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呢,爱上哪上哪去,不要回来才好。就因为蒲柳生了女儿就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家门,我看也不是个好东西。”
魏紫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楚大人,咱还是赶紧破案,大家也好早点散了各回各家,别再让人惦记着押我姐回去交差。”
魏紫烟见众人都拿眼睛瞅着她,尤其是容白望着她笑,愈发得意起来,背着手在花房前踱起步来,俨然是个破案的能手。
秦微知一把将魏紫烟拉开了。
“别得瑟,小心掉进花丛里扎不死你。”
蒲柳最让人惦记的那十几株月月红的确与众不同,花瓣多重,花色艳丽,花刺也略粗,将邱顺偷走的那一株拿来一比对,毫无二致,邱顺偷花的位置还留有明显的挖过的痕迹。
“大人可看清楚了,赊刀人没有糊弄您吧?”秦微知冲楚镜说道。
“唔,花朵比别家大两分,花瓣多二至三重,花枝与花刺比其他的都要粗约半分。”
楚镜对秦微知之前所言心中暗暗称奇,偏嘴上还要犟三分。
“至于花香,本官俗人一个,只闻得香气扑鼻,没闻出来酸气和苦味儿,比不得赊刀姑娘既能掐会算,又有一只能通灵的鼻子。”
秦微知不住地点头,道,“楚大人不仅听力极强,记性也好得很,将本姑娘之前所言记得是分毫不差。至于花香嘛,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闻得出来的,不怪大人俗哈,大人您认可是蒲柳家的花就行。”
说罢转而面对陆焕然,“陆大官人,您说是吗?”
陆焕然点了点头,一笑,秦微知又回之以一笑。
楚镜最看不惯他们俩这“含情脉脉”笑来笑去的,背着手走开了。
“嗯,为何在此处扎起个蒺藜墙?好好的花田搞得象一件好看的红裙子打上个更艳丽的红补丁似的,既破相,又来去行走不便。”
秦微知心头一跳,“一件好看的红裙子打上个更艳丽的红补丁似的”,与她最初见到这花田时心中所想一模一样。
她不禁又多看了楚镜两眼,这是个什么人嘛,为何处处看她不顺眼,却又总是与她所思所想不谋而合。
“回大人,这蒺藜墙本来是没有的,也就半年前扎起来的。蒲柳家的花和我们大家伙的原本都一样,整个花田连成一片好看着呢,大家来来去去走得也方便。可她养的花越来越好,尤其是这十几株长得贼溜地好,就扎起了蒺藜墙,怕我们偷她的呗。”
花香是不是带有酸味楚镜没闻出来,但这些花农的酸味他是听出来了,且酸中还着妒。
“说来也怪,花好,价就高,可蒲柳恁是不卖。陆大官人几次让人来和她商量要盘下她家花田,还说另外弄个大屋子让她一家子住,可她也不知咋想的,寻死觅活就是不答应。这下好了,花让邱庄人偷去扎死个人,闹得十里八乡不安宁,这不是自找晦气吗?”
卓庄人的话让邱庄人听着很不爽快,当场就闹将起来。
“瞧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偷花扎死人?要这么说的话,我们还觉得是因为董家那片难看的蒺藜墙,花田无法连成一整片,破了你们月花节的卖相,叫某人心里不痛快,一怒之下杀了董秋也不一定呢。”
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某人”指的就是陆大官人。
陆大官人是卓庄人心目的活菩萨,而对于其他村庄的村民来说,那是又想爱又生怨。
其他几个村庄是因为看到卓庄发财,才跟着改种了月月红,可陆焕然只盘了卓庄的花田,却迟迟不肯答应盘其他村庄的,也不收他们种的花,他们的花只能贱卖,没发财反倒蚀了许多本钱,因而对陆焕然怨言颇多。
邱庄人一起个头,余庄人跟着附和,都说陆大官人有杀人嫌疑。
人的本性大抵如此,我得不着好处,便让你也好不了,大家一起过穷日子,总比我看着你数银子强。
本来昏昏欲睡的杞城与大兴两位县令,一听此言立马来了精神,连说三句“有道理”。
卓庄人又怎肯让人忤逆了自己的活菩萨?虽然对家是两个庄,但这里是卓庄的地盘,谁怕谁?一场械斗即将爆发。
“禹城县,你觉得如何?”楚镜问道。
“这……”禹城县令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
“这还用说?这片蒺藜墙谁看了都觉得别扭,就不信陆大官人看了不会生厌,难保就不会生出那杀人之心来。”
杞城县令说着,两眼滴溜溜直往陆大官人那边瞟。
那大兴县令又立即跟着道,“有道理。”
此前这两位县令都曾经数次亲自前往榕树居请陆大官人,又都被他婉拒了,让禹城县令好一番嘲笑,面子里子都挂不住,此番不报这一箭之仇,更待何时?
更何况月花节让禹城县的官绩比他们高了一个等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陆大官人,你有何话要说?”楚镜又问道。
在场人等个个都拿眼睛瞅着陆大官人,包括一直低着眉垂着头的蒲柳也不禁抬起头来望着他。
禹城、杞城与大兴三位县太爷更是跃跃欲试,三班衙役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抢人。
陆大官人乃京城有名的富商,钱多不说,结交的达官贵人亦不在少数,不管他有罪无罪,先将他抢到手,打点的银子肯定少不了,可比抢董秋和邱义要有用的多。
只是,卓问依旧坐在木轮车上似睡非睡,陆焕然也依旧笑容满面,全然不把几位县太爷放在眼里,只朝着楚镜一拱手。
“在下看那蒺藜墙着实别扭,也有意将这一片花田连成一片,只需给那董秋几个银子买酒喝便可,何必杀人?蒲柳一个妇道人家,以夫命为天,哪里轮得到她答应不答应的?”
人们窃窃私语,都说有道理。
“在下初到卓庄时便听闻蒲柳的遭遇,想来她别无生望,花田便是她所有的寄托,在下若强将它夺走,岂不是生生灭了一个女子最后的寄托?若如此,便是在下杀了她了。在下完全是出于一片怜悯之心,还望大人明察。”
此一番话说下来,蒲柳已是泣不成声,不住给陆焕然磕头,喃喃地唤他“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引得卓庄人也纷纷下跪,其他庄的村民面露惭色,亦跪下求陆大官人顺带关照他们。
“快起来快起来,在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让大家日子过得稍稍不那么辛苦罢了,当不起大家如此大礼呀。”
整个花田,变成了陆焕然的朝拜会似的,仿佛化身为花田里最灿烂最耀目的那一朵,别说三个县太爷,就连楚镜这位锦衣卫副千户也顿时逊色三分。
秦微知亦是热泪盈眶,都说为富者不仁,却难得陆大官人能这般为一个弱女子着想,不忍掐了她最后的生望,如此心慈,还真配得“活菩萨”三字,看来先前是误解他了。
在她的眼里,那张笑脸已经有几分烧饼哥哥的样子了。
然而,记忆中的烧饼哥哥,爱笑,也会杀人!杀的还是她的至亲之人。
所谓情理,终究不能离开一个理字,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并不能排除陆焕然的嫌疑。
双眸流转处,遇上楚镜的眼神,似乎也有着同样的疑虑,这是无需只言片语,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眼神。
陆焕然对众人又抱拳又施礼的好一通忙乎之后,回头来发觉楚镜冷眼旁观的样子,这才觉得似乎不太妥当,于是假咳了几声。
“卓庄人实在是太重情义了,盛情难却,呵呵呵,盛情难却。”
又笑吟吟高声对众人道,“锦衣卫大人似乎还对在下心存疑虑呀。”
“好吧,退一万步讲,即便在下想杀董秋,亦赶不上那时辰呀。据在下所知,董秋死于亥时,那时在下在榕树居与店家刚刚喝完酒。其后,因店家摔伤,在下亦忙前忙后照料,未曾离开过榕树居。楚大人与秦姑娘以及许多榕树居的客人,都可以为在下作证,不是吗?”
“小的愿为陆大官人作证。”
“小的愿意也作证。”
人们纷纷站了出来。
楚镜寻思着,从情理上讲,似乎说得通,在时辰上,也完全没有破绽,更重要的是,直到此时都没有搞清楚董秋的死因,又凭什么给陆焕然定罪?这比秦微知下谶杀人的嫌疑还要没谱。
据三名仵作验尸的结果,董秋口鼻喉均无中毒症状,但肚腹之内有苦杏仁味,应为中了砒霜之毒。而砒霜俗称三步倒,一旦喝下,不太可能还会在花道上又是喝酒又是追姑娘的。
这就叫人百思不解了。
“怜悯,并不等于没有杀人之心。有不在场证明,亦不等于没有雇凶杀人。只能说,暂时无法确定,但不能排除嫌疑。”楚镜冷声道。
“那便等大人抓住那凶手,查明是在下所雇,再来给在下治罪吧。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在下倒要看看大人欲拿在下如何?”
陆焕然笑脸依旧,说的话却硬气得很,木轮车上的卓问此时也抬起头来,用那双阴冷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楚镜。
“若查明与你有涉,不论什么活菩萨,本官都不会放过。”楚镜望着陆焕然,定定地说道。
“大人,暂且先把陆大官人丢一边,把头绪重新放回到董秋身上来,如何?”秦微知在楚镜耳边说道。
“唔。”楚镜点了点头,一抹笑意浮上嘴角,转瞬间又变成了一张冷脸。
多年办案的经验,让这赊刀的姑娘学了去,反倒过来提醒他,面子上多挂不住啊。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暂时把注意力放回到董秋身上来是正确的,若果真与陆焕然有关,相信他是逃不掉的。
据卓庄人说,董秋原本不是卓庄人,是二十年前随其父从外乡迁来的,据说老家就是无义庄。
董二将手里一块什么“黄如蒸栗”的祖传黄玉变卖了,置了屋买了地,一家三口就在卓庄安下家来。
至今还有人记得,那块黄玉上刻着一个“天”字,董二因为这个字,向买家多要了足足二十两银子。
董二脾气异常暴躁,三言不合就与人打架斗殴,对自己的妻儿亦是非打即骂,没过多久其妻便病故了,董二还不给埋,是董秋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大家伙看着可怜,才帮忙将尸体拉至山坳里葬了。
那董秋渐渐长大,脾气也一天天见长,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邻里三天两头能听到那父子俩相互叫骂甚至拳打脚踢互殴的声音,久而久之,都习以为常了,若是哪一天没听到他们打骂的声音反倒是稀奇了。
至于蒲柳,则是董秋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长得好看又勤快,人也聪明,跟着邻居花婶学种花一学就会。
一开始这夫妻倒也恩恩爱爱的,蒲柳种花,董秋也会在一旁相帮着打个下手浇浇水剪个花枝什么的。
董二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虽然仍免不得一些小打小闹,但在外人眼里,这一家子日子过得也还算和睦,安心过日子的样子。
好景不长,新婚不出仨月,董秋的劣性完全暴露无疑,对自己家的花田不闻不问,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回家除了伸手要银子,便是对蒲柳拳打脚踢,没干过一件人事。
他那个爹非但不劝,喝醉了反而与儿子一道上手打,董家的打骂声和蒲柳的哭喊声不分昼夜,左邻右舍饱受其扰久矣。
也曾有看不过去的邻里出面劝几句,带累自己家祖宗十八代都被董家父子骂了个遍,因此再无人肯管,也无怪乎大家伙袖手旁观了。
蒲柳在生下小月儿的当天便被赶出了家门,无奈之下只能在花房里栖身,指望着能为董家添上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风风光光回董家,可惜一直没能如愿。
自从董二走了之后,董秋更是每日酒当粮色当饭,家中一应物什能卖的都变卖干净,后来干脆连屋子也卖了,与蒲柳一起都住在花房里,那蒲柳的日子更是过得如炼狱一般煎熬。
“多好的女子,看看,硬生生被折磨成啥样子了?还有小月儿,多可怜哪。这下好了,那恶棍董秋终于死了,蒲柳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啦。”邻居花婶说道。
这是秦微知听到的唯一的一句为蒲柳打抱不平的话,看着蒲柳面容憔悴两眼无神的样子,心底里阵阵疼惜,亦免不得跟着感叹一句,“是啊,总算熬过去了。”
“别想太多。”楚镜又在她耳畔轻语,“一旦董二回来,她又当如何?”
秦微知扬了扬头,说道:“那便趁此时走得远远的。有这一手种花的好手艺,何愁养不活她自己和女儿?凭啥要受男人的窝囊气?”
楚镜唇角一勾,反问:“她会吗?”
秦微知一时语结。
蒲柳在挨打的时候都不会往乡道上跑,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却还心疼男人,回过头来替他拔去扎在身上的花刺,这样的蒲柳,会丢下这个家远走高飞吗?
秦微知摇了摇头,她大抵是要留在这里,接着侍候她男人的爹的,除非董二死了。
“死了?”她忽然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