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月红(七)
韩雪霏2024-07-15 12:164,338

   秦微知一时无法将“陆大官人他老人家”这几个字,与适才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在她的印象中,陆大官人应是一个奸商,创办月花节只不过以小利谋大利罢了,用一点小恩小惠,就让花农乃至整个卓庄人为之颠狂,可谓奸诈至极,与她所见过的为富不仁大腹便便一脸尖酸刻薄相的土财主一般无二。

   然而陆焕然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整个人清清爽爽,脸上总带着几分笑意,说话也十分温和,与那些在堂上吃喝玩乐、呼三喝四的富家公子哥儿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似曾相识。

   “你以为陆大官人必定是挥金如土、姬妾环绕,一副脑满肠肥的富态相吗?”店家斜了秦微知一眼。

   “告诉你,陆大官人素日里只带着一个老仆一个小丫环,身边没有莺莺燕燕,永远只有坐着木轮车的姐姐,但凡他自己能做的,从不假手他人,老仆和丫环也只是搭把手而已。”

   “要知道,禹城、杞城、大兴三位县太爷轮番来请陆大官人到他们的别苑里小住,陆大官人恁是说带着姐姐不便打扰推辞了,宁愿住在小店里。你说,怎么不叫小店蓬荜生辉?”

   店家说得是眉飞色舞,那张胖脸上喜滋滋的,皱褶一颤一颤的,所谓蓬荜生辉,那都是白花花的流向他口袋里的银子的光辉。

   “那女子,真是他的姐姐?”秦微知诧问。

   魏紫烟亦惊呼:“我还以为是他的夫人呢,那般陪着小心侍候着。可她说她叫卓什么的,并不姓陆呀?”

   店家斜看魏紫烟一眼,“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她就是陆大官人唯一的亲人,亲姐姐,如假包换。”

   “正因为大小姐精神不太好,脾气也很古怪,还时常念叨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陆大官才要那般细心地照料。”

   “他对他姐姐的那份耐心和细致,旁人真是没得说。我说句良心话,我若有个三差两池的,亲娘也不见得那般体贴照料,更别说我那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到头的妻,那早嫁去外乡的姐姐妹妹们,就更别指望啦。”

   “你说,象陆大官人这样的好人儿,又能顾着自己亲人,又能给大家带来钱财,别说我们卓庄人了,试问天下人又有哪个不爱他?哪个又可以不爱他?若不是怕扰了大小姐的清静,村民们是恨不得每日都来给他磕头谢恩。”

   店家说得唾沫横飞,已经将陆大官人当做活菩萨,就差给他塑像供起来了。

   “确实不一般。难得,真是难得。”魏紫烟不住地点头说道。

   陆大官人既年轻又富有,不象其他富豪子弟那般吃喝玩乐又嫖又赌的,且对自己那位喜怒无常的姐姐照料得无微不至,也许真能称得上是一方神圣吧。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秦微知望着木轮车消失的方向,喃喃低语。

   “姐,你说什么?”魏紫烟问道。

   “哦,没说什么。”秦微知醒了醒神,敷衍了一句。

   陆焕然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她觉得,那张总带几分笑意的脸庞又带着几分熟悉的亲切感。

   也曾有过一张很爱笑的少年的脸庞,在非常久远的记忆中,只是那段记忆随着儿时痛苦的经历一起,埋藏得太深太沉了,一旦勾起,便疼得锥心。

   那个爱笑的少年早已不复存矣。

   “姐,你说,店家能活过今夜三更吗?”

   听到魏紫烟的声音,想起那个神经兮兮的红衣女子,那来自地狱一般的呓语,秦微知不禁打了寒颤。

   那真是一句疯话吗?

   “你说呢?”秦微知反问道。

   “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依我看,店家那么可人厌,没准活得赛王八呐。”

   魏紫烟道,“若不是那女人疯疯颠颠的,我还真盼着店家早点死,收了我们二两银子还让我们睡这破马厩,哼。”

   秦微知心里竟觉得有一丝不安。

   那女子瞪着两颗大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她看的样子,着实叫人浑身不自在。

   还有那些被扯烂丢弃在地的无义草,似点点殷红的血滴,更令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幸好,陆焕然那张笑脸,多少冲淡了一些疯女人给人带来的不适感。

   这或许也是他宁愿住在榕树居,而不去县太爷的别苑里住的缘故吧?没准她突发奇想,也问一句县太爷能不能活过三更,岂不尴尬?

   “管他呢,店家死活都与我们无干。姐,咱们去歇着吧。”

   魏紫烟瞄了一眼马厩,想进去睡又害怕,非拉着秦微知不可。

   秦微知打起精神来,说道,“先别忙着睡,干正事要紧。青袖那孩子受不得风寒,得尽早将她们母女接来才是,这里虽是个马厩,总比他们露宿街头好。”

   边说着,边往小门而去,却见那门缝里插进一把亮晃晃的刀尖来,门栓被刀尖拨着一点一点地移开,她心头一凛,忙拉着魏紫烟躲到了暗处,屏住了呼息。

   随后,耳边听得非常细微的吱扭扭的声音,那小门被人从外面小心冀冀地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那黑影的个头不高,偏瘦,秦微知一眼就认出,那是先前与她们打了一架的容白,只见他在小门边停了停,又返身从门外接进个人来。

   “好啊,抢了我们的屋子害我们睡马厩,还不在楼梯角杂屋里头躺尸,偷偷摸摸带人进来,想干什么勾当?”

   秦微知想阻止来不及,魏紫烟已经抢先一步蹦出去,冲着容白厉声喝道。

   秦微知很是无奈,这傻姑娘怎么就学不会多用用脑子呢?又怕魏紫烟吃亏,只得跟着站了出来,随即便愣住了。

   面前竟是抱着病孩子的青袖。

   容白“嘘”了一声,再不搭理两位姑娘,自顾东张西望,小小声唤了一声“大哥”,朝着榕树那边招手。

   却原来楚镜站在榕树下,小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也不知道他何时到的。

   容白将青袖领到楚镜面前,说道,“对不住小嫂子,让你久等了。”

   “我大哥说,因那楼梯角杂屋就在柜边不远,须得等堂上那些喝酒的人散尽了,店家与店小二下去歇了,方才能领你们进来,免得让人看见了生出许多麻烦来。”

   “我懂我懂,多谢二位恩公了。”青袖连连点头。

   “那屋子你住了半日,路你熟,尽管与孩子进屋歇着去,我就不与你一起去了,我大哥说,楼里脚步声杂会让人起疑心。”

   “还有,我大哥在屋内留有两锭两子,你且收着,明日一早仍由这小门出去,雇辆车往京城西广场五号门里寻一位名叫莫得意的,就说我大哥说的,让他领你们去找大夫,给孩子好好瞧瞧,莫再耽误了。”

   “多谢恩公。”那青袖正要下跪磕头,被容白搀住了。

   “小嫂子快别这样。我大哥说了,谁都难免遇上点难事儿,若往后你遇着有难处的,但凡有点能力,也念着帮衬着点别人便是。”

   容白句句不离“我大哥说”,而那位大哥站在那里恁是一言不发。

   也是的,话都让容白给说完了。

   “是,我记下了,两位恩公多保重。”

   青袖眼中含泪,不住地点头,又给楚镜和容白深鞠了一躬,方才抱着孩子离开。

   “等一等。”

   半晌没说话的楚镜忽然叫住了青袖,吩咐道,“孩子也别捂太严实了。”

   青袖脚下迟滞了一下,容白急忙道,“我大哥的意思是,捂太严实了怕孩子喘不上气反而不好。”

   青袖并未转身,却将怀中孩子又捂紧了一些,回道:“不打紧,我怕她咳嗽,让店家听见了不好。”

   楚镜没再什么说什么,容白叹了叹气,直望着青袖的身影转进了前堂,这才转头来应对两位杵着发呆的姑娘。

    “怎么地,还想打架?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容白一改适才的温言暖语,冲着她俩恶声恶气地说道,“想怎么打都行,容白我奉陪到底。不过,打输了恐怕连马厩都要让出来哟。”

   魏紫烟倏地躲到了秦微知身后,探出个脑袋朝着容白又摆手又嘿嘿地傻笑。

   “打不过,不打了。”

   “算你识相。”容白冷笑着,斜觑了秦微知一眼,“看来,你还不服?”

    “我服。”秦微知大方朝容白抱拳一揖。

   “我也服。”魏紫烟也笑嘻嘻地跟着朝着容白揖了一礼。

   “争了半日屋子,却原来都是为了那可怜的母女夜里有个栖身之处,彼此都误会了对方的一片好心,现下解开了,我心服。”秦微知说道。

   “再则,我看大侠是个心思十分缜密之人,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连青袖上京城找大夫的事也安排妥当了,此一点,我心再服。” 抱拳又要揖一礼。

   “好啦好啦,我不是什么大侠,叫我容白就好。”

   容白平白受了两位姑娘的大礼,不好意思起来,咧嘴憨憨地笑着摆手。

   “这些全都是我大哥的主意,他如何说的,我便如何办,容白唯大哥马首是瞻罢了。”

   容白拉着秦微知转向楚镜,笑道,“要服,你该服我大哥。”

   秦微知看着楚镜,先前自己说的那句“我瞧不起你”犹在耳边,那一礼是揖也不是不揖也不是。

   楚镜冲着她颌了颌首,便转向容白说话。

   “都妥当了吗?”

   “都安排妥当了,大哥。”

   秦微知显得有些尴尬,讪讪地转身进了马厩。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对容白都能大大方方地致歉揖礼,面对楚镜,却是一点也大方不起来,面子上怎么也抹不开。

   楚镜不苟言笑,一副冰冷冷拒人于千里之态,却对陌生的青袖母女这般热心肠,令她颇感意外,且不由地打心底里生出许多好感来。

   他牵着马奔跑的样子重又浮现眼前。

   “他好象也没那么讨厌。”

   她嘀咕了一句,望着马厩外边,只见容白正将榕树下花台上的月月红往下搬,魏紫烟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帮忙。

   “容白,你们为何不到堂柜那里睡?或是行廊里,都好过在这后院露宿。”魏紫烟说道。

   “我大哥说了,行廊连着各个厢房,保不齐有人起夜时看到了,闹将起来都不得安 生。那堂柜处就更不行啦,搞不好带累青袖母女被赶出门。我和大哥时常在外赶路奔波,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早习惯啦。”

   “可这榕树下又冷又潮的咋个睡呀,不如……”

   魏紫烟拿眼朝着马厩那边瞟,“不如跟我们在马厩里挤一挤,虽不是好地儿,好歹也遮点风避点雨的。”

   容白将眼看他大哥,马厩里的秦微知亦是眼巴巴地看着楚镜的反应。

   却见楚镜摇头。

   “姑娘的心意在下与容白心领了。马厩狭小,多有不便,且男女有别,还是各有界线为好,以免瓜田李下之嫌,有损姑娘清誉。”

   秦微知闻言,不知不觉中点了点头。

   世人大都只顾己不顾他,更咸少有男子能为姑娘家的清誉想得如此周全,如此这般的楚镜,怎不令她肃然起敬?

   却不想那愣头愣脑的魏紫烟歪头想了想,忽地一跺脚。

   “我好心邀你二位进马厩避风寒,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倒说我没有男女界线不懂瓜田李下?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热脸贴了你臭鞋底,你什么东西你……”

   “你凭什么骂我大哥!”容白最见不管别人骂他大哥,瞬间便瞪起眼来,立马又要干一架的阵势。

   秦微知见势不妙,赶忙冲出马厩,一把将魏紫烟拽了回来。

   “本小姐也是京城数一数二人家的,受你这般羞辱……”

   魏紫烟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兀自冲着楚镜叫骂。

   秦微知怕惊扰了前院,使劲将她嘴捂紧了,又说了她一通,这才作罢,恨恨地倒地睡去。

   夜深人静,马厩内外相安无事。

   榕树小灯下,容白躺在花台上,楚镜坐在地上倚着花台。

   秦微知望着榕树小灯,思绪万千,一时竟觉得眼前这一幕如诗似画。

   从前她总喜欢倚着师父的摇椅,师徒二人都不说话,在院子里静静地呆上一个黄昏,看初上的月听刚起的风。

   “青袖母女这一夜总算是有了安身之处,大哥,可以放心睡了。”

   她听到容白的低语,但久久没有听到楚镜的回答。

   “是啊,可以放心睡了。”她自语,暂且将心事放下,渐渐地沉入梦乡。

   在她的睡梦中,是一片鲜红的月月花田,一名男子手持酒壶哼着小曲,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埂上,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田里,口鼻淌出血来,却又缓缓抬起头来,睁着一双乌鱼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声声唤她“蓝筱筱”。

   那张脸,是她的继父,亦是董秋!

   秦微知惊出一身冷汗,眉头紧锁,但人并未醒来,只是拼命挥舞着双臂,想将那张脸赶走。

   直至前院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将她彻底惊醒。

   “店家,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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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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