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二话不说,上去就将秦微知的刀担一提,菜刀镰刀剪刀哗啦啦倒了一地。
“容白,筛土。”
容白虽然不明所以,但她唯楚镜之命是从,瞧了瞧花婶男人手里的铁锹,觉得甚是趁手,便一把薅将过来,将土铲进箩筐里。
花婶男人看着空空的手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众人亦都莫名其妙,不是,这会儿大家伙正剑拔弩张要拼命呢,你突然要筛什么土?
秦微知愣神了霎那便醒过神来。
不是,你要筛土,随便哪家要个簸箕就行,再不济那笊篱也能派上用场啊,凭啥光盯着我的刀担糟蹋?
“哎,我姐那箩筐乃彭祖……”
魏紫烟刚喊了一句,便被秦微知紧紧捂住了嘴。
在楚镜面前提彭祖植柳,又得让他抓住把柄,拿“坑蒙拐骗”做文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别说话,筛土。”
秦微知拽着魏紫烟一道上前去帮着容白一起筛起土来,不多会儿,便端着半箩筐粗土放在楚镜跟前。
“你怎么知道本官要的是粗土,而不是那些筛下来的细土?”楚镜惊讶道。
“粗土比细土吸血快而多,不是吗?”秦微知反问道。
“你又怎知本官要查血迹?”楚镜又问道。
“大人适才听到一个‘血’字,便两眼放光。”
“两眼放光?”这回答令人想笑,但楚镜憋住了,问,“还有呢?”
“虽然他们人多力气大,但三两下就将十几株月月红所占之地掘出三尺坑来,那也忒快了些。很显然,这些土质原本就疏松,看土如此,看土坑边缘亦是如此,这表明,这些花下土曾经被挖过再重填回去的。”
秦微知歇了口气,接着说道,“并且,不会是不太久之前。”
“唔,算你有些见识。”楚镜点头,面露欣色,问道,“那你可知道,本官将如何查验血迹。”
“宋代《洗冤集录》有云,若人被杀死,即有血入地,用酽米醋及酒泼之,则地呈鲜红色。”
秦微知望着楚镜,平静地说道。
老仵作惊道,“赊刀姑娘竟懂得《洗冤集录》?想我等仵作行当里的,读过此书者却也没有几人。”
“有一年的夏日,师父闲来无事,在院中一边纳凉,一边给我讲《洗冤集录》,我便记下了一些。”秦微知说道。
“虽然花土与平地有所不同,并且时间已过了一年多,但大人定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试一试又有何妨?因此,大人接下来自然就是向村民讨要酽米醋和酒啰。”
楚镜一笑,朗声向众人说道:“尔等不是向本官要一个交代吗?去拿酽米醋和酒来,本官这就给尔等交代。”
容白望着地上那些她原本打算装起来给楚镜的细土,怔了许久。
《洗冤集录》她也曾读过,却不象秦微知那样能够知此及彼,更重要的是,能与楚镜如此合拍对辙,倒好象他们才是多年一起办案的一对搭子,而自己则显得多余又可笑。
一丝失落从容白的心底里浮起,站在楚镜与秦微知之间愈加觉得如火灼一般,默默地走到了魏紫烟身边去了。
酽米醋和酒很快就拿到,楚镜将一些粗土在地上摊开铺平了,将酽米醋和酒浇在土上,而后静静地等待。
众目睽睽之下,那又黑又粗的泥土逐渐起了变化,变做了星星点点的鲜红色。
惊声四起。
“只能说,曾有鲜血滴落土中的可能。”楚镜说道。
“但是,血量并不少,或许人在被埋时还没死透。”秦微知接着说道。
她转向了蒲柳,“蒲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蒲柳面色煞白,拼命地摇着头往后退去。
“蒲柳,半年之内可曾动过花下土?”楚镜逼近一步问道。
蒲柳依然是摇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陆焕然上来盯着那些呈现出来的血迹好半晌,却道:“有血滴并不奇怪。”
“蒲柳每日在花田劳作,浇花剪枝侍弄月月红,难免被花扎到而流血。还有,据说那董秋一日跌进花丛数次,这些血滴亦有可能是他的。”
“陆大官人说的不无道理,光凭这点血迹并不能说明问题,也不能说明董二一定在这里埋过,更不能说明此事与蒲柳有关。但是……”
楚镜笑了笑,很快就将笑容一收,跳下三尺土坑,用手掰了掰,立即有土块松动落了下来。
“容白,继续筛土,要蒺藜墙下方的。”
正如楚镜所料,蒺藜墙下方的土经过醋酒的验证,亦有大量血迹显现了出来。
“我明白了。”秦微知悟出了楚镜的意思,“蒺藜墙是沿着两块花田中间的田埂扎起来的,不论是蒲柳或是董秋的血,都不可能滴落在蒺藜下。”
“还有,靠蒺藜这边的土块松动,说明这边的土也可能曾被挖过再填满,那就只能说……”
她想了想,惊道,“横的?”
楚镜点头,“大有可能。”
陆焕然凝目看了看土坑,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领会到了楚镜未说完的“但是”,也听懂了所谓“横”的意思,摇摇头叹了一声退开了,再无话可说。
蒺藜墙的那一边,正是花婶家的花田。
“什么,要挖我家的花田?”花婶男人终于明白楚镜的意思,立即闹将起来。
“没天理了,你们让挖断花王还不够,又想来嚯嚯我家的花田?门都没有。既从蒲柳家的花下验出血来,就只管问她去,见不见董二尸骨,都与我家无干,凭啥挖我们家的?”
花婶男人一把铁锹在手,声称谁要敢动他家的花,他就与谁拼命。
而花婶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着实令人不解,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挖别人家的花时她那般要死要活的,挖自己家的花却又是如此平静,太不可思议了。
照常理说,蒲柳这边扎起蒺藜墙,最不方便的便是花婶家。
但这半年来,花婶从未曾与蒲柳闹过,反倒是时常将些好吃好喝地送到蒲柳家来,偶或还拿些碎银来接济她。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男人管她叫做“败家娘们”的缘故,两口子为此也不知打了多少架。
“本官记得赊刀姑娘先前说的是,‘只在花田中,根深人不知’,且听明白了,不是单指蒲柳家的花王之下,而是指整片花田。”楚镜道。
“适才喊挖喊的最大声的,不就是你们吗?若不验证,又怎知本姑娘的谶到底准不准呢?”秦微知跟着说道。
“可是,大人,若是挖了花婶家的花,再找不到董二的尸骨,是不是还要挖别人家的,直至将这里所有的花都挖光了不可吗?若是如此,不光今年的花没有收成,或许明年都将没有生计,大人您给养活我们这两年吗?”
花农们嚷嚷道。
“谁说要挖光所有的花?仅此一处便是。”楚镜道。
“我们不损坏花根,只须横着挖即可。”秦微知亦跟着说道,“先前这里的土亦是横着挖的。”
村民们将信将疑,这回他们不肯轻易动土了,只站在一旁观望,三位县太爷与衙役更是看热闹似地袖手旁观。
楚镜亲自动手,也不要容白相帮,站在三尺土坑中,锄头朝着花婶家化田横着锄去,眨眼的功夫,一个白森森的头骨滚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手骨,脚骨乃至整个骨架。
“啊!”惊呼声此起彼伏。
花婶再次晕厥过去,又被老仵作掐人中掐醒来。
白骨已无法辩认究竟是不是董二,骨架上挂着一个褪色的红肚兜,红肚兜上用金色丝线绣了一朵月月红。
“你这挨千刀的败家娘们,竟敢给老子戴花帽子!”
花婶男人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家女人的红肚兜,随即破口大骂,扑上去就揪着花婶打骂,两口子扭在一起,哭喊声震天响。
昏昏欲睡的三位县太爷瞬间来了精神,这起月月红连环杀人案终于有着落了,凶手就是花婶!
“犯妇花婶,还不速将杀害董秋、董二及邱义之事,从实招来。”
花田瞬间变做公堂,三县太爷同问案,三班衙役的“威武”声吼得震天响。
“我没有,我没有,都是董秋那混帐东西害我的。”花婶跪地哭道。
“花婶,你可将事由始末说来听听,须得句句从实,否则本官也救不了你。”楚镜面色凝重,但不似县太爷那般凶煞,说话也温和许多。
花婶仿佛抓住根救命的稻草,立即爬到楚镜面前来。
“大人,民妇冤枉哪。”
一年多之前的一个傍晚,因一场狂风暴雨刚停歇,花田里已无人。
花婶想起自家的花锄还在地里没有收回,便急匆匆地赶到花田来,恰见董二从蒲柳的花房里出来,刚走两步便扑倒在地。
董二骂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稍稍站稳了脚,用袖子擦试了一把脸上的血,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刚刚走到花婶面前,便又是一个趔趄扑倒在田埂上,一只手拽着花婶手里的花锄想借力爬起来。
花婶又惊又怕,使劲掰董二的手也掰不开,一着急便用手使劲打他的脑袋。
董二闷哼了一声滚到了田里,再也没起来。
花婶大着胆子上去看了看,只见董二的头破了个大口子,血水汩汩地往下淌,而她的手上亦沾满了血,正不知所措时,却见董秋从花房赶了出来。
“好呀,你这毒妇,为何打死我爹?你你你,还我爹命来。”
董秋上来就揪住花婶不放手,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的亲爹。
“不不不,不是我……”花婶连忙辩白道,“他自己走到这里,自己倒下,自己流血…”
“还说不是你!我都瞧见了,分明就是你打死我爹的,你手上这花锄就是凶器。”
“你这毒妇,只因先前我爹喝醉酒踩坏你家花苗,与你男人打过几架,还砸了你家的花房,你便怀恨在心,乘着适才左右无人,狠心用锄头砍死了他。”
董秋上来就揪着花婶,嚷嚷道,“走,跟我见官去,我得给我爹讨一个公道。”
花婶吓糊涂了,想起自己一只手上还拿着锄头,慌忙将手一松,那锄头结结实实砸在董二脑袋上,还沾上了好多血,这回她就更说不清楚了。
董秋愈发撒起泼来,非揪着花婶见官不可,花婶是百口莫辩。
“见官去,滚钉板夹手指来上一轮,不由你不认。”董秋叫嚣道。
那花婶本就是个乡间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何况是人命官司,听说过堂要先滚钉板夹手指的,吓也吓死了,扑通一声就给董秋跪下了。
“不去见官也行,我也可以不声张。”董秋眯着眼瞧了瞧花婶。
“我这个爹本来也不是啥好人,死便死了,往地下一埋,神不知鬼不觉。但官可以不见,事不能了,须你每日供我几个钱使使,不多,够买酒喝就行。”
花婶早就没了主意,但凡能不去见官,便由着董秋说啥就是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糊里糊涂地相帮着董秋一起挖坑埋董二。
却不想,刚刚将董二丢进土坑里去,他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来,吓得二人连滚带爬。
却原来董二适才只是昏过去而已,被二人这么一折腾便醒了过来,这会儿在土坑里挣扎着喊救命呢。
花婶战战兢兢兢的,还未返过神来,那董秋便已一锄头下去,堪堪砍在董二脑袋上,顿时鲜血四溅。
董二只“呃”了一声,再无动静,只是圆睁着一双眼睛向上望着,董秋还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确定已经死透。
花婶的魂都快吓没了。
“适才只是诈尸罢了,给他一锄头就老实了。”董秋说道。
他想了想,又逼着花婶扯下身上的红肚兜来,塞在董二的怀里,这才将锄头往花婶面前一丢,说声,“埋。”
二人慌慌张张埋好了董二,董秋又移过十几株月月红来种上了,这才拍拍手,说道,“好了,咱就当这事儿没见过,你我心知肚明即可。记住,每日酒钱不可少。”
花婶欲哭无泪,回家便大病一场,从此以后,每日不是在飘忽的红肚兜就是在董二讨要银子的恶梦中惊醒,却又无可奈何地背着男人供董秋吃喝。
董秋则对外声称,他爹回老家无义庄去了,他自己每日喝酒逛花楼打蒲柳,一切照常。
“怪不得那董秋家当都败光了,却仍每日有银子喝酒逛花楼,原来都是花婶供着他的。”
众人恍然大悟,花婶男人更是连连跳脚,揪着花婶又打又骂,被楚镜喝止了。
秦微知望着花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若是当时见官,逢着禹城县令这等糊涂官,更兼董秋那无赖撒泼打滚一口咬定花婶害命埋尸,她亦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可是,董秋既然把董二埋在他自家的花田里,却又为何要移尸到花婶家花田去?之所以横着挖,必是不欲对方知晓而偷偷移的尸。”秦微知思忖道。
“花婶,对于移尸一事,你知不知情?”楚镜问道。
花婶摇头,一脸的茫然。
“只知在他家花下,她家没有,以为移尸别处,我便放心了,却不知何时移到了我家。”
据花婶在挖花王前后的种种表现来看,她的回答应为实情。
“蒲柳,花婶所说,你可知情?”楚镜又问。
蒲柳亦是头摇头,“不知。”
秦微知望着蒲柳,面色竟比先前看到她时要好许多,而她看着摆在面前的白森森的骷髅,神情不是害怕,却是嫌恶。
是那种难以言说,又只有秦微知能够懂得的嫌恶。
心头那根刺又扎得她隐隐生疼。