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一跃而起,“嗖”地蹿了出去,容白紧随其后,秦微知与魏紫烟跟着往前院奔。
只见店家面朝下在前后院的通道地上趴着一动不动,胖墩墩似一团委靡的肥肉,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榕树居的店家平日并不住在店里,与一家老小另有别院居住,唯这月花节期间,方才在西厢二楼的最末一间住着,以便随时听候陆大官人的差遣。
东西两厢的二楼由一道木桥廊连接,桥廊下便是通往后院的通道。
店小二说,店家每日戌时过半必定要去陆大官人那里道个晚安,其实也就站在门前说几句吉祥话罢了,随后便由木桥廊回到自己屋中歇息,根本无须下楼,却不知怎地在地上趴着?也不知他在这里趴了多久。
若非有人起夜经过那里被绊了一跤,怕是到此时也没人知道他趴在那里。
秦微知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就在傍晚时分,那位疯疯颠颠问天问地问世间的卓问大小姐要与她打赌,猜一猜店家能不能活得过今夜三更,虽然是疯言疯语,但秦微知心里还是觉得,这里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
难道,那女人的疯话应验了?
这店家若只是为人刻薄,倒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只怕他还做了什么非死不可的勾当。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为了应验而应验。
那疯女人不是想赌吗?难保她不会为了赢而害命。
她往东厢房看了看,二楼黑灯瞎火的,觉得有些奇怪,客栈里这么大动静,先前那声尖叫声亦是惊天地泣鬼神,陆焕然姐弟竟然毫无反应?
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涌了上来,叽叽喳喳推推搡搡的,恁是没有人敢上前去看店家的死活。
那位被绊倒的客人拍着心口一遍遍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眼瞧见秦微知,奔过来拉住了她。
“哎呀呀赊刀的,傍晚你说店家有会有个三差两池,这么快就应验了,真真是金口玉言哪。”
众人想起秦微知此前与店家争执时说的话,竟都纷纷叫嚷开来。
“赊刀人早早提醒店家了,让他去与阎王爷打个商量,等月花节过后再来找他,这店家却怪人家咒他,还让人睡马厩,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哟。”
秦微知哭笑不得,当时她的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巧合罢了。” 楚镜嘀咕了一句。
声音极低,却如五雷轰进秦微知的耳朵里,继而又听到他大声说道,“都别忙着说三道四,还没确认店家的死活呢。”
楚镜说着,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被容白拉住了。
“大哥,我去。”
容白往前走一步,众人擎着灯盏、火烛跟着往前凑一步,那情形竟比白日带着女眷在花田里赏花散漫还要兴奋。
容白伸手探了探店家的鼻息,摇了摇头。
“没气了。”众人连连惊呼。
容白接着又按了按店家的喉咙。
“活着。”容白说着,便将店家翻了过来。
在灯盏、火烛的照耀下,店家满面是血,样子十分可怖,将众人吓得惊叫着退出一丈开外。
“把他弄醒。”楚镜说道。
“是,大哥。”
容白答应着,掐了掐店家的人中,店家仍没有反应,于是抓起店家的手来,在合谷穴上狠劲掐将下去,店家“哎哟”了一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愣神了片刻,扯着嗓子又哭又嚎的。
“别嚎了,快说怎么回事?”楚镜皱了皱眉。
店家这才抽抽嗒嗒地说,他戌时过半便去给陆大官人请安,往常都只能站在门外说话,今日陆大官人亲自来开门,说是因为大小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请他进屋里喝些酒压压惊,直到亥时方才告辞出来。
他和往常一样从二楼的桥廊回到西厢,许是多喝了几杯酒,脚下不稳,一脚将桥廊的木板踩烂摔了下来,当即便不省人事。
好在他肉厚,除了磕破了头之外,身上并无大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位“幸运”的客人又开始念佛,庆幸绊倒自己的不是死人,否则要做一辈子恶梦了。
直到此时,东厢二楼的屋子亮起了灯,陆焕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老仆人,并未见他姐姐卓问和丫环。
他也未下楼,只是站在走廊上往下张望。
“陆大官人,您瞧瞧小的这倒霉催的,明早怕是不能给您老人家请安了。”店家一见陆焕然又开始嚎哭。
陆焕然笑脸宽慰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店家,你这是有福了,出门就遇天上下金疙瘩呢。”
说着抛下一个东西来,就落在店家脚边不远处,大家伙凑上去一瞧,还真是个金疙瘩。
店家的两眼都放出金光来,霎时头也不疼了,当即爬过去将金疙瘩揣在怀里又哭又笑的。
“还是您老人家最疼小的。”
千言万语都在一个金疙瘩里。
陆焕然让人将店家搀回屋去,又使唤自家的老仆为店家包扎好了头,嘱咐店小二明日一早去抓些药来为店家压压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众人都夸赞陆大官人仁义,闹哄哄议论了一阵,便都散了各自回屋接着睡觉去,客栈静了下来。
忽地,东厢二楼传来女子的笑声,尖利刺耳又带着满满的讥讽的意味。
魏紫烟捂住了耳朵。
“下回我要当面告诉她,笑得真难听。若是住前院总能听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宁愿睡后院的马厩。”
“那赊刀的,你若是赌了,不知情形又将如何?” 笑声停下时,楚镜在秦微知身边淡然说道。
秦微知心头猛地一跳。
原来他早就在后院呆很久了,傍晚陆焕然姐弟那一幕皆看在他的眼里,卓问要与她赌店家生死那些话,也都听在他的耳中,却到此时方才透露出一句。
这个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当时她与陆焕然姐弟都在榕树下,周遭并无藏身之处,也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说明他离得不近,可他又能够将所有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可见其听力极强。
从听到前院的尖叫声便飞将出去,便能判断出他的身手极其不凡。
还有,先前容白查探店家生死的时候,既探鼻又探喉,又掐人中又掐合谷穴的,动作十分娴熟。
一般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探不到鼻息的话很容易就断定人已死,因而误了救人的机会,秦微知也是在师父多方教导之下才懂得这些道理。
唯有“他们不是一般人”可解释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秦微知思索罢,抬声问道。
楚镜却早已走开去,就站在店家先前趴着的位置,正仰面朝上看着桥廊。
桥廊上果然有个大洞,几块木板要掉未掉挂在那直晃荡。
“奇怪。”楚镜自语,却听到有人与他同样嘀咕了一声,竟是秦微知与他异口同声。
“那赊刀的,你觉得哪里奇怪?”楚镜问道。
“我先前在店门外听店家说,这榕树居每年都会修整一番,每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桥廊这样的位置,店家自己每日都要走的,又岂会用烂木板呢?”秦微知说道。
“再说了,就算一块板烂了,店家那么肥硕的身量,最多掉下一只脚来擦破点皮罢了,高声喊两声便会有人听到拉他上去,受不了多重的伤,也不会死。”
楚镜点了点头,说道,“据我所知,这榕树居的确在每年的月花节前都会仔细查整修缮一番,盖因财神爷陆大官人包住在此,不仅给店家带来许多舍得花银子的贵客,那修缮的费用还可以找陆大官人销账。因此,年久失修这样的事情,理应不会发生。”
秦微知接着说道,“一般这种桥廊没有顶蓬,店家为了多报账,特意另加了屋瓦,这样也避免了桥廊日晒雨淋,木板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烂掉的。”
楚镜看了秦微知一眼,径直上二楼仔细查看,桥廊的栏杆木板果然都是新的,且板子十分厚实,挂在那里的板也没有烂掉的迹象,但是接连三块板有被撬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有人要加害店家。”秦微知说道。
“也不尽然吧,你如何判断,只是冲着店家而不是他人,店家只是误打误撞?”楚镜问道。
“东厢二楼被陆大官人包了,其余人等不会上楼,那些侍候的下人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不可能先上西厢二楼再经过桥廊去东厢,既费时又费力,其他住客也一样。店家住在西厢二楼最末一间,离桥廊最近也离陆大官人最近,因此,那桥廊可以说只有店家一个人会从那里走。”
秦微知一口气说完,楚镜内心有一点小小的惊讶,这小女子所说竟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但他并未露声色,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头,蹲下来用手量了量那个板的宽度以及洞口的宽度。
“公子是不是在想,普通人两块板的宽度足矣,但以店家那么胖的身量来看,非三块板不可。因此,也更加证明了,这个所谓的意外就是专为店家而设的。”秦微知又说道。
“嗯。”楚镜再也按捺不住,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秦微知。
这个今日才见面还说不上相识的女赊刀人,不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将问题分析得如此透彻,还能从他的举手投足间就能猜出他内心的想法,实属罕见。
要知道,跟了他三年的容白都未能做到这一点。
“这缺德店家一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要取他性命呐。”容白说道,“只是客栈里住了许多人,不知是哪一个?大哥,要不要将他们通通拉起来问话?”
秦微知看了容白一眼,心想,真是好大的口气,你们是何许人也,凭啥将满客栈的人都拉起来问话?且不说别人,那店家自己就头一个不答应。
“那些住客好像不太可能,先前我与店家争执的时候,住客个个都向着店家说话,帮着店家往外撵青袖母女,可以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秦微知说道。
“那就只有我与姐姐了,收了二两银子让我们睡马厩,哼,我就想杀他个老王八蛋。”魏紫烟对于睡马厩依旧耿耿于怀。
容白被魏紫烟逗笑了,“这个理由倒是十分合理。”
“也不尽然。有时候,杀人无须理由。”秦微知说着,与楚镜同时将目光移向了东厢。
此时陆焕然仍然正站在屋门前的走廊上,还朝她点头打招呼。
他那位喜怒无常的姐姐除了那几声怪笑之外,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
只是,那透着几分诡异的梦呓犹在秦微知的耳边响起。
“为了赌赢一个走江湖的赊刀人,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楚镜的话让秦微知多少感觉到些不快,什么叫做“走江湖的赊刀人”?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楚镜的怀疑有一定的道理,一个疯女人为了一句疯语成真而杀人,旁人根本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理解。
同时依陆焕然对他姐姐那百依百顺的样子,为满足姐姐的愿望而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店家摔下来的时候是亥时,如果他当时就死了,算来还真没活过三更天。
她不敢想,这一次店家没死是不是杀人未遂?
如果当时她应了卓问的赌约,又当如何?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现在店家并没有死,谁又能去和一个精神不济、坐在木轮车上的女子去较真?
也许是两个人又都想到了一块去了,有些失落地将目光转了回来。
楚镜看向洞口下方,眉心微微一跳。
“青袖?”
青袖抱着孩子站在洞口下方,也就是店家掉下去的位置,正抬头往上张望着,那孩子依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从容白将青袖母女接来,他就没看到过孩子的脸,也没听到过一声咳嗽声。
“咦,看热闹的都散了,青袖还留在那里做甚?孩子怕风吹,不应该让他留在屋里好好睡吗,抱出来做甚?”魏紫烟说道。
容白道,“哎,她就不该出来凑这份热闹,也不怕人看见了赶出去,白白让我们睡半宿花台。”
楚镜没有说话,与秦微知两人都收回了目光,彼此对望了一眼,又都错开了去。
楚镜再看二楼,秦微知看楼下,二楼空无一人,楼下亦没人。
“先去睡吧,等明日一早再问问店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楚镜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楼,回到后院,依旧倚着榕树下的花台闭目,再无只言片语。
人散都散了,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秦微知也只得招呼魏紫烟回到马厩里睡去,只是她满腹狐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有一种蹊跷,就是明明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可就是无据可考无理可依,你说气不气人?
“哎,马都睡了,人也先睡个安稳觉再说,毕竟花了二两银子。”
她叹了一声,魏紫烟早已入梦乡,在梦里喃喃呼唤容白的名字呐。
谁知这二两银子的马厩还真是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刚要睡过去,前后院里又是一阵嘈杂声,一群衙役大呼小叫着闯进马厩来,一把将秦微知从干草垫上拎了起来。
“就是你,你这杀人凶手,看你还往哪里逃?”为首的衙役吼道。
秦微知云里雾里的,问道,“店家死了?”
“谁跟你说店家?是董秋,董秋死了。”
董、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