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死了。
秦微知只愣了一霎那便转过脑子来,白日的花田谶语竟然成真。
“董秋死于何处?”
“花道。”
“何时死的?”
“夜半。”
秦微知笑了。
“这位差爷,小女子自打傍晚时分进了这家榕树居的门就未曾出去过,在马厩里睡得好好的,前夜后夜都有人证。那董秋夜半死于花道,又与我何干?你又如何证明我就是杀人凶手?”
那衙役答不上来,却不料此时魏紫烟由惊转喜,手舞足蹈地大声嚷嚷起来。
“应了、应了,姐,你的谶应验啦。”
那衙役便随口答道:“这就对了,就是你下的谶把董秋给谶死了。”
围观的人群立即议论开来,愈加眉飞色舞地谈论这位女赊刀人如何如何的灵验,她既可以与阎王爷打商量宽待店家数日,那谶死个董秋更不在话下了。
“那是,我姐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赊刀人,她下的谶没有不灵的,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别得罪了我跟我姐,否则叫你们不得好死。”那魏紫烟不知厉害,还兀自得意洋洋地在众人面前说道。
此时此刻,秦微知想一脚踢死魏紫烟的心都有。
“在哪呢,凶手在哪呢?原来是你这赊刀的女子。”
这时另有两位衙役吆喝着冲了上来,一人一只胳膊将秦微知反押上了,一群衙役将她团团围住。
且这三名衙役相互瞪着眼,斗气一般地手下拼命使劲,秦微知感觉自己快要被扯碎了。
魏紫烟方才觉得事态严重,哇地哭出了声。
“一个小女子而已,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还犯得着三名五大三粗的差官这样下狠手押着吗?还她怕跑了不成?”
人群里一个声音引得众人大笑。
秦微知听得出,那是陆焕然的声音,在她的目光所能及之处,看到了一对木轮子。
这夜半三更的推着疯疯颠颠的姐姐一起出来看热闹,还真是够孝顺的,先前店家摔下楼时却又为何闭门不出?
咦,店家呢?摔破个头而已,应已无大碍,店里出这么大的事,却不见他出来?
衙役恶声道:“爷爷办差,哪个敢在此大放厥词,站出来!”
“是在下。”陆焕然朗声应道,依旧是满面笑容。
“原来是陆大官人,冒犯了。在下奉命捉拿杀人凶犯,不便与大官人见礼,还请多多宽宥则个。”
摁住秦微知头的衙役认得陆大官人,那是县太爷几次三番来榕树居请都请不走的财神爷,顿时收了嚣张之气,手下也稍宽了一些。
而拽左胳膊的衙役乘机就将秦微知拉过去了一点,拉右胳膊的那位狠命地又将她往回拽,下手又狠又辣,她感觉胳膊都快要被掰断了。
“轻点轻点,我的胳膊还要挑刀担用呢。”秦微知尽力让自己冷静,就最轻松的语气说话。
“待你人头落地,到阴间给阎王爷挑担去。押走。”
衙役一声喝叫,三人往三个方向使劲,把秦微知疼得直咧嘴。
“这怎么不象是押犯人,而是抢犯人啊?”
陆焕然说道,手上擎着一把银子,正待上前去与衙役们打商量,却听得木轮车上一声咳嗽,立即止住了脚步,退到后边去了。
秦微知心下明白,陆焕然与她并无甚交情,见面时点个头一笑而已,若是他姐姐不乐意,就别指望陆焕然能出手相救了。
更何况眼下衙役口口声声称她为杀人凶手,与她无亲无故的陆大官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她开脱?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三声梆响,三更。
那木轮椅上的女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巧笑。
她猛然惊觉,原来这夜半三更的坎,不是店家的,却是她的。
很难不让她怀疑,这疯女人要赌的其实是她的命。
“我与你何仇何怨?”她盯着那两个木车轮子,眼里快冒出火来。
很想看看楚镜在哪里,无奈那几个衙役下着死手,她根本无法抬起头来。
如果他在,会站出来为她说话吗,还是躲在人群后面看她的笑话?
哎,看来一切还是得靠自己,且去看看那所谓被她谶死的董秋再做计较。
她不会随意赌别人的生死,他人也休想随意赌她的生死。
她稳了稳心绪,叮嘱了魏紫烟,“紫烟别哭,看好我的刀担,我去去就来。”
大家伙愈发好奇,都想看这女赊刀人如何“去去就来”?难不成也和店家一样,和阎王爷打个商量?
今夜榕树居的住客们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前半夜看店家的热闹,后半夜看着一个小女子被凶神恶煞般的衙役擒着,一路吆喝着押出了客栈,个个又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也闹闹哄哄地跟着一路到了月月红花田中。
卓庄的月花节使得附近的村庄看到了有利可图,隔壁的邱庄、余庄也都跟着种上了月月红,与卓庄的花田连成了一片,只有中间交错的田埂来区分。
每逢月花节时,卓庄的客栈一屋难求,许多游人便是白日在卓庄玩乐,夜里宿到邱庄、余庄,也都从这里往来,久而久之便踏出一条不是乡道的乡道来。
一些村民在道上摆上瓜果酒食做起了营生,亦有一些花楼的女子站在道边的月月红花田里招徕客人,因而成了一个别有一番风味的去处,夜里倒比白天更加热闹,一直到天亮方才散场,人们都把那里叫做“花道”。
董秋就面朝下趴在这条花道上,头朝着卓庄,脚冲着余庄,或许是因为他的宝贝酒壶
落在了邱庄的缘故吧,因而他伸长了一只胳膊往邱庄的方向。
要说他趴着的那块地儿算哪个庄的,还真说不清。
这些不同村庄的村民从前无事相互往来十分融洽,自从卓庄有了月花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其他村庄虽然也跟着种花,却迟迟不见陆大官人来收,那收成比卓庄差得不是一一星半点,因而看着卓庄分外眼红,而卓庄人亦不愿其他庄来分一杯羹。
虽然彼此的月月红花田连成了一片,但人不是一条心,日日见了都要骂一场打一架,更何况如今是出了人命这等晦气事,谁家都不愿意承认董秋死在自家花田里,都想将董秋的尸身往对方家推,先是争吵不休,继而大打出手,随后报了官。
由于卓庄隶属禹城县,邱庄属杞城县、余庄属大兴县,花农只能分别向各自的县衙去报案。
因此,这一条人命案,便来了三拨衙役,三个仵作,三位县太爷,三副仪仗。
花道上灯火通明,与田里的月月红相映成趣。
你道县太爷为何这般勤勉,连夜打从县衙的温柔乡里奔赴命案现场?
那是因为来月花节游玩的大多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更有可能还是来自于京城达官贵戚家,若是能破了案,没准就此与达官贵戚攀上关系,对于小小的七品县令来说,实在不乏为一条晋升之路。
而且,同属京城周边的小县,不可能个个县令都晋升,那每年的官绩考核也要排名次的,因而三位县太爷实际上是相互竞争的关系,打破头也要争个高低。
却不想,三位县太爷到了命案现场一过问,死者只是一个人人厌弃的酒鬼混混,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这董秋是出了名的无赖汉,又好酒又好色,又好与人争个短长,十里八乡的人都得罪光了,想要他死的人比比皆是,可想而知,案子查起来难度有多大。
早知如此,谁要来管这闲事?而且这摊闲事管起来甚是棘手,破不了案就会被上官批为无能, 影响今年的官绩,那多划不来。
“这董秋是卓庄人,此案理当由禹城县过问。禹城兄,有劳了。”
杞城县令一开口,那大兴县令立马跟着附和,“禹城兄,有劳了哈哈,有劳了。”
两位县令冲着禹城县令施了一礼就要与打道回衙。
“慢。杞城兄、大兴兄,这话有失偏颇,也不合律例。”
禹城县也不是肯吃亏的主,立即让衙役拦住了杞城和大兴的人马。
“人是卓庄人不假,但命案出在余庄,理当是有劳大兴兄才对。”
“哎我说,死者分明是头冲着卓庄,那胳膊还是冲着邱庄,怎么就断定命案出在我余庄?”大兴县令很不高兴。
“死者的头就这么一点,身体大部分在你余庄。”禹城县令振振有词。
“那胳膊也占了不少,怎么不说是邱庄的?”
三位县太爷争了个面红耳赤,最后在众众睽睽之下,竟让人取来尺子量起了尸身,头、胳膊、脚都仔仔细细量了个遍,可到最后还是没能断定这宗命案该归谁管,谁也不愿意管。
因为,董秋趴着的那块地儿,原本就分不清究竟是卓庄、余庄还是邱庄的。
“董秋,董秋,我可怜的夫哟。”
得知董秋死讯的蒲柳领着小月儿,一路哭嚎着赶到花道来。
“你这死鬼哟,怎么就醉死在外头了呢,留下我娘儿俩以后可怎么活呀。”
蒲柳原本就生得貌美肤白,头上的伤并未破相,反倒是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那夜色中的月月红与她比起来都逊色许多,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唏嘘。
三位县太爷更是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心,纷纷上前去宽慰起蒲柳来。
“小娘子,逝者已矣,还是节哀顺变的好。”
蒲柳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从禹城县令移到大兴县令又移向杞城县令,哀声哭求。
“求太爷为奴家夫君做主。”
“这……”
说到做主,三位县太爷纷纷退步。
还是杞城县令聪明,抓住蒲柳适才哭诉时说的话,便拿“醉死”二字做起了文章。
“唔,年纪轻轻就饮酒过量,猝死于花道,实在是令人遗憾。奉劝在场各位,饮酒还是要适量。花间一壶酒,亲人徒伤悲啊。”
禹城县令闻言,嗯,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本官既为尔父母官,实不忍你娘儿俩孤苦无依,可从本县县衙拨下十两纹银,待月花节后好生安葬你夫。”
大兴县令与杞城县令也表示可以各拨十两银子捐与蒲柳母女,做为往后安生度日之用。
周遭之人谁不夸赞一句三位县令仁义?不仅会体恤孤儿寡母,亦懂得照顾卓庄人的风土习俗,让在月花节之后再安葬,人情世故都占全了。
十两银子,既省了事又得了好名声,怎不叫县太爷们心中暗自得意?
却不料,三位仵作不干了。
县太爷比官绩排名次那是为了晋升,仵作则不同。
他们属于贱民,不得参与科考不与平民婚嫁,无甚前程可言,但求一个行当里的好名声,靠的就是验尸的真本事,尸格上是要摁手印的,哪个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往后在仵作这一行当里,是要被人指脊梁骨骂的。
“死者遍体伤痕流浓,肤色乌青至紫,腥臭无比,眼睑暴突,死状蹊跷,绝非醉死的。”
三位仵作所验一致。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开来,其中也不乏那些锦冠华衣的公子哥儿,这都指指点点说董秋死得蹊跷。
县太爷们简直想将三位仵作弄死一边去,添什么乱嘛。
“白天还见董秋打老婆孩子,下手又狠又重,半夜就醉死了,哪有这么巧的?”
“怎么不可能?白天那位女赊刀人不就说他活不过今晚吗?这不,应验了,应验了哈。”
有人挑起话头来,就有人想起白天秦微知怒赊一把菜刀之事,越说越神奇,越描越离谱,秦微知的形象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口出毒咒害人性命的恶毒女子。
“依我看,董秋就是被她咒死的。”
“听说她就住在榕树居,为了抢一间楼梯角杂屋还跟人打了一架呐,打输了睡马厩去了。”
“赊刀人未必百谶百灵,但亦有赊刀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谶灵验而不择手段,难保那女赊刀人在董秋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下了什么诅咒害了他性命也未可知。”
“对了,她说她姓秦,名微知。”
县太爷们听了半晌,相互看了一眼,这杀人凶手不就有了吗?
凶犯是现成的,捉住了凶手,案子立破,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官绩添上一笔重彩,何乐而不为?
立即派出各自的衙役赶赴榕树居,抓拿杀人凶手秦微知。
这也就是秦微知之所以会那么遭殃的缘故,三拨衙役分属三个县衙,为了抢秦微知这个“凶手”都快打起来了。
殊不知,在她被衙役们争来抢去的时候,县太爷们也正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抢死者的大战。
因带来的衙役都被派出去捉拿凶手了,县太爷们只得亲自上手,抢。
卓庄、邱庄、余庄的村民也齐上阵,推。
加上哭哭啼啼的蒲柳拼命地想护住董秋,那董秋就差点被五马分尸了。
县太爷们相互指责、村民又打又闹、蒲柳与孩子哭声震天、围观者喊叫助威,场面混乱不堪。
秦微知被押到花道的时候,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瞠目结舌。
衙役们一瞧这阵势,也顾不得她这位“凶手”了,立即撩衣捋袖加入了抢尸大战之中。
秦微知反倒成了看热闹的,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陆焕然的身影,还有木轮车。
“都给我住手。”一声冷喝穿透夜空。
随之,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飘然而至,青衫的楚镜,黑衣的容白。
县太爷们被震住霎那之后返过神来,同声厉声喝问。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锦衣卫办案,尔等还不速速退后!”容白亮出了个木牌晃了晃,朗声说道。
秦微知怔了怔,锦衣卫?果然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