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凛凛而立,未亮牌,但腰间显然挂着的是一张银牌,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晃眼的光。
“锦衣卫副千户楚镜。”
县太爷们凑近了银牌瞧了瞧,这一惊非同小可,差一点跌坐于地。
“姐,我、我、我来也。”
恰在这时,魏紫烟挑着刀担,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赶到,话还没说完便扑通一声连人带刀担一齐滚了一地,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嚎哭。
秦微知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
而那位大兴兄往后退时,又恰好被扁担绊了一跤,三位县太爷便滚在了一处,官帽落地又都着急忙慌地抢着去拾,丑态毕露,教楚镜闭目不忍直视,容白忍着笑直摇头。
看着这些县太爷一副老鼠见到猫的丑态,秦微知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楚镜是什么身份,这场教人瞠目结舌的抢尸闹剧,总算是在董秋的尸体被几方撕烂之前结束了。
否则,遇上这三县糊涂官,她咒死董秋这个罪名岂不是要被坐实了?
她淡淡然上前去将魏紫烟扶起,刀刀剪剪一一收入筐中,又用衣袖仔仔细细地将扁担擦试干净,这才走到了一旁静观其变。
楚镜的视线跟随着秦微知,直到她收拾停当平静地走开。
不禁心中暗暗称奇,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收拾她那套走江湖的家伙什?
“下官禹城县、杞城县、大兴县,见过大人。”
县太爷们总算戴好了官帽,战战兢兢地前来给楚镜施礼。
锦衣卫副千户,从五品,官不算太大,震慑小小的七品县令绰绰有余。
主要是锦衣卫的名头太吓人,就连容白这样拿木牌的从七品小旗,他们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更关键的是,锦衣卫代天巡狩,办的都是朝廷的大案要案,这混混董秋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一位副千户亲临办案现场?
莫非,涉及到什么了不得的朝中秘事?没准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指挥使、都指挥使等更高级的锦衣卫官员。
得罪了他们,削官罢职事小,搞不好随便给个什么由头就人头落地了。
想一想都教人冷汗直冒,两腿直打哆嗦,与被衙役呼三喝四押到现场来的秦微知,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尔等堂堂的朝廷命官,代天牧守一方百姓,不思共襄破解命案,却为一己私心争夺死尸,成何体统?”
楚镜目光凌厉扫过三名县太爷。
“看看你们自己何等尊容,还有半分父母官的威仪吗?教治下的百姓如何能够高看你们?没有官德又何来的官绩名列前茅?”
“是、是,下官知错了,下官知罪。”
大兴和杞城两位县太爷唯唯诺诺,争先恐后地生怕认错认慢了挨打。
唯有禹城县令大着胆子辩解道,“大人您教训的极是,下官也知错,但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下官不修官德。”
“下官一接到村民报案,立即夤夜赶赴命案现场,经过再三查勘,已然断定卓庄村民董秋遭人毒手死于非命,随即命衙役前往案犯藏身之处榕树居捉拿,业已将案犯押至此地。下官着实是怕别有用心之人破坏了命案现场,毁灭了证据,这才不得已争抢死尸。的确是思虑有所不周鲁莽了一些,但是完全出于公心,绝非下官的私心。”
禹城县令说得头头是道,为自己辩解的同时,所有好处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而其他人则变成了“别有用心之人”。
大兴和杞城两位仁兄心里那个懊悔呀,大家一起抢尸体,怎么到了禹城兄嘴里就变成了大公无私了呢?
依目前的情势来看,有锦衣卫插手,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尤其极有可能涉及到朝中大案,到时候禹城兄不得捞一个“协助破案有功”,连升三级指日可待?
精明还得数他禹城兄哪。
“哦?”楚镜道,“这么快就断了命案拿住了凶手?还真是令人佩服之至。禹城县,当个小小县令实在是屈才了。”
禹城县令喜形于色,正待他要谦言几句,大兴县令已抢先一步上来表功。
“大人,下官也是夤夜赶赴命案现场的,也已查明了凶手,同样也将凶手押赴现场。”
“下官也是、下官也是,在接到报案第一时间便赶赴现场。”杞城县令也不甘落后,抖擞起精神来,誓要将这份功劳抢到手不可。
“这么说,三位县令大人的判断是一致的了?断案的依据呢?” 楚镜双目如电在三位县令脸上扫视了一番,说道。
“因为她是赊刀人,还是女的……”
“荒唐!女的怎么啦?女的天生就有罪?你娘也是女的,你怎么不说你她不该生你?”容白厉声喝问,见到楚镜投来的目光,方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
秦微知却莫名冲着容白一笑。
“就,因为她是女赊刀人?”楚镜冷声问道。
大兴县令与与杞城县令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去,偷将目光来瞟着禹城县令。
“禹城县,你说。”楚镜道。
禹城县令无奈,只得打起精神来回答。
“大兴与杞城两位大人所说并不严谨。并非仅仅因为她是女赊刀人,盖因她日间在死者董秋家花房避雨,却恩将仇报与董秋起了激烈的争执,并当场丢下一把菜刀在董秋脚下,下谶曰董秋活不过今晚。这里许多当地的村民,以及董秋之妻女都可以作证。”
“没错,就是赊刀女下谶,咒死董秋的。”
村民纷纷叫嚷开来,个个一副义愤填膺之状,若不是碍于锦衣卫大人在此,恨不得冲上去将秦微知撕碎。
这些人利己心很重,他们虽然讨厌董秋,但更不喜欢在月花节期间“咒死人”的女赊刀人,犯了月花节的忌讳,这多不吉利,多耽误他们发财啊。
秦微知打眼一瞧,喊得最凶的便是日夜在花田里袖手旁观的那些人,不禁冷哼了一声,日间在花田里见着董秋欺负人,怎么就不见他们出手相救或是仗义执言的?
“综上所述,下官完全有理由断定,正是此女害了董秋。”村民的叫喊声给禹城县令壮了胆,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音道。
“赊刀下谶乃赊刀人挣钱吃饭的伎俩,说准了收些银两维生,不准也不过蚀一把刀钱,大家当个笑话而已。谶言能谶死人,前所未闻。村民无知,难道尔等饱读圣贤之书,竟也这般愚昧不成?” 楚镜说道。
“不不不,大人有所不知。” 禹城县令辩道。
“据说,此女心高气傲,心胸狭隘,在人家中避雨尚与主人家口角争辩,因而极有可能为泄愤而报复杀人。另则,以其心性,断然不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因而大有可能为了实现自己的谶言而使用诡计杀害董秋。”
楚镜的目光方缓缓移向了秦微知,眼神中竟是满满的嘲讽的意味,似乎在说,你不是以赊刀下谶为傲吗,瞧,这回下谶下出祸来了不是?
只是,当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的内心忽然闪现一丝惊异。
从她被押到命案现场到现在,竟然没有喊冤,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说辞,除了收拾刀担之外,却是无事人一般站那里东瞧瞧西望望,仿佛热闹是他人的,一切与她无关似的,反倒是魏紫烟哭哭啼啼失魂落魄。
“此女甚奇。”他暗叹了一声,将目光重新移到了禹城县令的脸上,盯住了他的眼睛。
“据说、极有可能、大有可能。”楚镜冷笑,“禹城县就是这么断案的?”
禹城县令被盯得额上沁出冷汗来,支吾地答道,“只是,只是先将她押来问话,其余的,人证已有,就等物据……”
大兴县令、杞城县令跟着擦汗。
“那么,她只是嫌疑人,而不是案犯。案由未审、案件未定、证据未认,就能说已经破案了?”
“可、可是,下官以为已有人证……”
“大人,县太爷说得没有错,就算董秋不是被谶死的,那也是女赊刀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谶言灵验而杀害的。”
这回不仅仅是村民们叫嚷,那些围观的公子哥儿也加了进来,又把榕树居店家大难不死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那就愈发的神奇诡异了。
秦微知已是妖孽的化身。
“指不定店家的事也是她在捣鬼,因为店家收了她二两子让还她睡马厩,她成心报复,和她一起的另外一个女子还说要用银子砸子店家呐。”
“对,女赊刀人白日在花田里与董秋打斗,拿着扁担菜刀一副凶相,若不是我等众目睽睽之下,她怕是当场就打死人了。”
“大人不信可以问问董秋娘子,那菜刀还在她家花田里搁着呢。”
“蒲柳,你说,是也不是?”
蒲柳看了一眼秦微知,又看了看董秋的尸体,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嗫嚅地说道,“日间,她的确来我家避雨,也的确当面咒过我家男人不得好死。”
楚镜的眉心顿时皱了起来。
他并不相信秦微知是凶手,以他之前对她的印象,更不相信她是那种心胸狭隘“恩将仇报”之人。
但他对赊刀人并没有好感,在他的印象中,赊刀人无异于神棍,就是一些装神弄鬼耸人听闻的江湖骗子罢了。
更何况,他亲自领教过秦微知那得了一点理非要与人较真辩个输赢的倔劲儿,不好好给她点教训,怕是她以后的江湖路要吃大亏。
“奇怪。”他又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如此要强的女子,却在被县太爷指为凶手,被众人指为妖孽的时候,却一言不发没有半句为自己辩解之词,未免让他心中又生出一丝疑虑来。
“大哥?”
容白见楚镜沉吟不语,不由唤了一声。
楚镜想了想,说道,“唔,先将嫌疑人、苦主、证人一干人等,还有死尸,都带回县衙待审。”
楚镜的话音刚刚落下,三个县太爷立马来了精神,毕竟他没说将人带去哪个县衙,抢到就是赚到!
“大兴,上。”
“杞城,快。”
“禹城,还愣着做甚?快上哪!”
三班衙役更是如狼似虎,呼拉抄冲上前去将秦微知押住了,那阵势又凶又狠,疼得她忍不住叫唤了一声,魏紫烟吓得哇哇哭着喊救命。
“谁让你们动她了?滚开!”
楚镜一声厉喝,同时一个旋风掌加一个扫堂腿,几名衙役被扫出了八丈远,落在花田里唉声惨叫,掌与腿的劲道如何不知道,月月红的尖刺就够他们受了。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推推搡搡的,跌倒了好几个。
容白有些吃惊地看着楚镜,大哥素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从未曾见他这样大动肝火过,眉头都立起来了,大哥今天这是怎么啦?
“对付几个衙役这样的小事,一个容白足矣,大哥何须亲自动手?”容白轻声道。
楚镜未语,轻咳了一声,紧拧的眉头舒开去,面色也缓了下来。
容白对楚镜轻声细语,转头便冲着县太爷们粗门大嗓。
“都一边儿而去,锦衣卫在此办案,尔等竟敢如此造次!想试试我的掌力还是腿功吗?”
容白一声吼,县太爷们不禁抖三抖,容白逼近一步,他们便往后退一步,身后那些围观的人群亦跟着往后退。
毕竟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谁也不想被踢到花田里去挨刺。
秦微知感激地看着楚镜与容白,虽然她能感受到他对赊刀人的不屑,但还是为她解了围。
说实在的,她一个小女子被这帮五大三粗的衙役拎过来押过去,胳膊都快被扯脱臼了,若不是极力叮嘱自己务必冷静,怕是早已和魏紫烟一样六神无主崩溃大哭了。
只因她牢牢记得师父说过的话,成大事者遇事不乱。
她抬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楚镜,又恰恰好与他的眼神相遇,没有避开,而是大方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以示感激。
心底里却没来由有一种失落,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可惜。”
因为师父还说过,远离官家人。
而楚镜正是最需要远离的锦衣卫,而且还是一位从五品的副千户大人。
“哼,敢欺负我姐,叫你们通通都下十八层地狱去。”
魏紫烟顿觉扬眉吐气,先前哭得有多大声,此刻就有多神气,看着容白的眼神里那份崇拜与爱慕简直要溢出来了。
“都说了我姐不是凶手了。说什么谶言准了要死人,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姐把你们一个一个通通谶到阎王爷跟前去。”
人群越是骚动,魏紫烟越是神气活现。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便哄地一声四散开去,她兀自洋洋得意,定睛一瞧,立即唬得倒着走。
只见一个村民脑袋朝前抵着地,呈一种怪异的姿势半跪着一动不动,身旁落着一朵已被踩烂的月月红。
“来活了。”
三名仵作齐上前,只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人便彻底扑倒在地,而下巴依旧抵着地,两眼瞪视着前方。
“死了。他死了。”仵作齐声道。
“姐,你刚才没有悄悄下谶吧?”魏紫烟既害怕又兴奋地大声说道。
秦微知今夜第二次想一脚踹死魏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