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照在月月红花朵上,朵朵娇艳欲滴,而在秦微知的眼中,似乎每一朵都能渗出血来。
楚镜之前的疑问没有错,地处深山沟里的无义庄早已经荒废多年,董二回去做甚?若回去祭拜怀旧几天尚能说得过去,但一去一年多杳无音讯,这不能不令人怀疑。
况且,关于董二回无义庄之说,仅仅出自于董秋一人之口,素日与他一道喝酒的老哥们都不知情,蒲柳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无义庄。
“董二、董二……”她一连念叨了几声,又瞅了瞅一旁的蒲柳母女俩,内心里还真希望董二早死早投胎。
楚镜却又无端地从刀担里拎出一把菜刀到她面前来。
“赊刀姑娘,赊把刀呗?说说看董二究竟去了哪里?”
“要的要的,先前那把菜刀留在花道上了,没准这把也能用得上。”老仵作倒是跑得快,上前来就把菜刀接在了手里。
秦微知瞅一眼老仵作,没有回答,兀自边寻思边自语。
“董二消失一年多,蒺藜墙是半年前扎起来的。”
“蒲柳最初是和邻居花婶学种的花,种出来的花和大家的都一样,并无甚出众之处。”楚镜接着说道。
“蒲柳种的花,胜过邻居花婶的,成为这整片花田里最好的,还是近半年的事。”秦微知又道。
“她的花田里,其他的花好虽好,却也不是特别出众,唯独那十几株好得出奇,堪称花王。”楚镜接着又道。
“花,好得出奇……”
秦微知与楚镜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的目光都很自然而然地,投在那长势喜人的十几株月月红上,一时之间四只眼睛都放出光来。
“有了!”异口同声。
“什么有了?”魏紫烟与容白的视线在秦微知与楚镜之间来回流转,异口同声问道。
魏紫烟憨然一笑,捂着嘴一脸娇羞偷觑了容白一眼,而容白却双目炯炯一眨不眨望着楚镜。
“当然是……”秦微知听得又是异口同声,立即打住了。
楚镜一笑,亦打住不语。
“只在花田处,根深人不知。”秦微知说道。
“什么意思?”魏紫烟与容白问道。
“前些年我师父偶然得了几枝月月红,便插在院子里每日侍弄,后来花长是长成了,但因为土质稀薄,每每花开得不尽如人意,有的年份甚至只稀疏长些叶子,一朵花都不开。师父说,在土里埋上猫啊狗儿的腐尸便能养肥土壤,但终因心中不忍而作罢,那些花也就顺其自然了。”
“那又如何?”魏紫烟依旧不解。
秦微知笑而不语。
楚镜则点了点头,“花下埋尸,的确曾有过此类案例。”
“我想起来了,三年前第一次跟着大哥办案,办的就是花下埋尸的案子。”容白恍然大悟。
“记得那日我们在城门外茶寮喝茶,见一家院子里的绣球花开得甚是喜人,我大哥却说那花开得蹊跷,别人家的都是蓝色的,他家的开的是粉红色的。后来一查,果然是那家的主妇将小妾杀了埋尸花下……难道,大哥是说……”
容白说着,两眼直愣愣瞅着蒲柳家那十几株月月红,“这,不可能吧?”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楚镜看了容白一眼,这个他亲自带了三年的徒弟,怎么就跟不上他的思路呢?而只认识不到一天的赊刀姑娘,却总是与他想到一块儿去。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秦微知总说凡事有因果,她果然是看得比他人细,听得比他人多,闻得比他人真,析得比他人透。
谶是果,而不是因,果然有几分道理,并不完全是瞎猜乱蒙的。
容白低下了头。
大哥用这种眼神看她,往往是不甚满意,或是她做错事说错话的时候。
“我明白了,为何蒲柳挨打时不往乡道跑,偏往那最好的月月红花丛奔,并不是因为她傻,而是在提醒董秋花下埋着什么。”
秦微知说道,“董秋还说过要将蒲柳与小月儿打死了当花肥的话,这是昨日我亲耳听到的。花下,必有蹊跷。”
“是的。”楚镜点头道,“那董秋乃一浑人,但凡能得些银子换酒喝,又岂能任由蒲柳把持着花田不肯盘出去,非守那十几株月月红不卖?多半是因为花下有什么他心里有数。”
容白的头埋得更低了。
虽然楚镜的话中没一句对秦微知的赞叹,但一个点头和简单的“是的”二字,她已能从中看出,他对赊刀姑娘是满心的赏识,而她自从跟随楚镜办案以来,从未曾得过这样的肯定。
免不得于低头处悄悄流转眼眸来,瞧了秦微知两眼。
“赊刀姑娘的意思是说,那董二就埋尸于花下?”三位县太爷跟在楚镜身边听了半晌,终于听明白了。
“董二无故失踪,在不在花下,口说无凭,唯有挖花求证。”楚镜断然道。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
“董二死了?在花下?”
案子越来越复杂了,董秋与邱义之死都还没弄明白呢,这又冒出个董二来。
董秋与董二这父子俩原本就是三天两头大打出手,双双打得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早就没那父子的情分了。
现在看来,董秋极有可能杀了董二并埋尸花下,否则他为何要与别人说他爹去了那根本不再有的无义庄?又为何同意蒲柳不将花田盘出去?这不摆明了就是心里有鬼嘛。
越想越觉得,那十几株月月红花王开得太过诡异。
“挖不得、挖不得。”陆焕然忽然高声叫道,另一个声音来自于花婶。
秦微知不禁有些奇怪,花婶是卓庄种月月红的能手,蒲柳还是跟她学会的种花,在此之前,花婶家的花是卓庄最好的,而今却被蒲柳拔了头筹,且受那蒺藜墙影响最大的也是她家。
挖了蒲柳家的花王,花婶不是更应该高兴才对吗?
“为何挖不得?”楚镜瞥了陆焕然一眼,“难道董二又与你甚么瓜葛吗?”
“大人有所不知,不是董二与在下有甚瓜葛,而是这些月月红乃这片花田中的花王,在下虽然未得到,但也靠这些花王吸引各地的花商,花价才涨得上去,若是挖了,恐怕打了花价。可以说,这十几株月月红,就是卓庄人的命脉啊。”
陆焕然说着,环眼看了看众人,特意抬高了声音说道,“这不是在下一个人的瓜葛,而是卓庄所有花农的瓜葛,望大人手下留情,给花农留一条活路吧。”
好一个陆焕然,寥寥数语便能激起一片波澜,果然事关切身利益,花农们的反对声一声高过一声,其中就数花婶喊得最起劲。
“董二与董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哪个杀了哪个,反正人都死了,一了百了,再追查下去实无意义。”陆焕然道。
“大人,在下还是那句话,此案就此了结,皆大欢喜。反之,则有损花农的利益。还望大人三思。”
“挖出董二尸体并无任何益处,花王受损可就非关蒲柳一家的事了。若卓庄花价低廉,则连带其他庄的花价更为轻贱。谷贱伤农,花贱伤民。三位太爷,你们以为如何?”
“有道理。”
陆焕然不愧为富甲一方的财神爷,只需一个眼色,三位县太爷便纷纷点头附和,这都前来劝楚镜放弃继续追查了。
“楚大人,查案固然重要,但民情亦不可不顾,事关三县民生,切莫为了赊刀女一句毫无根据的谶言,就挖断了花农致富之路。大人还请三思啊。”
“依几位太爷的意思,这三条人命案子,就当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好来好散,各回各家啰?”秦微知问道。
“赊刀女,如此既可保花农利益,又可证明不是你的谶害死人的,你现在就可以挑着你的刀担继续走四方,何乐而不为?”
“你乐我不乐,死者更不乐。”秦微知朗声应道。
“对于诸位大人以及乡民来说,可谓皆大欢喜,但其真相不明,赊刀人永远背负嫌疑,人们一旦说起此案,也总会对赊刀人下谶心存芥蒂。请问,小女子何乐之有?”
“我师父说过,生者死者皆平等。不论他们生前是何等样的人,死了便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阎王爷问起难以回答。所以,不仅邱义有权利要求一个真相,董氏父子亦是同样。如此不了了之皆大欢喜,非但死者不会瞑目,生者又何能心安?”
她望着一众花农们抬高了声音。
“花王是能带给你们更多银子,但你们在数银子的时候会不会心安?每日花田里来来去去,会不会看一眼花王心下打一个咯噔,想一想那个曾经活蹦乱跳的人就躺在那下面?更何况,花挖开还可以填回去费点心思重新养便是,而真相不明,心永不宁。”
“大胆赊刀女,你乐不乐有何要紧?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禹城县令恼怒斥道。
“赊刀女没有说话的份,但死者有。”秦微知的倔劲愈发上来了,魏紫烟使劲拽她衣角亦无济于事。
“姐,他们说的有道理,反正都不是好东西,死了便死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反倒对蒲柳母女有益处。更何况死者与你素不相识,他们瞑不瞑目与你何干,你又何必苦苦追查什么真相呢?”
秦微知一把拂开了魏紫烟,也不再理会三位县太爷,径直对楚镜道,“三条人命,事实真相与所谓的皆大欢喜,孰轻孰重,大人三思。”
不待楚镜回答,那边厢陆焕然说道,“秦姑娘只顾死者不顾生者,叫人难以理解。三条人命,与三县民生相比,孰轻孰重,大人三思。”
“孰轻孰重,大人三思。”三位县太爷跟着说道。
“无须三思,只一句话。”楚镜说道,“只问诸位,若今日死者是尔等至亲家人,又当如何?”
众皆沉默。
“大家都不回答,但本官相信此刻在场每一个人都会在心里问自己一遍,若死者是尔等至亲,当如何?”
“适才陆大官人说,别管董家父子谁杀了谁,死了一了百了。但本官恰恰认为,就冲着这句话,他就了不了。”
楚镜看着陆焕然,直至那张笑脸渐渐地凝固。
“若是董秋杀了董二,而今是谁杀了董秋?若是董二杀了董秋,而今董二又在哪里?”
“好,抛开董氏父子,那邱义之死是偶然的吗?是真的意外还是另有隐情?还会不会再死人?下一个会是你们其中的一个吗?不查明真相,谁能够确保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命挣银子有命花?不仅卓庄,还有邱庄、余庄,谁又能保证你们能够置之事外?”
众人继续沉默。
“你们都说赊刀姑娘只顾死者不顾生者,而本官却认为,她恰恰是在为你们每一个人着想,不要成为下一个‘意外’。唯有真相大白,才能把银子挣得明明白白,在家中数银子也数得心安理得,不是吗?”
依然只有沉默。
陆焕然已不再是一张笑脸,卓问也已经醒来,双眸如刀直勾勾盯着秦微知。
秦微知感觉到那双阴鹫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时同时,楚镜亦抢一步上前,将她挡在了那双杀人的眼神之后。
秦微知望着楚镜,没有言语,只是会心地微微一笑。
那是一种默契,无需只言片语。
她与他相识并不愉快,先是他的马将她逼进土沟里,后又为了一间楼梯角杂屋大打出手,他还瞧不起赊刀人总是嘲讽她装神弄鬼,处处与她争锋相对,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不说话则已,一说,往往就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心中感慨之余,偏偏冒出两个字:可惜。
可惜他是官家人,否则也许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既然大家都不再反对,那就……”楚镜道。
“等一等。”陆焕然道,“大人为了赊刀人一句谶语便一意孤行要挖我卓庄命脉,那在下亦有话说在前头,若是花下无尸骨,大人可得给所有花农一个交代。”
“有或无,皆须验证。若有,本官定当一查到底。若无,则所有责任本官一肩承担。”
楚镜将一手挥,“挖。”
话音落时,听得一声惊叫“挖不得啊”。
接着,蒲柳亦是一声尖叫,一屁股跌坐于地,浑身筛糠似地抖棱着,手指蒺藜墙另一边的花婶,语无伦次。
“花、花、花婶,花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