一步步慢慢地走的。”

   她身后的男子温润略带些磁性的声音缓缓地答道。

   女子闭着眼半晌没有说话,似在沉思,又似在昏睡。

   “胡说! 谁允许你慢慢走的?谁?谁?说!”

   女子忽地睁眼一声怒喝,一把扯掉了一朵花,将盖腿的毯子丢在地上。

   秦微知被震得一个激灵,魏紫烟忙躲到秦微知身后去。

   “是,是,我胡说,我错了。”男子走到女子面前蹲下来,仰面看着她轻声说道。

   女子变得愈加暴怒,将所有的花都扯下砸在男子脸上。

   而那男子依旧一脸笑意,握着女子的手,温和地安抚着,又将毯子整理好重新替女子盖上。

   女子渐渐地平息下来。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快,要尽快,否则地狱的门就要关上了。”

   “好,好,我尽快。”男子柔声道。

   “唔,这样才乖,这才是爹爹的乖孩子。”女子将手放在男子头上轻轻摩挲着。

   “嗯,我乖,我一直都很乖的。”男子的声音愈发柔和似呓语。

   “爹爹等着我们回家吃饭呢,别让他等太久。”女子喃喃低语。

   “好,快了,就快了。”

   秦微知与魏紫烟呆看着眼前的一幕,雨雾中的男女如梦似幻一般,着实教人听不懂也看不懂。

   “今天雨雾实在太大,吹吹风就早些回屋歇了吧,好吗?”

   良久,男子抬起头来说道。

   女子垂下头没有回答,片刻,抬起头来,缓缓转向了秦微知,目光变得凌厉。

   “你是赊刀人?”

   秦微知微微颌首,魏紫烟上来便道,“是呀是呀,菜刀、镰刀、剪刀咱都有,您要赊哪个,刀担里有的您尽管随便挑。”

   又在秦微知耳边悄声道:“快,姐你随便给她下个谶,最好转眼就能应验的,弄几个铜板子买点吃的。”

   恰在此时,店家从前堂匆匆赶来,一路小跑加笑声刺耳。

   “哎呀呀,您又带大小姐到后院来透气了?透气好,透气好,小的特意赶来看看,不知有什么需要打发小的去做的,您尽管吩咐就是,小的必定事事亲力亲为。”

   说罢笑罢便站在木轮车前,躬身垂眼唯唯诺诺的一副谄媚相。

   那木轮车上的女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惨白的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望向秦微知。

   “你猜猜看,店家能不能活过今夜三更?”女子的声音幽冷似来自于地狱。

   “啊?”店家吃了一惊,连退了好几步,被榕树须绊了一跤,跌坐于地。

   秦微知摇了摇头。

   “不猜。我是赊刀人,只判因果断未来,从不算命不下咒不胡猜,更不会随意去赌他人的生死。”

   女子冷笑:“姑娘恐是忘了今日在花田里下过一谶,说有人活不过今晚。”

   秦微知暗暗吃了一惊,日间花田里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从董秋家出来到现在不过数个时辰,这么快就传遍整个卓庄了?还是说当时她也在花田里?

   秦微知定了定神,回道:“事必有因果,谶必有来由……”

   “别有的没的,走江湖的都这么说。”女子打断了秦微知。

   “这回你赊刀,我来下谶,我断定店家活不过今夜三更。只要你应了,不论我的谶灵不灵,都会给你刀钱,如何?”

   秦微知看了一眼狼狈坐地的店家,满脸上都写着只认银子做爹的奴才相,而骨子里透着尖酸刻薄,的确是挺招人恨的。

   但凡这种人,一心只知谄媚之下多得银子,那施舍之人与他之间也就是银子的缘分。而被他刻薄之人,与他之间却生出了恨,恨多恨少,或是计不计较而已。

   有因必有果,没有一个好的因,绝不可能结出一颗好果。从他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秦微知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不会很好,活不活得今夜三更不知道,命不久矣倒是真的。

   但是,秦微知绝不会拿人命来赌。

   她摇着头,淡然说道:“对不住,今天这刀,我不赊,也不与你赌。”

   那女子瞪着一双凤眼死死盯住秦微知,而秦微知则定定然迎着她的目光对望着。

   片刻,那女子撤回了目光,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震得榕树上那盏小灯直摇晃,店家更是吓得直打颤。

   女子收了笑声,说道:“好一个女赊刀人,记住我的名字,我姓卓名问,问天问地问世间一切不公的问字。”

   转而又喃喃说道,“我想赌。”

   那声音毫无色彩,有如“我想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却教人从头顶直冷到脚底板去。

   男子则回过头含笑望着秦微知,朝她点了点头说,“疯话,莫当真。”

   随后,抛了一锭银子在店家脚下,笑着推着木轮车离去。

   那店家饶是受了一番惊吓,毕竟白得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堆下一脸笑来,恭恭敬敬地道声:“陆大官人您老人家走好,大小姐走好。”

   “什么,陆大官人?”

   直到滋溜滋溜的木轮车的声音渐渐远去,秦微知与魏紫烟还未返过神来,那男子就是传闻中的陆焕然陆大官人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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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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