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的眉心陡然拧起,再侧耳细听时,却已无声息。
秦微知二话不说奔出停尸棚,问道,“容白,可有听到那怪声?”
容白莫名其妙:“没有呀,什么怪声?”
“什么怪声?那俩尸体说话了吗?”魏紫烟紧跟着问道。
魏紫烟是半步都不敢靠近那停尸棚,也不敢看,这才拉着容白问东问西的,恰好容白也非常乐意,与她聊起与楚镜一起办案时遇到过的一些趣事。两人眉飞色舞聊得正是火热呢,没留意那怪声很正常。
秦微知没有回答,环眼看了看周遭,几位县太爷以及各路人马都很平静,人群窃窃私语没有太大的波动,显然他们并未曾听到什么,否则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会儿早让他们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了。
满腹狐疑地走回到停尸棚来。
“怎么啦?”楚镜问道。
“我知道是谁发出的这怪声。”秦微知说道。
“问题是,如果大家都能听到,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到,这功力就非同一般。能够做到如此精确传声的,怕是世外高人,恐怕连我师父都不曾遇见过。”
她压低了嗓子说道,“如果是她,那就更可怕了。”
“我说赊刀姑娘,神神叨叨的,又想装神弄鬼糊弄人?”
楚镜对秦微知嗤之以鼻,之前的“秦姑娘”又变回了“赊刀姑娘”,说话间顺手将停尸棚背面一侧的苫布一把撩开,陆焕然与他姐姐赫然在眼前,一个依旧笑脸,一个则坐在木轮车上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但两手未离开搁在她腿上的那一盆无义草。
这个临时用苫布搭起来的停尸棚前面敞开着,背面则是冲着月月红花田,众人都是又害怕又止不住一颗好奇心,都只冲着正面看着,因而没有人注意到停尸棚的背面。
而陆焕然姐弟俩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停尸棚的背后,卓问发出的怪声原本也不大,只有楚镜与秦微知两人听到并不奇怪。
楚镜一脸的鄙夷。
“真是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也就这么点本事罢了,还什么世外高人?哼,这近在咫尺的,本官若听不出来,这么些年锦衣卫是白混了。”
秦微知尴尬一笑。
哎,大意了。
楚镜的听力超群,反应速度极快,若是往常早就飞也似地蹿出去了,此番却如此淡定未动,却原来早已成竹在胸,只等着看她的笑话,还顺带挖苦她几句。
可恶,可恶至极!
楚镜给了她一个嘲讽的斜乜眼,转而对陆焕然。
“陆大官人好兴致,这热闹从夜半瞧到天亮也不舍得走,也不怕把大小姐再吓出什么毛病来?”
陆焕然道:“大人说笑了。并非陆某爱凑热闹,实在是因为此事关乎月花节,不得不时刻关注着,毕竟在下还想把月花节长久办下去的嘛哈哈哈。”
回答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你看热闹便是,凑这么近做甚?”秦微知没好气道,“还发出那种声音吓人。”
陆焕然笑道,“在下亦不想凑这么近啊,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奈何家姐就是想看,越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愈是来兴致,拦也拦不住。她的想法异于常人,这一点,秦姑娘您是知道的,楚大人也知道,对吧?若是惊扰了二位,实属无心之失,在下深感抱歉。”
陆焕然说着,抱拳一揖。
秦微知再无话可说,虽然心中存疑,但就是无法反驳。
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那陆焕然就好似戴着一张人皮笑脸面具一般,叫她倍感亲切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的感觉,这与记忆中的那张笑脸既相似又极不相同。
偏他又总是那么笑眯眯望着她,而每每眼神相遇,她又不得不回之以一笑。
“二位,不用这么含情脉脉你一笑我一笑的好吗?这里除了两个死人,也还有喘气的大活人在呢。”
楚镜望着秦微知,“或许,可以请二位换个地方?想怎么笑都行。”
“不是。”秦微知避开了的楚镜的眼神,“从前,我亦有一位很爱笑的朋友,和陆大官人一样。”
“是吗?”陆焕然立即面露惊喜,“那一定也是一位性情中人。他叫什么名字?如今在何处?他日有缘必当前去拜见,没准亦能够成为知己呢。”
秦微知摇了摇头,神情变得黯然。
“您不会见到他了。他,已经不在了。”
记忆中的少年爱笑,而她并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他时常在她家巷子里玩耍,夜里就蜷缩在她家的后门檐下睡着,她时常将烧饼分与他吃,他便笑着让她唤他烧饼哥哥。
她一唤他,他就笑,他说这世上别的没有,笑,是他唯一的财富……
秦微知没有再往下想,将那一段记忆狠狠掐断。
“哦?那真是非常遗憾。”陆焕然笑道,“定是在下惹姑娘不快,深感抱歉。”
秦微知摇了摇头,一笑:“无妨,只是因为陆大官人的笑脸,让我想起儿时的好友烧饼哥哥和一些往事罢了。说实话,乍一见陆大官人,还真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呢。”
“都爱笑,自然相似。在下觉得,笑是一种财富。一个人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有一张笑颜便富可敌国。这便是在下爱笑的缘故。”
陆焕然凝视着秦微知,接着道,“在下非常希望能和秦姑娘成为好朋友,不知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
木轮椅上的女人此时忽然抬起头来,用半睁着的双眼瞅了瞅秦微知的脸,又转头看了看并排躺着的两具尸体,嘴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句,“活着。”又垂下头接着睡了。
楚镜定眼一瞧,别说这两位尸兄之前如何,经过三位仵作那么一通折腾,早死透透的了,不由地在心头暗骂一句,这女人还真够疯的。
秦微知却怔着,喃喃地重复着,“活着、活着。”
十一年前,烧饼哥哥被衙役押走的时候,他仍旧回头朝着她绽放一脸的笑容,对她说,“活着,活下去。”
那时她没有哭,也没有追,蜷缩在小巷深处的四方井边,静静地看着他离去。
十几天后,有消息传来,烧饼哥哥得了急病死于牢狱之中,又被拉去乱葬岗喂了野狗。
她将那张笑脸与儿时的记忆一同深锁。
而今天十一年过去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一个那么爱笑的不知名的少年。
陆焕然的出现,又将那张笑脸勾起,心底那根刺又一次将她扎得欲哭无泪。
似曾相识的笑脸,似有意无意的“活着”,更让她心中疑念重重。
“嗯哼。”楚镜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秦微知的思绪,才发觉陆焕然与楚镜都注视着她,一个笑面怡人,一个双眉紧锁。
甚至,还有另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在偷偷瞄着她。
这才想起,还没有回答陆焕然“是否荣幸”的问话呢。
“陆大官人……”秦微知刚开口就被楚镜有意打断。
“本官对于二位在停尸体棚里回忆故友结交新友,一点也不感兴趣,大小姐应该也是。”
楚镜冷着脸,瞥了一眼卓问。
“陆大官人说过,之所以在停尸棚外面偷看,是因为大小姐对这两具尸体颇感兴趣。恰恰好,本官也对适才大小姐说的那句‘活着’颇感兴趣。莫非,大小姐对此案有什么独特的想法?”
等了片刻,卓问一动未动,眼睛都没睁开,楚镜只得又道,“陆大官人,可否代令姐说说看,对于此案有何高见?也好让给本官长长见识。”
陆焕然摆了摆手,“不敢,不敢有高见。若大人想听在下对于此案的看法,倒是可以说个一二。”
陆焕然咳了一声,接着道,“私以为,此案完全可以不必深究,案未必成案。既然三县的仵作都查不出死因,大人亦未有其他发现,当属意外致死。”
“意外?”
这该死的异口同声。
“是。依在下所见,邱义,乃因偷花怕被发现遂藏于胸,无意中扎到胸口,造成气闷致死。”
“至于董秋,众所皆知,他在死之前拿着花追那花楼的春红,他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身子早已是一副虚壳,加上身上多处被花刺扎伤,跑起来气短胸闷造成猝死,这并不足为奇。如此浪荡子,色中饿鬼,早早晚晚都是死,只是死得有点突然而已。”
“说起来,二者终归是被花扎死的。他们均是死在花道上,花道又是因在下的月花节而形成的。所以,这事儿就由在下兜底,该出的银两由在下来出,该安抚的都由在下来安抚,想必花农们也会给在下这个面子的,这事儿也就此了结。”
陆焕然侃侃而谈,笑脸愈发灿烂,最后问道,“大人您觉得妥当否?”
不得不说,妥当至极。
以意外致死结案,听起来完全合乎情理。
不仅楚镜可以省了破案的麻烦早日回京,三位县太爷都各添上一笔官绩,秦微知也洗脱了自己下谶杀人的嫌疑,两位死者的家眷得到安抚,三个村庄的花农们也都将得到一笔来自陆大官人的一份大礼。
皆大欢喜之余,自然是对这位活菩萨感恩戴德。这往后的财富岂不更加滚滚而来?
商人的奸诈圆滑在一张笑脸上尽显无余。
“如此,皆大欢喜。死了两个无关紧要之人,而令活着的人都活得更好,这便是家姐‘活着’二字的意思。”
“皆大欢喜?”秦微知与楚镜异口同声,“我不喜。”
秦微知看了一眼楚镜,又补了一句,“死者也不喜。
没想到,话音落时,仍是双声,一字不差。
秦微知背过脸去,楚镜则假意咳嗽了一声以解尴尬。
“意外又是怎么个意外法?二者都是被月月红扎死的?你教那三位县令在卷宗上怎么写?邱义因为他兄弟偷花而被花扎死尚且说得过去,那董秋被自家花扎得遍体鳞伤都不死,偏在远离自家花田的花道上被花扎死了,县令们即便敢写,上官也未必敢信。”
陆焕然道:“未必是董秋家的花……”
说到花,秦微知可就不依了。
“陆大官人是怀疑小女子的判断,还是怀疑楚大人的脑子?那花千真万确就是蒲柳家的,蒲柳与偷花的邱顺都已承认。”
“还有,若不是他家的,又何来邱顺偷花藏花还花一说?都是种花的,不偷花王难道偷和自家一样的?陆大官人如此精明,不如也顺便兜个底,想想如何自圆其说,替县太爷们把案卷写明白了,大家好皆大欢喜。”
这回轮到陆焕然尴尬了,笑意在脸上僵了半晌,才又重新绽开。
“在下也就是说说个人见解而已,完全是出于为花农的利益着想,如欠妥之处,还望大人与秦姑娘海涵。毕竟在下只是区区一介商人,爱花却不懂花,放眼所望,皆是一样的月月红,一样的芬芳可人,一样的……”
他笑着,看了一眼邱义,接着小声咕噜了一句,“一样可以扎死人的。”
秦微知说道:“这不是海不海涵的问题。陆大官人为花农着想,小女子十分敬佩。但说到花,既然陆大官人觉得哪里的花都一样,想必这里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若要众人信服,那不妨走一趟,亲自验证一下蒲柳家的花如何?”
她将眼往楚镜脸上一瞄,“也免得有人总说我瞎蒙鬼扯糊弄人。”
“那是。”楚镜毫不客气应声,又道,“陆大官人与大小姐这么爱凑热闹,不妨也一起去蒲柳家的花田一探究竟吧?”
陆焕然还自犹豫着,楚镜与秦微知已转身出了停尸棚,招呼几位县太爷等人一道前往蒲柳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推起木轮车跟在后面。
“活着。”卓问又咕噜了一句。
三班衙役鸣锣开道,三位县太爷簇拥着锦衣卫大人,后面还跟着三个村庄的村民,大约卓庄有史以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不多会儿便把蒲柳家的花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蒲柳平日就住在这里?”楚镜看着花房,有些疑惑。
花房很小,陈设简陋,但还是放了一个酒瓶子插上了一束月月红,说明这里的女主人对日子还没有完全绝望,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盼头的。
“回大人,蒲柳原本住在董家大屋里的,那年她生了个闺女,当天就被董秋他爹董二撵出了家门,说是生了儿子再接她回去。”
“那董二呢?”
“回大人,不见了。”
楚镜的眉心陡然拧起,“什么叫不见了?”
“回大人,就是不见了,反正是有一年多未见到他人了,据董二说是回老家无义庄去了。我就说奇怪,头天还一起在花道上喝酒斗趣呢,也没听他说要回老家去呀。”
“无义庄?”秦微知心头一紧,就象第一次听到无义草一样惊讶,这世上竟然还有叫无义庄的?
容白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在一个深山沟里,是个早就荒废的村庄。前年我与大哥一同办案时曾在那里落脚,到处残垣断壁,夜里风呼呼地响,鬼哭狼嚎似的,整个就一鬼庄。”
“不过,那里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无义草,景色倒是蛮怡人的。我大哥说,可能当初正是因为无义草的缘故,就取名叫无义庄的吧。反正我觉得,这名字听着就无情无义,荒了就荒了呗。”
秦微知的目光落在卓问腿上那盆无义草上,虽然此刻卓问低垂着头毫无反应,但昨日她发疯撕扯无义草的情形依然让秦微知感到心惊,那句鬼魅似的“生无义,死无义”犹在耳边响起。
“那无义庄早就废弃了的,董二回去做甚?”楚镜忽而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蒲柳摇了摇头,答曰从不曾听董秋父子说起过无义庄。
卓问腿上那盆无义草又被扯掉了一朵,也不知道陆焕然究竟备了多少无义草供她撕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