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月红(十三)
韩雪霏2024-07-26 12:164,730

  邱顺的脑袋朝前抵着地,呈一种怪异的姿势半跪着一动不动,与先前邱义的情形相似。

  所不同的是,他的身旁并没有月月红,却有一抹诡异的红色在他的胸口衣襟处若隐若现。

  三位县太爷欲哭无泪,这一回又该是谁的地界?

  因有楚大人坐镇,三班衙役不敢轻举妄动,全都干杵着作壁上观。

  三名仵作是既兴奋又紧张,尤其是那老仵作,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回仵作们不敢轻易触碰,害怕一个不小心又把死尸弄倒了,因而只在邱顺身边绕来绕去,瞧了半晌都没出手。

  要知道,这跪着的和扑倒的所占的地儿不一样,搞不好三个村庄甚至三县太爷又要打一架。

  “都走开,我来。”

  容白按捺不住上前去,用剑尖轻轻挑开了邱顺的衣襟,那红艳艳的月月红从他的衣襟里掉了出来。

  不是一朵,而是一整株,连根带土的。

  紧接着,邱顺“扑通”一声往前趴倒了,将月月红压在了下面,只露出几瓣残红,花汁似血滴一般。

  众人又发出阵阵惊呼,这不就是月月红连环杀人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杀三人!

  “什么,又杀人啦?”魏紫烟从睡梦中惊跳起来,搓着眼睛嚷嚷道,“这回我可什么都没说。姐,你说什么了?”

  “睡你的觉!”秦微知与楚镜异口同声冲着魏紫烟吼道。

  吼完了相互看了一眼,双双错开了眼神扭过头去。

  “姐,你肯定又赊刀了。”

  魏紫烟兀自唠叨个不休,翻着箩筐里的刀一把一把地数。

  “我虽然没跟着我阿爹做生意,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自家的东西我是样样心里都有数,我阿爹都说可惜我是女儿身,否则家里的生意就交给我打理了……咦,菜刀不对。”

  秦微知哭笑不得,有把自己爹比做猪的吗?

  “没错,这刀担里分明少一把菜刀。”

  魏紫烟东张西望的,看到老仵作颤巍巍的手上正拿着一把菜刀,瞬间来了精神。

  “姐,你竟然把菜刀赊给一个仵作?怪不得又死人……”

  话没说完便打了个寒颤,总算闭嘴了。

  那刀刃上分明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粘乎乎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子腥臭的气味,再傻都知道那是什么。

  “姑娘,别看这是一把菜刀,用处可大着咧。”

  老仵作半眯着眼瞧着手里的菜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有种磨刀嚯嚯大展身手的冲动,只是他的手也因为激动而抖得更加厉害了。

  “大人,还剖吗?”三名仵作问各自的县太爷。

  三名县太爷在邱顺身边团团转了几圈,又都使劲摇头,这个时候再争吵谁的地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边棚子里两具尸体都还没吵明白呢。

  他们心照不宣齐齐转向楚镜,问道,“大人,还剖吗?”

  “剖什么剖,剖上瘾了吗?先看看死没死透再说。”楚镜道。

  容白应声出手,直接往邱顺的咽喉处捏了一下,随即又将他翻转过来,侧耳在他的心口处听了听。

  “他还没死透,快拿水来。”容白喊道。

  “没死透?半人半鬼吗?”围观的惊退八丈远。

  “不不不,不用水,这时候酒最管用。”

  老仵作掰开邱顺的嘴灌酒,手哆哆嗦嗦地,大半的酒都倒在邱顺的脸上和鼻子里。

  邱顺咳嗽了几声,醒了,是被呛醒的。

  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又围拢来,都道邱顺命不该绝。

  秦微知拾起地上那株月月红,瞅了又瞅,嗅了又嗅。

  她没有特意转头去看蒲柳,但在眼角的余光里已然察觉到,蒲柳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或者是说,盯着她手里的月月红。

  她用手轻轻捏了捏花刺,坚韧如铁针。

  “小心。”楚镜急切道。

  她不由地心头一颤,那一声“小心”,竟与小时候她拿着菜刀不小心摔倒时师父的呼唤一样,责备中透着疼爱。

  再抬头看他时,他已经不再理会她而是转头盯着邱顺,不知为何,心底里竟有一丝失落。

  “说吧,怎么回事?”楚镜问道。

  邱顺止住了咳嗽,从地上爬起来。

  “回大人,小的适才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一阵胸闷,喘不上气来,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本官问的是月月红。”楚镜冷声。

  “这,大人,什么月月红……”

  “少装傻充愣,说!”

  容白一声吼,邱顺抖三抖,却依旧不说实话。

  “这就是我自己家田里种的月月红,本来摘下来给我家闺女戴着玩的,听说这边死了人,就顺手揣在怀里赶着来看热闹了。”

  “你说的,你自己信吗?”容白瞪着眼,又要开嗓大声吼。

  秦微知轻轻拍了拍容白,“你歇着,我来问。”

  “这是蒲柳家的花,并且是她最宝贵的那一丛里的。看这花的样子,应是几个时辰之前偷的,算起来,应是董秋死亡前后那段时辰里偷的。我没说错吧?”

  邱顺吃惊地看着秦微知,“活神仙呐,这,这的确是蒲柳家的花。”

  众人都议论开来,这位女赊刀人果然厉害,这也能算得出来?

  “又让她蒙对了。”楚镜则小声嘀咕了一句。

  偏偏在秦微知听来相当的刺耳,冷冰冰回了一句,“承认别人比你厉害就那么难?”

  “还不到时候。若你赢了,自然会认。”楚镜悠悠然答道。

  两人都不服对方,这一团火气直冲邱义而来,异口同声断喝:“说!”

  “我说我说。这花是蒲柳家的不假,但是,不是偷的。”

  邱顺的眼珠子滴滴乱转着往蒲柳那边瞟,接着说道,“是蒲柳送给我哥邱义的。”

  众人一片哗然,要知道,蒲柳家窗外那些花是不卖的,更别说白送人了。

  “蒲柳早看上我哥了,这花就是她送我哥讨好我哥的,说是让我哥带着她远走高飞。那城里的公子给姑娘送花戴,她看得多了,也学着样儿给我哥送花呐。要知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只隔着一重纱呀,搁在蒲柳身上,那就是一朵花的事,一朵花便教人心旷神怡嘿嘿……”

  蒲柳浑身发抖,颤着声道,“你,你血口喷人。”

  众人的议论声如波涛汹涌,盖过了蒲柳无力的辩白。

  有人说,有一回董秋打蒲柳,邱义看不过眼便替蒲柳说了几句好话,那董秋恁是从卓庄追到邱庄,把邱义家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也有人说,见过邱义给蒲柳母女送些跌打药水什么的,两人还在花房前说了好半天话呐,想来应该是早有私情,否则邱义凭啥为她说话?怪不得董秋每日里喝酒买醉,那都是女人逼的。

  “莫非是这对奸夫淫妇谋害了董秋,后来邱义觉得过意不去,便自尽死了?”

  “瞎说,亲夫奸夫一准都是蒲柳一个人杀的。瞧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杀起人来可了得。”

  众人越说越起劲,在他们口中,董秋成了令人同情的可怜之人,蒲柳成了谋害亲夫的淫妇,而邱义也不再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好人了。

  “人言可畏”四字果然笔笔如刀。

  “造谣中伤,给女人泼脏水为来自己开脱,这一招在我面前不好使。”

  秦微知双目灼灼死盯着邱顺,“我且问你,你几时见过城里的公子哥给姑娘戴花,用一整株还连根带土的?”

  “这……”邱顺一时答不上来。

  “老仵作,来。”楚镜招呼了一声,“适才不是问要不要剖吗?这邱顺不说实话,就用这把菜刀,将他生剖了。”

  “好咧。”老仵作咧开嘴,笑得那叫一个开心,菜刀直往邱顺胸口处比划。

  邱顺吓得又往地上趴倒,连声道,“我说,我说。”

  这邱顺与邱义虽是一奶同胞,却与邱义完全不同,生性顽劣,又好赌博,家中能变卖的都卖得差不多了,一家子日常就靠邱义那两亩薄田种月月红度日。

  邱义是两年前跟着村民一起改种月月红的,但种得不好,卖相极差,因而每日发愁,听说卓庄蒲柳家种出了花王,就前去想讨一些花枝来扦插,却不料蒲柳死活不答应,还因此被董秋追在身后骂祖宗。

  他非常同情蒲柳母女,时常为她们送去些跌打药,也送些吃的给小月儿,但蒲柳只答应给他普通的花枝,而花王是始终不肯给,碰都不让碰。

  邱顺知道了十分气不过,这是不是傻?花王没讨到还白白折了许多药钱。

  于是,邱顺便乘夜前去蒲柳家偷了一株月月红花王,藏在怀里带回家,却被邱义一顿埋怨,非逼着他将花王给人送回去不可,他便摘了一枝塞在邱义手里,坚持说只偷了一枝回来扦插用的,邱义仍是不依,兄弟两人便在半道上拉扯起来。

  恰在其时,邱庄人听闻董秋死了,还扯不清死在谁的地界,邱顺便趁机挣脱了邱义,与众人一道气势汹汹奔赴花道打架去了。

  邱义无奈,又担心自家兄弟,只得将那朵花往怀里一掖,便跟着来到了花道上,在那场胡打乱斗中,被人群裹挟着东碰西撞的。也不知道为何,别人都好好的,就单单他丢了性命。

  “偷花贼,害人精,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败坏我名声。”

  一向柔弱的蒲柳突然扑上来,揪着邱顺劈头盖脸地打,其余人等面面相觑,继而大声起哄笑得不亦乐乎,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

  楚镜袖手旁观,秦微知更是乐见其成,蒲柳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若是先前被董秋欺负时也能这般泼辣就好了。

  唯有县太爷们直嚷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救命,救命啊。我哥若不死,你本有机会当我嫂子的,你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计较?”

  邱顺一边躲一边依旧满嘴胡言乱语,蒲柳愈加气恨,打得更凶,邱顺的衣裳也被扯开了,头发也散了,一副狼狈凹糟相。

  秦微知发现邱顺被扯开的衣襟处,胸口有几处奇怪的黑点。

  楚镜的目光亦落在那些黑点上,说道,“是已经干凝的血点,应是被月月红的尖刺扎的,只是,这颜色稍深了一些。”

  秦微知点了点头,蒲柳家的月月红长得特别精神,不仅花朵大,花刺也韧,虽然此时尚是春时还未着单衣,但那尖刺扎透两层农家土布衫完全没有问题,这或许正是邱顺忽然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的缘故。

  她突然扭头就往停尸棚跑,而楚镜却比她先一步冲了过去,两人齐齐奔向邱义的尸体。

  “因为心口的位置相当脆弱,猛然间被月月红花刺扎到,伴随刺痛的同时便会有胸闷,喘不上气的感觉,继而晕厥。”楚镜道。

  “这我懂。”秦微知道,“我不明白的是,若是花刺扎到胸口,按常理应是捂着胸口,而他们为什么会以那么奇怪的姿势跪倒,以头抵地?”

  楚镜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己怀里揣着的可是带刺的月月红。由于双腿不听使唤,只能以头抵地,尽量躬起身来,以免再次被花刺扎到,这是出于人的本心。”

  “其实这种情况,及时施救还是有生还的可能,可惜老实巴交的邱义远没有他兄弟命大,或者是有可能他躬身的程度没有邱顺那么大,再次被花刺扎到,以致于丢了性命。”

  秦微知朝楚镜一抱拳:“领教了。”

  “客气。”楚镜回了一礼。

  在棚子外的人们看来,这两位突然冲进停尸棚里,又是施礼又是回礼的,既莫名其妙又十分好笑。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虽然邱义的身上也出现一两个细微的伤痕,但都很浅,并未见血。

  “或许,是因为邱义皮糙肉厚的缘故吧。”楚镜摊了摊手,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了。

  他眉头紧锁,明显有些失望,原本以为比秦微知抢先一步,破了邱义死亡的真相,这场赌约他便赢了一半。

  可惜,翻遍了邱义全身,一无所获。

  “也许,先放开邱义?”秦微知望着楚镜轻声说道,眼中没嘲讽的意味,就象他先前劝她先放开那朵月月红一样。

  “嗯。”他点了点头,问道,“那赊、秦姑娘,你可否告知在下,你是如何确定邱义那朵花,乃至于邱顺那一株,都是蒲柳家的?总不会真的是瞎蒙的吧?”

  “我们赊刀人从不瞎蒙,都是先有理有据后才有结论,凡事皆有因果。”

  秦微知大方地说道:“就我先前在蒲柳家花房避雨时,就发现她窗外那十几株月月红很特别,不仅花朵比别家大两分,花瓣多二至三重,花枝比其他的粗约半分,那花刺也比其他的要长半分粗半分,因而也愈加坚韧。”

  她拿起邱义那枝月月红,指着一根断了的花刺说道,“就拿这根断刺来说,刺根粗壮显而易见,并且,它原本至少有这么长,若是扎到身上必定见血。”

  她用两只手指比划了一下,那根断刺应是这枝月月红里最粗最长的一根花刺。

  “就冲着大人您把‘那赊刀的’改成了‘秦姑娘’,本姑娘就多说两句。蒲柳的花王花香比起其他的花来更加浓厚,却带着一股子非常特别的气息,闻着有一点点酸气又带着一丝丝的苦味儿,而别人家的没有,她家其他的花也没有。”

  她望着楚镜,笑了笑,接着道,“一般人只觉得香,却闻不出香的层次,我的鼻子比别人灵一些,闻得比别人更仔细一些罢了。”

  楚镜看着秦微知,半晌没说话。

  “大人是不是在想,去蒲柳家的花田验证一下?”

  楚镜哼了一声:“我承认你们赊刀人善于揣摩人心,但这回你猜错了。我想的是,那十几株月月红花王到底为什么那么特别?和邱义的死乃至董秋的死,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那还不就是得去蒲柳家的花田验证一下嘛。”秦微知撇了撇嘴。

  忽地,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月月红花田里传来,紧接着又是几声怪异的笑声。

  虽然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但秦微知还是觉得莫名的黑暗朝她袭来,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月月红(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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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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