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周身上下并未见任何外伤,撬开其口查看,舌苔颜色正常,牙齿洁白,亦无毒药常有的异味,初步断定并非中毒而死。
“怪了。”
三名仵作将死者翻来覆去查看了一番, 最后面面相觑。
“怪在何处?”楚镜问道。
“回大人,死者整个看着象是毒发身亡,但其周身却又查不出任何中毒的迹象,我等从前从未曾遇到过这等怪事。”最老的一名仵作回道。
楚镜与容白上前亲自动手又查看了一遍,确如仵作所说。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边厢董秋的尸体还在那儿摊着无处打发,那边厢人群中又有一人毫无征兆地突然跪地扑倒死去,三县仵作齐上手却查看不出任何死因。
他正寻思着从前办过的案子有否类似的情况,猛地一抬头,听得一声闷哼,却是秦微知凑了个脑袋上来,结果下巴尖堪堪撞上他的脑门。
“大哥。”容白急了,骂道,“赊刀的,你不在一旁仔细站好,凑什么热闹?”
楚镜看着秦微知,那眼神里的关切转瞬即逝,很快便换做了一张冷脸。
“你懂?”他问道。
秦微知揉着下巴,摇了摇头。
“不懂你凑什么热闹?还揉?明明是我大哥的额头更疼好吗?瞧,都留下红印子了。”
容白白了秦微知一眼,有心想为大哥揉揉脑门,却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有失大哥体面,于是忍住了,反将自己的脸胀得通红。
秦微知笑了笑,透过火光看着容白。
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容白的眼睛特别亮,面色微微泛红,双唇粉嫩,耳垂如珠……嗯?
秦微知突然浑身震了一下。
虽然容白一直是粗门大嗓说话,举手投足亦是使劲加大幅度,就连走路也是尽力多跨半步,但给秦微知的感觉,总有一点刻意的姿态,此时此刻在火光的照耀下,她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容白竟是女扮男装!但不知她那位大哥知不知情?
在惊奇之余,她对容白却丝毫生不出一丝半点羡慕之情,就好似她离开家的时候,没有穿上师父为她准备的男衫一样,她希望可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女赊刀人,锦衣卫也是。
女子并非不如男,可惜容白处处须得借着这一身锦衣卫的男装,方能在上上下下之间行事自如,这个中滋味,唯有一心想为女儿家争取公理的秦微知方能理解。
“若不是这身男装,也可算得上是一位巾帼英雄了。可惜,明明是女中豪杰,却不能名正言顺。”
秦微知打心底里暗叹了一声。
“糟了,姐,查不出死因,是不是就说,是你的谶……”魏紫烟说着,吸了一口气,捂住了嘴。
“是邱义。”
有人认出了死者身份,是邱庄的邱义。
“不,他死的那块地儿,分明是卓庄的。”
邱庄人绝处逢生似地,惊喜道。
花道原本并不宽敞,除了中间搁着的董秋之外,楚镜与三个县太爷的人马已将花道全占了,村民们都只能站在道旁的月月红花田里,因而那邱义倒下的位置就比较好辨认。
明明白白,就是卓庄的花田。
卓庄人顿时唉声叹气,一个董秋还不够,又来个邱义,今日这晦气事儿怎么就摊上他们卓庄了呢?
“是卓庄的地怎么啦,我们还要问你们邱庄的人为何死在我们卓庄的地里头呢?分明是眼红我们的月花节,故意来给我们送晦气的。”
“谁拿自己的命给别人送晦气?你们送一个试试?”
村民们相互推脱互不认账,争闹到最后,一致将矛头指向了秦微知。
“是她,是她,刚才那女子说了,就是赊刀女下谶,让大家都不得好……”
魏紫烟瘪着嘴又要放声大哭,秦微知叹了一声,哎,魏紫烟这大嘴巴,除了哭就是给她揽事儿,还能干点别的不?
不禁抬眼看了看楚镜,而他的目光也恰恰落在她的脸上。
“那赊刀的……”
楚镜正要问话,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利的惊叫声。
“啊——月月红!”一个红衣女子手指着邱义,浑身抖若筛糠。
“那女子,为何惊叫?月月红怎么了?”楚镜只得暂且放过秦微知,转而向红衣女子问道。
“回大人,小女子名叫春红,乃邱庄人氏。只因先前见到董秋死的时候,身边亦有一枝月月红,与邱义的情形甚是相似,故此惊叫,并无打扰大人办案之意。”
春红说着,眼神在四下里寻了一遍,并未在董秋身旁看到她所说的月月红。
“怎么会呢?先前分明的一枝月月红,红艳红艳的,那花朵儿张着嘴象要吃人一般。”春红念叨着。
就这么会儿功夫里,月月红连环杀人之说在人群里已然传开来。
“这里是月月红花田,游人采摘几朵,玩厌了又弃于地上,亦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的。”楚镜说道。
他虽说得平淡,内心却疑虑重重,原本以为董秋之死不过是个小案子,又有三个县齐抓共管,若不是因为事涉秦微知,他都懒得过问。
来此之前容白就说过,一个乡村里的小混混,死了就死呗。他们是锦衣卫,乃办大案子的,此番出来亦有正事要办,为何要管这等闲事?
这下好了,闲事管出大事来,一个小案子倒折腾出了个月月红杀人连环案了。
“求大人为小民作主,一定要治这个女赊刀人的罪,是她咒死人的,与月月红无关。否则月月红杀人传扬出去,今后谁还敢来月花节?小的们全靠月花节度日,若没了这挣钱的营生,就没有活路了。”
卓庄人扑通通跪了一地。
秦微知觉得甚是好笑,话说陆焕然来到卓庄开办月花节,至今也不过三载而已,难道从前这些村民全都喝西北风的?不照样是靠种植月月红过日子的嘛。
“不必惊慌,都站一边儿去,本官会查清的。”
楚镜发话,三位县太爷恭首立在一边,三班衙役不敢再造次,蒲柳搂着女儿在一旁啜泣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村民、围观的都退开去了,但都不死心地站在月月红花田里观望。
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董秋与邱义的死亡真相,而是锦衣卫大人究竟要把这两起案子判归哪一个县。
而咱们这位嫌疑犯秦微知却跟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将邱义身旁那朵月月红拾起来瞅了又瞅,又放在鼻前嗅了嗅。
花朵儿早被人踩烂了,但馨香依旧,花枝与花刺都还算精神,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那神情,倒好象是与其他游人一样来月花节赏花的。
蒲柳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睁大一双惊恐的眸子直盯着秦微知手中的花,直至秦微知有所察觉,方才又低头搂着女儿掩面哭泣。
“大哥,现场早已被这帮混帐东西破坏殆尽了,怎么办?这一干人等送去哪个县衙都不合适。”容白在楚镜耳畔小声说道。
眼下的情形,楚镜亦感到有些头疼。
三个想给自己添点官绩的县令大可不必理会,但三个村的村民都不肯要董秋的死尸,蒲柳母女哭得死去活来,邱义的兄弟摩拳擦掌叫嚣着随时要和卓庄人拼命。
如果没有一个可让人信服的理由,恐怕要出大乱子,而三个草包县令显然没有能力镇得住这个场面,最大的可能便是拿秦微知抵命了事。
“看来,只能就在此地把案子审结了。”楚镜思忖。
“大人,既然暂时无法决定归哪个县,那便只能将这花道当做公堂,由大人亲自审案方为妥当,也唯有如此,方能确保不偏不倚不糊弄任何一方百姓。”
直到此时此刻,沉默已久的秦微知终于开口,朗声说道。
此时的秦微知蓬头垢面、衣裳凌乱,样子十分狼狈,却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说话也不急不缓淡定自若,毫无慌张之色,不仅村民们惊异不已,就连三位县太爷也暗暗称奇。
“唔,看来也唯有如此了。”
楚镜看了秦微知一眼,此女的确甚是清奇,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便句句说到点子上,甚至他刚刚想到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她便能抢先一步替他说了。
这大概就是赊刀人那套观言察色拿捏人心的伎俩吧?怪不得她能如此淡定自若,莫不是那连邱义之死也被她算出来了?
楚镜思索片刻,抬眼看县令们。
“请问诸县,董秋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当场死亡,还是被杀后移尸此地?”
秦微知一笑,从死者本身入手,楚镜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心底里由然而生出欣喜来,从前自己脑子跟上与师父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只是那一笑,又让楚镜察觉到,她又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呃、这、那……”
三位县太爷的官帽都兜不住脑袋了,就光顾着抢功,搞半天到现在竟然没一个清楚整个案由始末的。
还是村民和那些花楼的女子以及春红的七嘴八舌,才将事情始末拼了个八九不离十。
董秋每日在花道上浪荡,不到天光大亮不回家,是这里最不受待见的人。
明明只有两个铜板,却非要沽十个铜板的酒,不给就撒泼耍宝,瓜果随意拿取,别人家的花田随意糟蹋,见了姑娘就更是满嘴胡言加动手动脚的,人人见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大约在亥时,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哼着小调,在花田里调戏那些花楼的女子,还学着城里的公子哥,摘了一朵月月红要给春红簪在头发上。
春红嘻笑着跑到花道上,他在她身后一边污言秽语一边紧追不舍,忽地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春红战战兢兢地前去将手一探鼻子,已然没有气息,便惊得大声喊叫起来。
“对对对,事情的始末就是如此,下官让本县的仵作仔细查验过,证实董秋乃毒发身亡。”
禹城县令又想混水摸鱼,气得大兴和杞城两位仁兄直骂他不要脸。
秦微知手执那朵烂花走到禹城县令面前来,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说,确定董秋乃中毒而死,是也不是?”
禹城县令偷偷瞟了瞟一脸严肃的楚镜,只能乖乖地点头。
“那好,那么真实的情况就是,大约在亥时,在场多人亲眼目睹董秋死于花道,且是毒发身亡的,是这样的吗?”秦微知又抬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的。”禹城县令刚刚说的话,再怎么也无法吞回去。
“那也就是说,不是小女子下谶或者咒死的了,对吧?”
秦微知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瞧了一眼蒲柳。
“董秋既于亥时死于花道上,与远在榕树居的小女子何干?小女子不才,师父只教会我赊刀下谶,却没教我那隔空杀人的本事。”
“况且那个时候,我正与诸位一起看着店家大难不死转危为安呢。”
她捋了捋头发,又整了整衣裳,抬高了声调,继续说道,“当时的情形,有两位锦衣卫大人为我作证。县太爷,我的人证可比您的人证管用?”
容白正要张口应声,被楚镜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赊刀的,我道你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如此这般气定神闲,却原来在这里等着我。”楚镜面色冷峻,话声沉郁。
“想用你那赊刀下谶的雕虫伎俩拉本官与你同沉浮?那你可就打错了算盘。待查明了事实,若该你的,本官不会有半分宽宥于你。”
“赊刀下谶确为雕虫小技,但亦是光明磊落,绝非大人所想那么不耻。” 秦微知淡然回道。
“之所以不哭不闹,是因为哭闹不能解决问题。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牢记师父的教诲,多看少说,多说无益。之所以气定神闲,是因为没干过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另外,”
秦微知笑了笑,说道,“我想与大人打个赌。”
“哦?好像在几个时辰之前,有人大言不惭说从来不赌人生死。”楚镜就差把“讥讽”二字裱起来挂在脸上了。
“我不赌人生死,赌的是大人您对赊刀人的成见。”
秦微知望着楚镜,不卑不亢接着说道,“有一点大人说的不错,那就是查明事实,该是谁的罪责谁都逃不过。我今日就是要查明董秋与邱义的死亡真相,还我自己一个公道。”
“哦?那赊刀的,你曾断过案吗?”楚镜脸上的讥讽转成了饶有兴致。
“不曾。”秦微知摇头。
“但今日我想证明,不是只有大人这样的官家人懂断案,亦不是唯有男子懂断案,身为女子亦可大有作为。还有,我想告诉大人,我虽是个赊刀人,但我的名字不叫‘那赊刀的’,我姓秦名微知,见微知著之意。”
“好一个见微知著。”楚镜道。
秦微知定定地望着楚镜,朗声说道,“我若破了此案,大人须拜小女子为师,从此不得轻言赊刀人的不是。大人应否?”
“岂有此理,我大哥怎么可能与你……”
容白闻言大怒,楚镜挥了挥手制止了。
“本官应了。”
楚镜盯着秦微知的脸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赊刀的小女子如何在我的面前装神弄鬼欺诈坑蒙。”
秦微知的笑容顿时绽开去。
“大人应了就成。”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县太爷更是不解,两条人命官司摆在那里,锦衣卫大人却与嫌疑犯打上赌了?
陆焕然亦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脸上依然挂着几分笑意,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的月花节受到任何影响,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秦微知的脸上。
木轮车上的女子面色阴郁,嘴里嘟嘟囔囔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时而又变得咬牙切齿。
“秦微知、秦微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