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婶不姓花,因为她种得一手好花,又酷爱簪花,每日梳洗后便摘来自家的月月红斜簪在发上四处招摇,久而久之人们便都唤她花婶。
此时花婶仰面倒在田埂上,两眼翻白仁,口中吐白沫,鼻孔里淌血,身体扭曲着,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花婶男人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立马大惊失色一连倒退了几步坐倒在地。
“没、没、没气了。”
“啊!”
适才众人已经被楚镜那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心乱如麻,此时更是乱做了一团,人人自危。
下一个这么快就来了?还有没有下一个?下下一个?
“又来了,月月红连环杀人,又开始了。”
花婶倒下的位置是蒲柳家蒺藜墙的另一边,这边厢的人隔着蒺藜墙望去,正是那朵簪在花婶脑袋上的月月红,教看越教人心惊胆战。
有人“扑通”一声朝秦微知跪下了。
“赊刀姑娘,您还算出来下一个该轮到谁头上,求您都说出来吧,这一个接一个的太吓人了,说出来咱也好歹有个防备啊。”
秦微知啼笑皆非。
“我只是个赊刀人,不是算命先生。我的谶也不是算出来的,是看到了听到了得出个果罢了。所言皆是果,并非因。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赊刀人只是看得稍远一些,在别人眼中还是秧苗的时候就看到瓜和豆……”
“不就是赊刀吗?我们赊刀便是。”
人们已经疯狂,哪里听得进什么瓜和豆,未待她把话说完,就都奔向她的刀担争抢起来了,把魏紫烟惊得哇哇叫。
“莫抢莫抢,今日这刀我不赊了,不赊了。”
秦微知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瞧着快要被抢烂的箩筐,灵机一动。
“都听好了,本姑娘这俩箩筐可是师父的先祖与彭祖一道植的柳编成的,谁弄坏了,也无需我赊刀下谶,自己先去彭祖那里点个卯赔个不是。”
抢刀之人被镇住了,个个耷拉个脑袋,把刀全部放回去,还须得放得小心冀冀,怕弄坏了赊刀人的箩筐,毕竟谁也不想现在就去见彭祖啊。
“这也行?”魏紫烟笑出了声,昨日秦微知也用这一招把她骗得一愣一愣的,却原来傻子不止她一个。
秦微知好不容易脱身出来,暂且忍下满心的不悦,去察看花婶的情形,却见楚镜已经带着容白拆了蒺藜墙,将花婶移到了花房前阴凉之处。
容白解开花婶的衣领,对着她脸上使劲吹气,楚镜亦忙着为花婶试去额上的汗水与口鼻处的白沫。
秦微知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楚镜的一举一动,那一脸的急迫与认真的神情,教她心头不由地一动。
这些村民心中先是只有切身利益,后又只惦记自身安危,却没有一个人肯顾念花婶还有无望救过来,包括她的男人,都视她为晦气,离得三丈远。
而那些县太爷关心的是死尸对自己的官途有无益处,从昨夜开始又是争抢又是推脱,早已是疲惫不堪,现在个个是袖手旁观之状。
唯有楚镜与容白才会立即想到,去查看那突然倒地的妇人还有没有生的希望。
她想,若是每一位官家人都能够象楚镜这般尽职尽责,师父又何至于一再叮嘱她,万万远离官家人?
“大人,后面的事就让小的来吧。”
“好。”楚镜点了点头,“有劳了。”
老仵作呵呵呵地笑着,哆哆嗦嗦地拎着把菜刀就上前去,把众人吓得又是一阵阵惊呼声。
这就当场剖了?这也太吓人了。
花婶男人“嗷”地一声蹦出三千丈开外去,自家相守了数十年的女人也抛下不管了,还口口声声道,“这败家娘们死便死了,还要吓人。”
“错、错了。”
老仵作笑呵呵放下菜刀,又哆哆嗦嗦地拿起酒壶来,自己先猛灌了一口,然后“噗”地喷在了花婶的脸上,用手使劲扇,而后再狠命往人中一掐。
花婶“哎”了一声,坐了起来。
“诈尸了?”
“什么诈尸?只是昏过去罢了,好在救得快,醒了。”
众人舒一口气,一边庆幸,一边怪花婶吓人,有病就赶紧回家歇着去,本来大家心里都乱糟糟的,这不添乱吗?
“和先前邱顺一样,又一个从月月红里死里逃生的。幸好,幸好。”
禹城县令深深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这花婶可与董秋几人不同,人是卓庄人,倒在卓庄花田里,明明白白的,有好处大兴与杞城抢不去,有坏处,他禹城县令也推不脱。
“只是暑脱之症罢了,能不能死里逃生,在于是否救治及时,与月月红无关。”
楚镜目光冷峻扫过三位县太爷,心下已然做好了决定,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奏一本,让这三位仁兄滚蛋,再也不用操心他们的官绩名次了。
“大人说的对,这就是暑脱之症。”老仵作道,“老朽一把年纪了,见的死人多,那假死的也见过几个。
“那是,曾经有个人都被装棺材里了,得亏在钉棺材板之前让老前辈看了一眼,硬是将他从阎王爷手上抢了回来,现在八十八了还活得好好的,每日买酒给他喝……”
听那两位同行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还唤他老前辈,老仵作嘿嘿嘿地笑。
“这个妇人原本就虚火旺,急火攻心引得暑脱之症发作,一时气短心促,以致于浑身抽搐翻白眼,象死去似的。只须将她移至阴凉处,解开衣领通通气,她便能缓过来。”
老仵作对楚镜道,“得亏大人处置及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秦微知心里却直犯嘀咕。
虽然花婶家的花田在蒲柳家隔壁,但要挖的是蒲柳家的花,且中间隔着蒺藜墙,丝毫伤不到她家的花,为何蒲柳一言不发,而花婶却“急火攻心”?
而且,蒲柳不着急自家的花王,却有心隔着蒺藜墙关注花婶,乃至第一个发现花婶不对劲?
难免教人疑窦丛生。
“怪。”她刚刚想到,便听到楚镜道了一声怪,彼此对望了一眼,却被容白跨前一步隔开了。
“来来来。”老仵作冲花婶男人说道,“将你家婆娘领回家去,往那田地里讨些猪牙皂、鹅不食、霍香回去熬了喂给她,再让她睡个好觉,管保醒来又是活蹦乱跳的。”
花婶男人畏畏缩缩地,口中嘟囔着“败家娘们”,不太情愿地上前去扶花婶。
却不想花婶却似中了邪一般,一个劲地要往那十几株月月红处爬去,浑身抖得象打摆子似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嘴里嘟囔个不停,她男人又拉又拽也止不住。
“挖不得,挖不得,万万挖不得。”
“怪了,蒲柳只言未发,花婶却为何这般上心,仿佛挖的是她家的花似的。”
容白说道,“难道真象陆大官人说的,担心挖坏了花王,打了花价,往后民生艰难?”
秦微知摇了摇头,“不是担心,是害怕。她在害怕什么?莫非……”
“莫非,她知道花下有什么?”楚镜接住了她的疑问。
“蒲柳的花下有什么,又与她何干?”
他摇了摇头,暂且不知道这事与花婶有什么关系,但花下一定有着什么令她如此畏惧的东西。
他与她中间隔着一个容白,相互对望着,又相互点了一下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花婶活是活过来了,但行为十分怪异,越发教人看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人,不挖怕是不行了,挖吧?”三位县太爷这回意见倒是十分一致,纷纷向楚镜要求开挖。
不等楚镜回答,众人已喊得山响:“挖、挖、挖。”
经过花婶这么一折腾,花农们认定了董二就埋尸花下,冤魂作祟,这才接二连三出事,否则花婶平日里那么壮实的人为何会突然发病,且象中邪似的怪异?
不把董二挖出来作法灭了他,怕是后患无穷。
现在不用秦微知与楚镜再说什么了,他们已自争相喊道,“挖、挖、挖,快挖,赊刀姑娘想要我等挖哪里,我等就挖哪里……”
“小心着点挖,别把花挖坏了,蒲柳还得重新种呢。”秦微知吩咐道。
可那些人哪还顾得上小心,铁锹、锄头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就将十几株月月红推倒,连根拔起,花朵踩了一地,照着那块地儿就是一通狠挖猛锄。
然而,掘地三尺,除了土还是土,并没有想像中的尸体或白骨。
董二呢?董二呢!
秦微知与楚镜双双怔住,人们面面相觑,直至一声尖利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木轮椅在笑声中摇摇晃晃。
“各位大人不顾在下以及所有村民的请求,非要挖断花农的命脉,现在是不是该给花农们一个交代了?”
随着卓问的笑声落下,陆焕然的声音便响起,这就开始兴师问罪来了。
三位县太爷纷纷摆手后退,先是相互推脱,继而眼睛齐往楚镜脸上瞄,天塌下来自有那高个儿的顶着不是?
“陆大官人您是知道的,我等官微职小,此事从昨夜到现在,哪一件由得我等作主的?陆大官人还是问问锦衣卫大人该如何处置才是……”
陆焕然果然毫不客气地直冲楚镜而来,即使那张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仍是与适才卓问的笑声一样令人非常不适。
“楚大人,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的话,一盏茶功夫之前,大人说过若花下无尸,则所有责任一并承担?现在花王您挖也挖了,所谓的董二尸骨您也没挖着,您总得给蒲柳和花农们一个交代吧?”
陆焕然使了一个眼色,那些刚刚还热火朝天锄地的家伙什齐齐对准了楚镜,全然已经忘记了,适才就是他们自己哭着喊着要挖的。
容白立即抽刀向前,用身体护住了楚镜。
楚镜将容白撇开,站了出来。
“本官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而肥。有尸,本官定当追查到底。无尸,本官亦不会逃避责任。该是怎么样的罪责,本官一肩承担。”
“不,我大哥只是赊了一把菜刀而已,下谶说花下埋尸的是那赊刀女。”容白大声辩白道。
“姐,怎么办?”魏紫烟看看秦微知,又看看容白,有些犹豫,要站在哪一边?
“容大人说得对,楚大人只是向我赊了一把菜刀,是我下的谶说花下有尸的,要说责任,该由我来承担才是。”
“你一个赊刀女,有什么本事承担?下去。还有你,容白,都退下去。本官知道该怎么做。”
楚镜的语声严厉,面色清寒,而双眸透着坚毅的光,与畏畏缩缩只会推卸责任的三位县太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这确实是我下的谶,谶不准,非关他人。”
秦微知倔强地望着楚镜,充斥满心的是敬重,同时她也明白,此时她若退后,便将丢尽赊刀人的脸,因此她是断然不肯退后半步。
那日独自挑起刀担上路的时候,就决定好了不披男衫那身皮,此时此刻,她又怎肯躲在楚镜身后,让他去为自己下的谶担责?
“我师父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世上没有赊刀人过不去的坎。你放心,赊刀人的路从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不是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来的。”
楚镜未再言语,但仍用胳膊将她挡在了身后,她亦固执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来,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眼神中竟是嗔怪中含着一丝宠溺。
她恰好仰面望他,心中怦然动了一下,耳根不由一阵灼热。
“就是赊刀女在作怪,董秋、邱义就是她咒死的,邱顺与花婶没准也是她使了什么招数害的。”
“对,也不知这赊刀女施了什么法,将我们的魂都勾了去,竟让我们自己动手挖了花脉。她就是个妖孽。”
“既然她说花下埋尸,挖断了我们的花脉,那咱们便将她埋了,填了这坑,将花脉续回来。”
群情汹涌朝秦微知直扑而来。
“谁敢动她试试?”
楚镜的声音不大,冷面冷声,却镇住了全场。
“是本官的责,你们冲本官来无可厚非,但若牵扯无关之人,本官不答应。”
楚镜说着,手按在了腰间,剑柄随时出鞘之势。
容白暗自吃了一惊,楚镜从不轻易动怒,他的剑更是从不轻易出鞘,今日为了赊刀女,已是第二次这么生气了。
村民们纷纷往后退去。
先前在花道上,他将欺负秦微知的几名衙役踢飞的情景历历在目,哪个还敢试,不想活了吗?
但他们的锄头铁锹也并未放下,虎视眈眈与楚镜对峙着。
“哎呀呀,我说何必闹这么僵呢?楚大人也是查案心切嘛。”陆焕然此时笑呵呵地上前来打起了圆场。
“诸位父老乡亲给在下一个面子,先都退了吧。楚大人毕竟是给皇上他老人家办差的,咱们小民僧面佛面都要看,万万得罪不得。只要楚大人往后多多关照花农,咱们就感激不尽了,大家伙说是不是?”
“楚大人也是受了赊刀女的盅惑,不拿赊刀女祭花王,我等绝不善罢干休。”
适才见花婶昏厥逃出三千丈远的男人,此时倒很强硬地站了出来,吼声震天响。
“你以为,拿赊刀女开刀,就不得罪本官了?楚镜冷声道,“你们想埋人就埋了本官,本官绝无二话。”
“这可是大人您说的。”
花婶男人举着锄头朝着楚镜冲来,发觉后面无人跟上,便猛地站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拿眼瞅着花婶。
而花婶与蒲柳站在一起,面色与蒲柳一样平静,象是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
“老哥可别这么说。”陆焕然很适时地站出来,拍了拍花婶男人。
“花王嘛,都是人种出来的,相信花脉也是可以再续的,无非是多费点心思罢了,相信咱们花农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至于赊刀姑娘嘛,她不过是靠着几句谶语赊个刀赚口饭吃而已。倘若是真埋了人见了血,那可不是好兆头啊。”
陆焕然可谓圆滑至极,花王挖不得也是他,花脉能再续也是他,左右都是他说的在理,不得不令人佩服之至。
“血?”楚镜却单单听了一个字,忽地一顿,目光迅速移向那些刚刚挖出来的土上。
而秦微知的目光却落在那三尺土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