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月红(十二)
韩雪霏2024-07-24 12:164,728

  天光已大亮,花道上临时支了个棚,棚里摆着两具男尸,在周遭红艳艳的月月红花田中,显得格外碍眼。

  三名仵作在尸身上好一通折腾,又是开膛破肚,又是掏肠挖心,叫人不忍直视。

  三位县太爷打着呵欠,三班衙役东倒西歪,但是三个村庄的村民却是十分精神,个个手持锄头铁锹相互虎视眈眈,提防着两具尸体过界。

  秦微知就在他们的视线之下,在棚子前边啃着半块炊饼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因为身旁跟着个锦衣卫副千户大人,大有狐假虎威的意味,就连那魏紫烟也跟着趾高气扬起来。

  县太爷们是又急又气,却又奈何不得,这女赊刀人既能三言两语把自己择干净,又能哄得副千户大人与她打赌,现在堂而皇之地破起案来了,而他们却在容白面前都大气不敢出的,人比人气死人啊。

  再说了,那棚子里两个尸身已经被仵作捣鼓得血糊糊一片,他们是半步也不敢靠近。

  “那赊刀的姑娘……”

  一名老仵作走出来唤秦微知,嗫嚅半晌吞吞吐吐道,“那个,董秋的身子薄脆,好弄。可是邱义太厚实,我等的家伙什没带够……”

  老仵作说着,眼神儿直往秦微知的刀担那边瞟。

  魏紫烟正趴在箩筐上,整个脑袋都栽在箩筐里,虽然她一直喊饿,但容白给她的一块炊饼吃了一半便睡着了,剩下半块炊饼掉在箩筐里。

  那容白倒是个体贴人,魏紫烟一个姑娘家这么睡着,周遭全是些大老爷们,觉得甚是不妥,便守在她身旁替她挡着。

  “三个仵作凑不齐一副验尸的家伙什吗?”秦微知诧异道。

  “姑娘有所不知,从来都是在现场初验之后,将尸体抬回县衙的停尸房再验,象这样当场就剖尸的,这还是第一次。”

  老仵作说话有点含混不清,秦微知尽力竖起耳朵听,也未弄清楚老仵作究竟什么意思。

  “那你该和大人说,派人去把你们的家伙什拿来便是,唤本姑娘又是何意?”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待仵作回答,楚镜已哈哈大笑。

  “她的刀担里菜刀、镰刀、剪刀都有,说吧,想要什么刀,尽管拿去用就是。”

  “菜刀,菜刀就好。”老仵作道。

  “什么?”秦微知终于听明白了,立即跳将起来,“不行!”

  “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楚镜悠悠然道。

  “不行!借菜刀剖尸,那别人还能再用吗?不借。”秦微知断然拒绝。

  “怎么不能用?菜刀,既能切菜亦能切肉,既能切鸡鸭猪羊,切人肉亦可,什么肉不是肉?”

  “那能一样吗?那可是死尸!”

  “一样一样的。人死了是死尸,那鸡鸭猪羊宰了也是一样的,难不成你吃的那些都不用刀宰,生吃活剥啊?那疱厨用来切肉的菜刀它就是……”

  楚镜越说越来劲,连容白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向来不爱说话的大哥,今天似乎话有点多啊。

  “别说了,你这变态。”秦微知跺着脚,使劲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那便买了。”楚镜说着,喊容白,“容白,给她银子。”

  秦微知整张脸都黑了下来,断然摆手道,“不卖。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本姑娘的刀,只赊,不卖。”

  “那便赊刀。”

  秦微知刚刚张口,被楚镜一挥手制止,“休要多言,道理我懂。现在急于查案想要证明什么的是你,并非本官。”

  秦微知张着的嘴半晌才合拢来,他说得对。

  “那好吧,菜刀可以给你,但赊刀人的规矩也不能破。”她想了想,说道,打量起面前的老仵作来。

  老仵作大约六十岁开外,瘦小干枯,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酒糟鼻,说话时嘴唇哆哆嗦嗦的,手也不住地颤抖。

  仵作不仅验尸,也做些替人敛尸殡葬之类的营生,因而需要喝些烈性酒来去除身上“阴气”。这位老仵作大约是喝得狠了,长年累月下来便落下一身的毛病。酒糟鼻子倒也无妨,但手抖,验尸剖尸的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在仵作这一行当里,越老越受敬重,就象年长的赊刀人一样,走的路多赊的刀也多,积累的经验自然也比年轻的赊刀人丰富得多,也越发受到敬重。

  而三名仵作中,两位正当壮年的杵作在棚子里,却打发最老的一位出来与秦微知打商量借刀,这十分不合常理。

  只能说明这位老仵作已被同行嫌弃。

  她略一思索,问道:“老人家,领县衙的薪俸多少年了?”

  老仵作答道:“自打十八岁子承父业,至如今已有四十五年矣,老夫想再干五年,做满五十年就回家抱曾孙啰。”

  秦微知摇了摇头。

  “你干不满五十年。最迟不出本月,或者更早一些,县衙必定会有新的仵作。”

  老仵作吃了一惊,“赊刀姑娘,你是说老朽活不过本月?”

  “不。”秦微知笑了笑,“安心活着吧,做些别的营生亦可,只是吃不了仵作这碗饭而已。”

  “却是为何?”楚镜亦十分好奇。

  “天机不可泄露。”秦微知抬了抬下巴,一脸高深莫测。

  “若说准了,我回头来收钱。”她拿了一把菜刀放在楚镜的手里,说道,“刀,是赊给大人的,钱也应该找大人收才是。”

  所谓天机,就落在楚镜身上,但现在她绝然不肯透露半分。

  “赊刀人的话,听听而已,谁信?即便说准了也是运气好赶巧罢了。”楚镜将菜刀拿在手里掂着玩,一把菜刀倒被他玩出许多花样来。

  秦微知看了楚镜一眼,转身走开。

  他打心眼里就瞧不上赊刀人,总说赊刀人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再与他争辩也是无益,唯有查明了董秋与邱义的死亡真相,才能令他刮目相看,好教他再别小瞧了赊刀人。

  “就会装神弄鬼。”楚镜冲她背影骂了一声,将手里的菜刀塞在老仵作手里,“拿去,横切竖切随意。”

  “大人此言差矣。我们仵作,每一刀都自有章法,从不随意横切竖切。那死人也是人,每具尸体都应该受到尊重,不可怠慢更不得轻薄。”

  老仵作被秦微知的话说得心里不痛快,气呼呼回道。

  “行了行了,身为仵作,带不齐验尸的家伙什,借菜刀剖尸,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尊重?”

  老仵作回道:“菜刀剖尸怎么了?大人适才不是说,什么肉不是肉吗?”

  秦微知闻言笑出了声。

  楚镜被老仵作一阵抢白,又被秦微知看笑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再回头一看,向来不许他人忤逆大哥的容白,此刻正寸步不离守着魏紫烟,没功夫顾着大哥了,不禁心中暗骂了一句,见色忘义的东西。

  “拿着菜刀验你的尸去,哪里来这么多废话?验好了,叫赊刀姑娘再说个好一点的谶言,别说让你做满五十年,做满六十年都行。”

  楚镜有意抬高了声音,很显然话是说给秦微知听的。

  老仵作这才将信将疑地,拿着菜刀颤巍巍蛰进了棚子里。

  孰料三名仵作一阵忙乎之后,仍是一无所获,一个个摇着头垂头丧气从棚子里走出来。

  “两名死者面色微黑,唇色青紫,乃中毒之状,但是口鼻咽喉均无毒药残留,腹中有轻微苦杏仁味,然肚肠却又未见任何异常,小的们实在是验不出来了。”

  “状似中毒又不是中毒,怪了。”秦微知扶着额嘀咕,这师父也没教过呀。

  又问,“既然疑似中毒,中的什么毒?

  “苦杏仁味,砒霜。”

  “砒霜乃剧毒,人称三步倒,中毒者肠穿肚烂,此状不难看出……几位老前辈可否当面指教一二?”

  三位仵作相视一笑,齐声道,“姑娘请。”

  秦微知一进棚子里,便被一股子血腥气熏得作呕,连退了几步,幸好身后的楚镜及时出手将她扶住了。

  她忍住了想逃走的念头,还是坚持捂着鼻子,凑上前去仔细瞧董秋与邱义的尸身,确认仵作所言非虚,这才退出棚子舒了一口气。

  “奇,奇女子也。”仵作连声说奇。

  虽说在仵作行当里亦曾有过几位女仵作,但毕竟是凤毛鳞角,这位女赊刀人亦可算是女中豪杰了。

  楚镜亦在心中暗忖,这种验尸的场面,别说外面那几位县太爷,就连容白都不敢看,而秦微知却能忍着恶心与恐惧,也要亲自确认一遍仵作所言,实为难得。

  哎,如此聪慧又有胆识的姑娘,做什么不好,为何偏要做个赊刀人?可惜,可惜呀!

  秦微知兀自陷入沉思。

  “董秋乃酒徒色鬼,身体本就早已被掏空,死于花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昨日预料得是分毫不差。”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又自语,“可那邱义又是怎么回事?他与董秋,可不是同一类人。”

  据邱庄人所说,邱义在家中排行老大,为人忠厚老实又带些傻气,守着两亩薄田为生,自己年过不惑尚未娶妻,却拉扯着弟弟邱顺长大娶妻生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从未曾见他与人红过脸。

  这么个老实巴交的老好人,与董秋这样的混混能有什么瓜葛?若是仅凭一朵被踩烂的月月红来推断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未免太牵强了些。

  她又将那朵月月红拿起来嗅了嗅,花香沁鼻。

  眼角瞥过了蒲柳。

  她发现,只要她拿那朵花来,蒲柳便会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直到她将花放下。

  “这朵花有什么特别的吗?”楚镜问道。

  秦微知拿着花径直走向蒲柳。

  “你家的花?”

  “不、不、不。”蒲柳立即退开拼命摆手摇头,又掩面哭泣起来。

  “秦微知,你问得也未免太好笑了。”容白嗤笑道,“这里一望无际的花田,月月红何止成千上万朵,谁能认得被采下的一朵是自家种的?更何况是被踩烂的一朵。”

  秦微知未理会容白,依然盯着蒲柳,“我闻得这花香……”

  “那赊刀的,月月红都是一样的花香,董家的花田也不在这花道附近,你凭什么说这花是他们家的?”

  “难不成你怀疑我哥偷他家花不成?我哥可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如今人都走了,你如此败坏他的名声,我等可不依。”

  邱顺大声为邱义喊冤,引得邱庄人对秦微知的不满,这两年邱义家那两亩薄田也改种了月月红,每日起早贪黑还侍弄不过来呢,没道理去偷别人家的。

  “你是说,你们家也种月月红?”秦微知问道。

  “是呀。大家都是种花的,偷别人家的花做甚?”邱顺答道。

  秦微知不再继续追问,拿着花低头沉思。

  当她抬起头来时,发觉楚镜正两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嘲讽和调侃的意味。

  “这花,有什么不对吗?”他又问了一句。

  秦微知点头又摇头,答道,“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她又狐疑地看了蒲柳一眼,是她家的花又如何?为何这般慌张?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先放着,别只盯着一朵花较真。”

  他干脆利落,既然一时想不明白,那便暂时放开,往往在不经意间便会豁然开朗,这是他长年奔走办案养成的习惯。

  同时,在他心底里有一种小小的倔强,那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秦微知牵着鼻子走,于是他不再理会秦微知,走进棚子,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两具尸体上。

  邱义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而董秋正好相反,那可谓是千疮百孔,可那些都是外伤,看起来不是一次造成的,深浅不一,并不致命。

  忽地,他疾步走到蒲柳面前,看着她额头上的伤,问道,“你和董秋时常打架吗?你是用什么东西打的董秋?因何他身上满是伤痕?”

  话音刚刚落下,一阵哄笑声传来。

  卓庄人道:“回大人,董秋那是打老婆的时候自己掉进花丛里,被花刺扎的。”

  “向来只有董秋打老婆的份,没有蒲柳还手的份,不仅如此,那董秋手打疼了,蒲柳还替他揉呢。董秋掉进花丛里,她心疼得眼泪汪汪的。”

  “别看蒲柳养花还行,养个丈夫没个人样,养个孩子也没个孩子相,倒好象虫咬残的枯枝败花似的,蔫不拉几的,还有羊癫疯的毛病,发起病来吓死个人。”

  “但凡她能争气一点,用养花的一半功夫来给董家添个儿子,董秋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将她往死里打……”

  村民的话越说越难听,秦微知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在他们看来,蒲柳所有的不幸,是因为她没能为董家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董秋打她变成了理所当然,而这正是秦微知最痛恨的。

  更令她气恨的是,蒲柳亦将自己挨打受骂当做了理所当然,受尽折磨也无怨无悔,这也使得董秋的气焰愈发嚣张,更不会将她当人看待,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是我不好,我不好,要是能生个儿子就好了。”

  蒲柳搂着小月儿,口中喃喃地,那细微的怯弱的声音仿佛此刻她手里那朵烂花的花刺,扎得秦微知的心口阵阵刺疼。

  她那么努力地想证明女子并不低贱,可偏偏就有女子认为自己生来低贱,为什么?

  她浑身的毛孔都竖起来,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唇紧紧地抿着,两眼快喷出火来。

  楚镜有些吃惊,被指为杀人凶犯都没见她这么生气,却因为村民几句话关于蒲柳的闲言就如此炸毛,象要咬人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放松些。不中听的话不理会便是,破案要紧。”

  很轻很轻,就象在她的耳畔私语。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平和、清澈,嘴角一抹温和的浅笑,不是最初的冰冷,亦不是先前的嘲讽。

  她紧绷的神经松开来,握紧的拳头也放了下来,平静地看着蒲柳。

  “我确定这朵花就是你家的,并且,是花房窗外那十几株中的一朵。”

  蒲柳闻言面色突变,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那边厢的人群中却又是一阵骚动,有人惊声叫喊,“死人了,死人了。”

  “不会吧,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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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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